山野黑暗录(3)

 
山野黑暗录(3)
2016-08-01 16:17:21 /故事大全

黑暗影迹

白鹤冲是个丘陵地。但白鹤冲这个名字直白地透露,很久以前,它并不是丘陵,而是高岗。千万只白鹤集聚,然后俯冲山林,一时,“清摇县郭动,碧洗云山新”。世人旷疏,万物自闲,清明晓镜,真个令人陶醉,心系神往。现在,白鹤也不少,但白鹤俯冲山林这样的奇观不再有。白鹤冲——“拂石疑星落,凌风似雪飞”的清妙姿态,只能化为想象。高岗在现代机器前,已经变矮,快要接近平原。所幸的是,丘陵还没完全丧失轮廓。

春天的白鹤冲,果然白鹤成群,翩翩振翅,在蓊郁的山林中扶摇,而后落脚于某处塘畔泽地。白鹭联翩雪,青茭潋滟烟。与其说是山野的春色吸引了你,不如说是白鹭池水晚立的情境挽留了你。

持此心为境,应堪月夜看。可惜没有月亮。一个黑灯瞎火的夜晚。你在这个村庄度过了不眠之夜。

夜色中的冷、黑、寂挖掘幽深的洞穴。你仿佛坠入其中。但你丝毫不觉得惊悸。相反,你有些好奇。在视线无能为力的时段,一些东西规避了常识,也就凸显了自有的力量。甚至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一些想法无法抑制地冒出来,水漫山坡一般,前呼后拥地叽咕而出,几乎蔓延理智的边缘,洪水般覆盖你。零碎的片段的,融合了记忆和传言的东西,牵引你的意识,带领奔走。你毫无招架之力,被迫陷入其间。但你知道,你并非百分之百的“被迫”,其中还附带了追随——你仅仅想了解,黑暗中的山野村落会出现什么。

或者说,黑暗中的虚无绑架你后,还会给你上演什么。

这样的想法固执,却充满孩童般的好奇。你看见,一个懵懂少年,刚刚涉世,却遭受到无法言说的悲痛。他把委屈的身体放逐到山野,踯躅于黑夜。黑夜来临,夜风阵阵拂过,带来山野中所有的黑暗。寂静雄阔,黑暗袭身。黑暗之水仿若他眼中泪滴,漫涌覆盖再清洗。徜徉在黑暗中的少年,他站定,仰起脑袋。他看见稀藐又奇特的幻象——某种蕴涵了神迹的东西,在与少年谋面。幸运就要降临。这不仅是告慰,还带着肯定自身后的祈祷。肯定……少年是以回眸的方式反省了自身言行。少年确定,他没有错,真的,不冒犯不唐突,良善的人伦的,这不正是来自乡野的自己从小接受的伦理规范吗?现在,少年一步步把自己退回到来时的轨道,退回到黑暗中。

没有错误的悲伤,被少年检索出一个词语:遭遇。命运的遭遇,总免不了,但少年须要说服自己。少年只有退回,退回到来路,来路的始点。

事实是,在那样黑暗的岑寂的孤独的时刻,风穿透少年的身体,而真有神迹类的东西与少年碰遇,告慰他支撑他。少年还是那个少年,从来没有改变。在黑暗中获得神迹的少年,信仰了虚无信仰了山野馈赠的黑暗,一路跋涉到青春中年,而后再到暮年。在某一天,长大的少年还会把自己置身这样的场景,强迫自己退回,退回到来处,始点。风霜和曲折,均一笔勾销。什么也没有改变。正如一个人他说,我喜欢宁静的时刻。而多年后,他还会说,我喜欢宁静,纯粹的宁静。那些喧闹和尘嚣,就是败笔,他保全了他自己。这无可比拟的胜利,被神迹昭示的胜利,呵。

少年带来宽慰。你不由莞尔。神迹是什么呢?你想起隔壁的王伯。他曾说起“九棵树”,关于他的经历。

隔壁的王伯是贵族后裔。其父是国民党中央参议员,一家老小一直居住省城。不想,江山变了面貌,父辈人惶惶不可终日。全国解放的那年,王伯的父亲被车送到机场,准备飞去台湾,他的脚刚踏上舷梯又停了下来。然后,从拥挤的人群中转身。他不能一个人去,他要带走妻子和儿女。

命运就此改变。回家的路上,王伯的父亲被捕,抓进监狱,一月后被枪决。王家大小纷纷四处躲避。王伯的姑姑是省城美院教师,一直单身,在她听说哥哥被枪决后,来不及收拾行李,仓皇逃避,一路向西,最后落脚到偏僻的五峰大山里。五峰地处湘鄂边境,崇山峻岭,是武陵山支脉,系云贵高原东延部,山内峰峦叠嶂沟壑纵横。一个大家闺秀,手无缚鸡之力,毫无生存经验,又无多少积蓄,再加上身份特殊,为了生存,堂堂美院老师选择下嫁给当地一个村民。村民目不识丁,是个孤儿。

也许是姑姑的主意,他们在一个山垭口安了家,独门独户。有点逃避的意思,逃避乱世,逃避纷扰,还逃避……

姑姑后来生育了三个儿女,她已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妇生活,或者,她想这样平静地终其一生。

可命运似乎不肯轻易地遂从人愿。它异常强硬,不通人情。

灾难是从王伯的姑父开始的。三个儿女相继出生,住房紧张了,姑父在房屋旁边搭了一间偏屋,自己睡在偏屋里。偏屋有一扇木头窗户,木头窗户很少打开,斜对着木头窗户的是一张床。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偏屋关上房门后,床铺上竟然长出树的影子,一棵挨着一棵,总共有九棵,斜斜地铺在床铺和紧挨床铺的墙壁上。

王伯的姑父某天早晨没有醒来,他在床铺上睡了过去。

关上门窗,九棵树的影子铺在王伯姑父的尸体上。

王伯少年时,他寻到姑姑家,他的姑父已经死去,但谁也没有把姑父的死亡与夜晚的九棵树联系起来。九棵树在王伯心目中,也就只是树木的倒影而已。又有何惧?但很快,恐惧在心中降临。

傍晚时分,王伯与他的老表们捉迷藏,一个人跑进偏屋。关闭门窗的偏屋里,光线黯淡,但清淡的月光透过窗棂铺洒出一地霜白。王伯躲在门背后,正好对着床铺。奇怪的是,他看见床铺和墙壁上长出树木的影子,一棵挨着一棵,一共九棵,一动不动地,收集房间所有的天光。王伯觉得奇怪,以为是窗户外面的倒影,但走到窗边朝外看。哪有树?窗户前面是池塘,池塘上面是小山坡,顺着山坡而去的才是遥远的山脉,怎么可能有树倒影而来?何况这样的夜晚。王伯站回到房门边,又看见了九棵树。他的双腿开始打颤,胸口发闷。他不愿意再躲下去,拉开房门,刹那,九棵树消失了。

王伯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神智恢复,回想刚才的一幕,以为是幻觉。于是,又鼓足勇气走进偏屋关上房门,刹那,九棵树的影子马上铺在床铺和墙壁上,栩栩如生。

没有谁能解释这个奇怪的天象。哪怕他的姑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也只能一笑了之。

随后,王伯姑姑和姑姑的三个孩子相继离开人世。每一个亲人离开,王伯都想起夜晚铺在床铺和墙壁上的九棵树,他认为,他们的离去与房间里长着树的影子息息相关。在每个传统节日,信仰基督教的王伯,会吟诵《神迹》的歌词:

感谢你所赐新生命,因你爱使我们聚集。

若不因为你,我怎能在这里,被赎的生命交托于你。

喔,神啊,我要跟随你,赐我们全然向你的心。

……

王伯在替他的姑姑及其亲人祷告。他的悲伤已经释然——树影收留了它中意的灵魂,灵魂与树木同在。姑姑和她的亲人一起在青山绿水中,从此再无分离。这是幸运。

黑夜和乡村以它们独特的虚无哲学阐释了生死。生即死,死即生,生生死死,不过轮回。但肉体选择了巍巍青山存放,与所爱的亲人一起,他们的灵魂再不孤独简陋喑哑。

九棵树,是乡村的秘密。是生命的隐喻。所有科学的论证,均喑哑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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