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康的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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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康的药店
2017-04-26 11:27:55 /故事大全

韩康是个卖药的,在十字街头开着一家小小的药店。

韩康人老实,卖的都是真药;向来把钱财看得淡,又没有亲朋老小要照顾,药价都定得便宜;再加上人和气,容易说话,拖欠他一点钱也不大要紧。人们都乐于照顾他,门口常是穿进涌一出,人山人海。

有一天,西门大官人打他门口走过,人挤得几乎叫大官人穿不过马。大官人问玳安,为什幺这儿有这幺多人?玳安回禀是到韩家买药的。大官人一大吃一惊。大官人刚才就是到自己的药店里去算过账的。因为生意清淡,管事的都吃喝着大官人的血本,大官人正打算收业,却为了体面而踌躇着。怎幺韩康药店里的生意却这幺好呢?想是这店开在十字街头,居全城之中,来往行人甚多,故尔如此。药店招牌,名唤“寿世”,病家更自欢喜。“我且再作理会!”大官人对自己说。

第二天早晨,韩康正在账桌上登账,两个伙计在柜台上招呼点药。只见人丛里挤进一个人来,叫道一声:

“韩老板在家幺?”

韩康起身看时,却是西门大官人的亲随玳安,心里一愣,但连忙脸上堆笑,唱了一个肥喏:

“不知今天甚风吹得大叔到小人寒舍?怎不请到店内坐地?”

“打搅不当,正要借一步讲话。”

韩康把玳安请到柜台后面一个小房里坐好,斟了一杯茶奉上,口里说:

“寒舍窄小,不成看相;药臭冲天,有冒大叔贵体,大叔休得见怪!”

“韩大哥有所不知。我家大官人不知听信谁家闲言,好好的大药店,说是要收业了。你说可笑也不?”

韩康不懂玳安的话里有什幺意思,却不得不随口应和:

“大人不干小事,大官人何处不省下些银两,药店济得甚事?”

“可知怪幺,却想重开一家小的。”

“也好,还是小营生自在。”

“因此,大官人命玳安来问,韩大哥这般大小药店,该得几何银两?”

“有甚难见处?上连屋瓦,下连地泥,也不到百十两银子。”

“既是这般,大官人假若好赍发大哥一些银两,大哥愿把宝店出顶幺?连招牌在内。”

“大叔取笑,小人无福,怎得大官人正眼儿觑到小店上来?”

“只问大哥愿不?”玳安两眼盯住韩康。

韩康寻思,这回糟了。要待允时,谁不知西门庆是说真方卖假药的都头,若非这等,怎的店里鬼不上门?借给他自家招牌不干甚事,伤害别人性*命,可是罪过。要待不允,那厮平日欺压良民,为非作歹,说得出,做得到,连官府也奈何他不得,怎能与他计较?罢,忍得一时之气,省得百日之灾,且换些银两再说。于是答道:

“若得大官人真实看顾小人,可知小人前世修得。”

“还是大哥爽一快。银两随带在此,便请清点。”

“且慢,”韩康按住桌上银两说:“小人尚有一言,须得大叔禀明大官人,才敢收下银两。小人自幼生长于药材行里,不解别种营生。今得大官人赏赐银两,恐日后仍作药材母金,请大官人休得降罪。”

“这个自然,大官人岂能断人生路?”

“只是小人浅见,还望大叔海涵则个!”

闲言少叙,且说大官人顶了韩康的药店,便将旧有的大药店歇了。旧店的存药,都搬到新顶的小药店来,生意十分兴旺,大官人看了暗自欢喜,便从韩康药橱里捡出些香料补品,带回分给月娘、玉楼、金莲等使用。

可是不到半年,小药店门口又冷落下来了。韩康留下的药早已卖完,老店的存药便大量补充。病家出了大价钱,买回药去,却医不好病。

这时候,韩康却搬到东街,换了招牌,又开了一家小小的药店,名唤“济世”。

韩康的药店一开,一传十,十传百,转眼之间,通城的人都晓得了。不但东街,就是南街、西街、北街的人,也都到韩康店里去买药。门口依旧穿进涌一出,人山人海。

韩康也没有别的,不过货真,价廉,可以拖欠而已。

这事又叫大官人得知了。大官人寻思,东方生门,正是卖药之所,不料又被这厮抢了先。咱却叫他自己理会。

一日薄暮,韩康正待收店,忽然一个彪形大汉,闯进门来,对着韩康问:

“韩大哥在家幺?”

韩康招呼:

“客官有何需要,韩某便是小人。”

“三年前,借去五十两纹银,迄今本利俱无,是何道理?”

“客官息怒,韩某生平不曾向人告贷,何处借得客官银两?且客官尊姓大名,韩某尚未得知,向来亦未拜识尊颜,何从向客官告贷?”

那人咆哮道:“韩康,你竟是这等无良之辈,当年告贷时,何种好言不曾讲过,今日却乔作不相识,意图抵赖。”

“便是真有此事,从来借贷须有保有据,客官如有保据,韩某还钱不迟。”

“有,有,”那人向门外招手道:“张三哥怎地还不进来,代小弟索逋?当年如不是三哥担保,谁肯把钱借给这乞儿来!”

马上一个黑汉子从门外进来,随即发话道:

“这就是韩大哥的不是了。纵然一时无力,亦可好说宽限,何得竟说乌有?字据今在小弟处,须抵赖不得。”

说着,便从身边掏出一张字纸,远远地示给韩康,韩康看时,虽因天色*已晚,不能仔细,但却已看出不是自己笔迹,并且似乎并非借据。韩康道:

“请借字据近处一看。”

话还未了,那大汉就随手抓住一根木棍,大喝一声,将屋梁上吊下的一盏琉璃花灯打落下来,跌得粉碎。韩康正待叫唤,那大汉向瘦些的那人说一声,“不趁此时动手,尚待何时!”就一个擒住韩康两手,一个用破絮塞一进韩康嘴内,然后用绳子将他脚手捆倒在地。店内伙计见势不妙,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天已昏黑,街上行人稀少。两人举起棍棒将店内药橱门窗,床榻桌椅,一齐打得七零八落,落花流水,药材像雨点般落在韩康身上,几乎将他埋了。好半天,两人兴尽,才指着韩康道:“便宜了你,明天还不将欠项还清,须不这般轻易了事。”说罢扬长而去。

过了好久,伙计回来,掌上灯火,才把韩康从药堆里拔一出。韩康一面与伙计收拾零乱的什物药料,一面仔细参详,料是西门庆指使,西门庆迎娶李瓶儿时,也曾如此这般,打过蒋竹山的。但是若是这厮常来打闹,这便如何是好?

次日,韩康也不开门应市,只请了几位邻居父老,同在家中坐地,等那两位闲汉来时,便好与他分说。但一连几日,那两人的影子也不曾见,末后,又是玳安来与韩康谈了一席话,韩康又把药店连招牌一齐出顶给西门大官人,自己却到南门口另开一家小店。一来韩康不会别的营生,二来勤俭人,闲着就不知道怎地打发日子。

不用说,韩康的店一开,又是穿进涌一出,人山人海,西门大官人顶下的两个店里,依旧冷冷清清,连韩康留下的药物,这回也卖不完了。

反省,在人类,尤其是像西门大官人之类的人,是一件困难的工作,西门大官人就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卖的药和药价,总想着是韩康存心和他捣乱,西门大官人本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但对于存心捣乱的家伙们,却决不轻易放过。自己本来足智多谋,左右能够出谋划策的人又着实不少,也就总有方法把韩康的药店顶到手里来。

韩康呢,实在是个不肯讨人欢喜的家伙,自己的药店顶给别人了,总不肯从此收业。东街的药店顶出去了,在南街里开;南街的药店顶出了,在西街里开;现在西街的药店又顶出去了,却早在北街开了一家。

西门大官人愤怒极了。有韩康这厮在这城里开药店,自己的药店里的生意总不会好的。一不做,二不休,大官人想好了一个最毒辣的计策:除非如此这般。

一天夜晚,韩康和伙计已经睡了。街上静静的,忽然有两个人拍门问:

“这里是韩康老板的药店幺?”

伙计在门里答应,问他们干什幺的。并且说,如果买药,请明天白天来。

那两个人在外面说:“我们是远方客人,特来韩家买药,有百十两银子的交道,现在天已大黑,刚到此地,不知何处是客栈,请让我们进店胡乱睡一一夜,不等天亮,把药买好了,还要赶路的。”

韩康本是容易讲话的人,听听门外人的口音,果然是外乡人模样。人家辛辛苦苦,远道赶来,怎好不开门呢?反正店里有些空屋,便让人家睡睡也没有什幺。就吩咐伙计掌灯开门。不料门一开,却是两个彪形大汉,面貌十分凶恶,足登麻鞋,腰挎朴刀,把伙计吓了一跳,以为又是来打店的。

两人进来后,便和韩康寒暄了一会,也略略谈了些要买的药物的名目和分量。就由伙计带领他们在一间小空屋里睡了。

半夜时分,韩康由梦中惊醒,听见门外又有人擂鼓般敲门。说是查夜的。这些日子,梁山泊的强人声势浩大,各县地方,恐有强人出没,户口调查甚严。常有半夜三更,官宪率领兵丁,到民家查点等事。韩康一听,早捏了一把汗,自己店里正有两个不认识的客人。事已至此,后悔不及,只得硬起头皮起来招呼。这时候伙计已把大门开了。

“你们家里有几个人?”查夜的老爷问。

“两个。一个伙计,一个我。”韩康答。

“再没有别人了幺?”

“还有两个买药的客人,刚到不久,天亮就走的。”

“甚幺样的人,叫他来看看。”

说到这里,伙计和韩康都还没有去喊,那两个客人就出来了。衣服穿得好好,似乎并没有睡。

“兀那黑汉,你不是黑旋风李逵幺?我可认得你。”一个做公的指着那粗笨的一个客人说。

“什幺?黑旋风?梁山泊的强人,赶快替一我拿下!”老爷说。

可是几个公人听见说是强人,大家都吓得动也不能动,倒是“黑旋风李逵”大喝一声:“你黑爷爷便是黑旋风李逵,他是俺哥哥神行太保戴宗,便待怎的?”说着,就和“神行太保戴宗”抡起大拳便打,公人和老爷都连忙闪在一旁,让两个强人逃跑了。

过了好半天,查夜人们仿佛从梦中惊醒了。老爷指住韩康两人说:

“你们好大狗胆,竟敢窝藏匪盗,左右,还不拿下!”

这回,左右可都勇敢当先,大喝一声,就把站在一旁,早已目定口呆有口难分辩的韩康和伙计都绑起来了。

话休絮烦,从此韩康吃官司去了,他的最后的一个药店抄没归官,又由西门大官人用便宜的价钱从官家买了回来。

现在城里只有西门大官人的五家药店,十字街,东街,南街,西街,北街,每处一所。可是生意仍旧不佳,好像这城里的人,城外的人,离城不远的人们,都忽然一起不生病了;或者生病就宁可死掉,也不吃药了。

这故事到这里就算完结,有人说,韩康吃了一回官司却并没有死,几年之后,被开释出来,那时候,西门大官人,已经死在潘金莲的肚子上,五家药店都被掌柜们卷逃一空,关门大吉。剩下一些粗笨的药柜之类,又被韩康买回去开了新药店。说也奇怪,韩康的药店一开,人们又重新生起病来,吃起药来,韩康的药店门口,仍旧穿进涌一出,人山人海。不过这是后话。

一九四一,二,末日,桂林。

【原载1941年4月1日第2卷第1、2期合刊《野草》】

现代经典杂文小识(之二十一)

博大精深是杂文作家思想的高境界

——读《韩康的药店》

○米兰

《聂绀一弩一杂文集》的作者在自序中说:“鲁迅的杂文之所以举世所宗仰,首先在于有了极其彻底的反封建思想……这一反封建思想比法国十八世纪的反封建思想家们的思想彻底沉痛得多……有了这种思想认识,自然会产生他的博大精深、如山似海的战斗不疲而且百战百胜的杂文。”聂公是学习、借鉴、继承鲁迅先生杂文创作思想的现代着名杂文作家,他把彻底地反封建思想作为博大精深的要义,无疑表明聂公认为,杂文创作选题应是一个作家的首选取向。

聂公于1941年创作的杂文《韩康的药店》,以故事新编的形式向我们讲述一个平实生动的故事:韩康开的药店“人们都乐于照顾他,门口常是穿进涌一出,人山人海”。同一条街大官人西门庆开的药店却“生意清淡,正打算收业”,于是便有了一个娓娓道来的故事,即西门庆“收购”韩康的药店。第一个回合是强买药店。西门庆以为韩康药店位置优越所以生意兴隆,可是他强买到手后却门可罗雀。于是便有第二个回合——讹诈。西门庆指使门徒无中生有诬韩康欠某人借贷,因韩康不承认便遭毒打且将药店“一齐打得七零八落”,于是韩康新开的药店再次被西门庆“收购”。长期的封建文化“洗礼”,有的人事业失败不从自身总结教训,却倚权仗势,习惯于嫉妒,“心生一计”便走歪门左道,西门庆即属此类,于是第三个回合便由黑社会性*质升级为纯系黑社会一团一伙,栽赃陷害,韩康以“窝藏匪盗”罪名吃了官司,药店遂又被西门庆“用便宜的价钱从官家买了回来”。

故事并不复杂,悬念也并不是剑拔一弩一张。我们看到,矛盾从始至终韩康都处于被动,而西门大官人却巧取豪夺,气焰嚣张,无法无天,无所不用其极。

作品中几乎没有一句评论,但它却深刻地揭示了封建专制社会的本质与时代的黑暗——没有法制,没有公理;作品尖锐地鞭挞了地痞流一氓无赖行径,以及泯灭人性*的丑恶。

作品中的两个主要人物韩康“人老实,卖的都是真药”,“药价都定得便宜;再加上人和气”,所以他的药店不论换到哪里都是生意兴隆,这无疑是对真与善的颂扬;另一个人物西门庆则是欺行霸市的地头蛇,倚仗其官商勾结,有后台,便不可一世,然而民众都不买他的账,他可以霸占韩康的药店,但他霸占不了民众的心,人心向背,结果在生意场上永远是败将。

从这里,我们看到作品虽然是描写韩康的药店一次又一次被西门庆“收购”,最后甚至让韩康吃了官司,但其贯穿的思想却是鞭挞封建专制制度与封建文化,从而使这个生意场上的竞争打下了反封建思想的深深烙印。作品还通过对韩康与西门庆两个人经商的对比,含蓄地表明民心的价值。几千年来,国人便懂得“和气发财”、“家和万事兴”的道理,事业的成功往往伴随着“天时地利人和”同步进行。《韩康的药店》与聂公的其他许多杂文的选题都渗透着作者这一反封建思想意蕴,顺应历史潮流,正如他所遵从鲁迅的杂文精神——“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是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这也是聂绀一弩一先生追求的杂文精神境界——博大精深。

杂文作家思想的博大精深表现为什幺?

是选题。当今的主流是发展、改革、开放,这就是历史潮流,也是杂文创作的最佳选题;人性*的真、善、美是底蕴,杂文创作只有揭示时代脉搏的表征,才有可能走向博大精深。

博大精深的思想还体现在鲜明的爱与憎。杂文切忌袖手旁观,切忌当裁判员,切忌不痛不痒,切忌冷漠无情。《韩康的药店》及聂公的其他所有杂文,无一不是在字里行间充溢着作者强烈的爱或憎,这是杂文作家的精神底蕴。深情,激*情——悲愤之情、痛恨之情、敬仰之情、悲悯之情、惋惜之情、珍爱之情……是杂文创作的催生剂,也是检验杂文作品的测试表。在封建专制文化的“洗礼”中,韩康是广大民众真善美的代表,而西门庆则是假恶丑的化身,作品从深层赞美韩康的质朴、诚实、善良,而对西门庆则是从其言行到其灵魂暴露其诡诈、-阴-险、凶恶的本质。情一动才能心动,心动才能身动,情是震撼读者心弦的磁场,惟有心灵的震颤才能征服读者。

聂绀一弩一先生大约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始作杂文,1936年鲁迅先生逝去后,一代大师的杂文精神即由他的追随者们弘扬开来,聂绀一弩一、唐弢、冯雪峰、胡风、萧军等高举鲁迅先生的大旗,现代杂文的辉煌传承下来,所以,我们学习激赏聂公的杂文,首先应该了解聂公杂文的价值及其在现代杂文史上的意义,学习他的博大精深思想及观察分析社会的方法,以期创作出不愧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优秀杂文。

聂绀一弩一(1903-1987)湖北京山人。现代着名杂文作家、古典文学学者。1924年进黄埔军校,1925年到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1927年回国,曾任中央通讯社副主任,1932年加入左联,1934年编辑《中华日报》副刊“动向”,1936年5月与胡风等编辑《海燕》月刊,1938年到延安,1940年与夏衍等在桂林创办《野草》杂文月刊。共和国成立后,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等职。一生创作颇丰,有杂文、小说、诗歌、剧本、寓言及古典文学研究专着。杂文集有《早醒记》、《血书》、《二鸦杂文》和《聂绀一弩一杂文集》等。

2007年7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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