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明小心翼翼问妻子:“癌症是不是很痛?”略一迟疑后,又补充道:“比如说脑子里长了恶性肿瘤,是不是会头痛?”妻子停下手头的活,用审视的眼光打量他:“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刘晓明不做声,迟疑地摇摇头。妻子却不轻易放过他,让他乖乖躺好,按正规程序,一丝不苟来了番望、触、叩、听。诸般检查完了,轻轻吁出一口气:没有任何异常!刘晓明却仍未打消心中的疑虑,不屈不挠继续问:“得癌症会不会痛?”妻子重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情,亲昵地调侃说:“你天生就是个笨孩子,没有撒谎的本事,老实交代说,是不是头痛?”他决心不再和妻子纠缠,断然做了否定。妻子略一沉吟有板有眼地说:“你不要胡思乱想,癌症不会痛!”
妻子比刘晓明小六岁,退休前是市立医院心内科主任医师,是市里颇负盛名的大牌医生,六十开外的人了,形象几乎仍像当年刘晓明可劲追她时那样耐看。在这一生中,老婆的话,对刘晓明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说起来,刘晓明也曾是个人物。退休前他曾是这个城市的市长,不折不扣的“封疆大吏”,曾把这个城市治理的地富民殷,有声有色,可是到妻子面前却像煞个长不大的孩子。像许多专注事业的男人一样,他在生活琐事上有丢三落四的毛病,要不是老婆悉心打理,他常常会闹出点衣扣系错行,袜子穿错双的低级毛病,家中一切生活事宜几乎全是老婆一手操持。老婆累急了,常会用揶揄的口气打趣他:“你呀,吃喝拉撒都要人操心,天生就是个笨孩子,懒孩子!”
这一段时间,以前一起工作的老同事们接二连三因患癌症去世,其中两三个都是患得脑瘤。闹得刘晓明近来也老感到头痛,他私下翻过老婆那些大部头医学书,越翻越觉得这疼痛感觉是一种不祥的征兆,这种感觉搅得他心烦意乱,肉跳心惊。他暗自怀疑,莫非自己也大限到了,患上了这要命的癌症?
虽说老婆从病理到生理仔细给他讲解了好一阵头痛的产生机理,告诉他,她的头痛主要是血压不稳和近来休息不好造成的,他却仍然难以相信。他自有他的道理,还未退休时,有一次他在一次应酬后,突然腹痛如绞,妻子给他说他只不过胃里出了点小毛病,只要做个小手术,不过就像睡一觉一样,病就会完全痊愈。直到病治好了他才知道,他患的是急性胃穿孔,且已并发化学性腹膜炎,着着实实是过了一次鬼门关。事后妻子却轻描淡写的解释说,他属于焦虑型神经类型,事先没给他说明病情是避免他加重精神负担,这在医学中叫做保护性医疗制度。这次妻子会不会又在对他实行这“保护性医疗制度。”
趁着老婆上班时,刘晓明偷偷溜到老婆医院,挨个病房窥探住院病人的情况,连着看了几间病房,也没看出个要领,倒是那些癌症病人近乎绝望的眼神,更使他心中押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他正思索着想直接询问一下病人的感受,却劈面遇上了穿着白大褂的老婆。老婆不容分说把他带到科主任办公室,指着一位鬓发花白的医生说这是肿瘤科陈主任,是医院肿瘤专业最高权威,有些狼狈的刘晓明定了定神,尽量不失风度地提出自己的疑问。陈主任郑重告诉他,大多数早期癌症的确不会有疼痛感觉,建议他如果不放心,最好做一下相应检查。最后神色凝重地沉下脸说:“刘市长,你在任时是个好官,现在闲下来了,倒是该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妻子!”
对陈主任的话刘晓明并未全信,他怀疑这是不是妻子事先刻意安排的结果。他借口聚首打麻将,把几个过去的老部下拢在一起。搓麻期间,故意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两个死于癌症的老家伙,是不是一开始就头痛得厉害?”其中一个下台不久的副市长曾全程主持处理那几个人的后事,他微微怔了一下,不容置疑地说:“他几个还真没有过头痛,是查体时偶然发现患了脑瘤,只不过为时已晚,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还是尽早去检查一下身体!”他还想多问点什么,但由于心绪不宁,心思不在牌上,出起牌来老是错误不断,不久就被这些老部下们毫不客气的轰下了场。
他又打电话询问其他有关的老同事,大家也都异口同声证实道,那几位死者的确不曾有过头痛的病史。刘晓明彻底糊涂了,脑袋里长出了要命的恶性肿瘤,真的竟然不会有头痛的感觉?不过他心中还是不踏实,这些人无一不和老婆熟悉的底儿掉,谁知会不会是预先和老婆串通好了欺瞒他。
妻子不断催刘晓明去医院做一下全面体格检查,以便祛除对不适的猜疑。刘晓明磨蹭着迟迟不肯奉命,他听说现代医学对于癌症,无论放疗、化疗还是手术治疗都很难改变预后,而且每一种治疗的副作用和痛苦,对于患者都像是一道地狱的酷刑,他可不想还没咽气就经受地狱炼火的折腾。一旦检查确诊,就是确定了死刑判决,他真是打心眼儿里犯憷!
大凡上了年纪的人,对关乎生死的事,多是既敏感多疑,又固执多虑,由于心里那块疙瘩没能解开,刘晓明一直吃睡不宁,倒是把一直挂心他的妻子折腾的犯了好几次肚子痛。脸也好像瘦了一圈。眼见妻子为自己的事儿闹心,刘晓明心软了,勉强答应了妻子让他检查身体的要求。但却和妻子约法三章:查体不能在妻子所造的医院;查体结果要自己去取;对于查体结果的必须先倾听查体医院的大夫解释,妻子不能首先建言。
拿到检查报告那天,刘晓明忐忑不安的坐在诊室里,接诊的老专家认认真真看过检查结果,对于磁共振片子更是反复端详了好几遍,这才向她解释说,所有检查结果显示,他的身体没有重要异常所见,只不过原有的高血压病控制的不够理想,只要适当调整药物后,随着血压的稳定,一切不适都会逐渐缓解和消失。
刘晓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沉甸甸压在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头痛的感觉仿佛瞬间减轻了许多。看着妻子意味深长的目光,他一时间有些忸怩不安,嘿嘿笑着,自我解嘲地询问道:“我真的没有什么事?那个……那个癌症真的不会痛?”妻子肯定地点点头,仿佛也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这一次没再揶揄他是“笨孩子”,还絮絮告诉他,他们临床最常遇到的疼痛病例,大多是由于炎症引起的疾病。刘晓明忙不迭的点着头,这一点妻子怕是最有发言权,妻子患有胆囊炎、增生性脊椎炎等不少慢性炎症,犯起病来常痛得大把大把吃药才能缓解,最近让自己搅闹的也常常头痛,据说是因为额窦发炎造成的。
刘晓明心怀愧疚,以后几天里,他几乎包下了洗衣买菜打扫卫生等所有家务活。妻子退休后接受了医院的返聘,忙碌程度纤毫不比没退休之前稍差,过去所有家务活也都是妻子一手包办的,只是最近才开始手把手地教他这些活计,说是让他学学怎样自食其力。其实刘晓明并不像妻子所说的那样笨,经过一段时间的强化“培训”,好多家务活做起来已经有模有样了。也许是因为担心刘晓明身体闹得,这些天妻子身体不适的情况比以前勤了些,单薄的身体也更显消瘦,刘晓明想为老婆分担点劳累。
转眼到了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刘晓明特意从网上的菜谱里选择了几道精品菜的烹制方法,他想烧几个美味开胃的菜品,好好补偿一下为自己操心了一辈子的老婆。往菜市场去的路上,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老婆的同事告诉他,老婆正在接诊病人时突然晕厥了,让他赶快去医院!
医生办公室里,那个已经不生疏的陈主任有些狠巴巴地盯着他:“她病得这样重,你真的一点不知道?”刘晓明手足无措的嗫嚅道:“她说……她说她有几种慢性炎症,有时有点痛,但都没有大妨碍……”陈主任痛心疾首地打断他的话,告诉他,妻子患的是晚期肺癌,而且肝脏、脊椎甚至颅脑都已经发生了广泛转移,已经没有治愈的希望了。
刘晓明失魂落魄地赶到病房,俯身在妻子面前,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嘶喊道:“你不是说癌症不会痛吗,你干嘛要骗我!”妻子痛得满头是汗,她吃力地睁开眼,挣扎着用瘦削的手去抹刘晓明脸上的泪,脸上却又浮现出那种调侃的神色:“你呀,不仅是个懒孩子,笨孩子,还是个道地的傻孩子,癌症侵犯正常组织时怎么会不痛。当时要不打消你的猜疑,你还不得被心理负担压趴下!”
夜深了,刘晓明终于在病房的行军床上睡着了。妻子却一直没睡着,她痛爱地望一眼旁边的丈夫,拿出手机给发短信。这次体检,在丈夫的脑子里发现了一个小血管瘤,虽然无大碍,但如果破裂的话,会形成脑出血。上了年纪的人对自己的身体总有些过多的疑虑,丈夫又易于产生焦虑情绪,她要和有关同事商量个把丈夫心理状况调适好,及时进行治疗的最佳方案。
她有些无奈的摇摇头:对一个人的爱有时也不得不通过谎言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