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的冬天,雪下得经现在张扬,肆无忌惮。
腊月十八那天早上,老王头吃力地推开房门,只见一夜之间又落了半尺多厚的雪。周玉贵咯吱咯吱向这边走来,走到老王头面前,耷拦着眼皮望着他,半天不说话。
老王头就明白了,回屋穿戴得严严实实,跟在周玉贵的身后来到周家。
来到周家门口,屋里传出女人悲悲切切的哭声,还有老女人不耐烦的劝慰:“别哭了,那不是你的孩子,是个要账鬼,要够了,就走了。”
哭声还在继续,劝慰的声音更不耐烦了:“快擦擦眼泪,打发这要账鬼走吧,小心肚子里面的这个,别动了胎气,他二大娘说了,这个肯定是个丫头。”
女人仍然呜呜咽咽地哭,一边哭,一边对着外屋喊:“进来吧。”
老王头便佝偻着腰进了屋,只见炕上一溜坐着四个不满十岁的小小子,个个拖着长鼻涕,懵懂地望着老王头,又望望炕上他们那个不做声的兄弟。孩子还在炕上,棉衣棉帽棉裤虽然破旧,却穿得整整齐齐,女人还要给他裹上一床破被子,被老女人抢过去:“你可别贱了他现在不知道冷暖,不怕冻了,你给他包那么多东西,又沉,白糟践东西了。”
此时周玉贵已扛进屋一捆稻草。周家媳妇挺着个大肚子,抽抽搭搭地哭,被老女人拽开。老王头把稻草在地上铺好,把孩子抱到稻草上,又细致地把孩子的周身盖好稻草。他知道这是个五岁的男孩,因此不用人家提醒,就很熟练地在孩子身上捆了三道草绳。
周玉贵到外面小心翼翼地揭下窗户纸,老女人慢慢地把木格窗打开,瞬间,一股凉气直冲入茅屋。老王头急忙把孩子递出去,反身出门,从周玉贵手里接过孩子,一捆柴火,夹在腋下。窗子又关上了,女人的哭声关不住,呜呜地传出来。老王头悄声对周玉贵说:“天冷雪大,路不好走,再说就要过年了,你多给两个吧。”
周玉贵黑着脸说:“放心,不会亏待你。”
老王头一手夹着孩子,一手夹着柴火,直奔村子西头的死孩子沟。雪后初晴,阳光明媚,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没膝深的雪让每一步路都变得无比沉重。一会儿的工夫,老王头已浑身是汗,热气透过他的帽子和衣领向外蒸腾,一遇到骤冷的空气,就结成白霜挂在他的须发上、睫毛上、衣领上以及帽檐上。
2
老王头走到半路,赵长锁气喘吁吁赶了上来,也不说话,掏出烟口袋点了一锅烟递给老王头,然后夹起柴火往前走。老王头长叹了一口气,赵长锁是来取药的。赵长锁的老婆生了四个丫头,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生了个儿子,没想到这孩子两岁起便全身鼓大包,这个包还没等鼓出头,那个包又起来了,村里人见了这孩子都摇头,说这孩子是个要账鬼,早晚都得让老王头夹去死孩子沟喂狼。
赵长锁哪里舍得,山里人没有医院这一说,两口子只知道抱着孩子走村串屯去找巫医。前年,一个资深老巫医打包票,说是只要按照他的方子吃上七服药,百病全消。这巫医的方子就是,用八岁以下的天灵盖在瓦片上焙干,研成粉喝下去,每天喝一匙,要喝七个天灵盖。
因此,一听说谁家死了男孩,赵长锁立马就会跟过来。尽管是死掉烧焦的小孩子,割头,敲碎头骨,取出还带着血丝和脑浆的那一片,这种事也不是常人能做的,赵长锁不求别的,只求老王头能陪在他身边,给他壮一壮胆——如今,他已经为儿子搞到三个天灵盖了。
爬上山坡,死孩子沟就在眼前了,赵长锁也不回头,只不时叹一口气,一团白雾便从他的脑门处冉冉升起。老王头抽了一袋烟,把孩子换到另一只手上,他向远处稀疏的树林望过去,那里白雪覆盖,一片宁静,偶尔有鸟儿哇的一声飞过。老王头知道,他看不到的,站在高处的鸟儿看得到——狼就在不远处候着,它们的肚腹,才是孩子真正的葬身之地。
老王头终身未娶,无儿无女,不过,村里的死孩子都归他管。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夭折,男孩子捆三道草绳,女孩子捆两道草绳,由窗子递出去,再由老王头夹了去死孩子沟火葬。说是火葬,其实一捆柴火哪里能把小孩子烧成灰呢?不过是胡乱烧一下,剩下的便成了狼的点心。
等回到村里,老王头要到孩子的家里洗了手,吃一个鸡蛋,再讨两个赏钱——离开周玉贵家时说的这个。别人觉得这是个晦气的事,可是老王头觉得不错,死孩子总得有人送出去吧,他反正是一个人,怕什么晦气呢?有钱赚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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