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一
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连赶路也觉得兴头,这天一不小心,又过了宿头。等明白过来时,已是满目荒烟,暮气四合。冬至天候,这暮色也只一晃,夜便黑锅也似,往下扣得严实了。沐天风摸黑又走一阵,好容易才看见有一星灯火,远远地从一团浓墨中透出消息。
走过去,见是一间畸零破败的茅屋,被四野寒风吹着,大有不胜摧枯拉朽之感。自然此时也不能苛求,牵着枣红马上前敲门,等了一晌,屋子里却不见响应。良久,才有个枯瘦的声音干咳着,问道:“谁呀?”
“过路的,”沐天风道:“错过了宿头,不知能否在老伯这里暂借一宿?”
“朝东二十里,便是板桥集,”屋里那老人道:“客官往那里去好了。”
沐天风犹豫一下:“多谢老伯指点。只是夜太黑,我的马不走了。”
屋内这才有些动静。板凳响,踢踏踢踏的鞋响,那老者一路咳嗽着,过来开门。开了门,却也没有让人进来的意思,只把干柴样的骨头架子戳在门口,道:“不是老汉不留客人,家里刚有丧事,还没出棺,你们赶路的人,怕不忌讳?”
沐天风微微一怔:“忌讳倒没有,就只怕打搅老伯。”
那老者不再多说,靸着鞋又进去了。沐天风见这是许可留宿的意思,忙拴上马,跟进门来。却见那屋里光景,被菜油灯的一豆微光摇曳着,愈显凄凉。迎门便是一张大炕,正中一幅白布从头至脚,高高低低蒙着尸体。让人乍一见,冷不丁便生寒意。
这炕对面,还有一张摆着破炕桌的炕,除此之外,房子里便再没其他摆设。沐天风信手在炕桌上放下包袱,“咯”地一响,撞倒了什么东西。低头看时,甚是奇怪,却是一对洗涮得干干净净的猪蹄骨。这才隐约想起曾听说过的穷苦人家故事,只能吃一口饭,看一眼菜,大约这对蹄骨,也便是他们的望梅止渴吧?心里忽有些难过,草草洗漱了,便跟主人家一起,在炕上胡乱歇下。短暂的忙乱过后,小屋内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那盏长明灯放在尸体脚头,挑着细细的灯芯,时而呲地一响,微弱地燃烧。
也不知睡了多久,隐隐然忽觉有些异样。练家子易醒,微微睁开一线眼帘,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对面炕上,长明灯依然半死不活,挣扎着吐出豆大光焰。灯光从尸体脚头照过去,便在覆尸布上投下巨大的阴影。那阴影却在动。先是平整的白布起了波浪般的皱褶,然后那皱褶越发细碎,再然后,膝盖部分忽地一高,白布下的那双腿骤然弓了起来!
炸尸!
炸起来的尸体小心而缓慢地活动着,从尸布下又伸出一只手来。五根手指在阴影中泛出蓝荧荧的光芒,已经变成一只新鬼的鬼爪。那鬼爪子一掀尸布,上半身蓦地直竖起来。脚头长明灯吃这一阵风起,闪了两闪,终于熄灭。一片黑暗中,只有蓝光浮动,合成一个阴森森的鬼影。那鬼坐在床上,扑闪着两只荧荧泛蓝的眼睛,朝沐天风看了一会,飘然走近。
北风呜噜噜地从破窗缝子里不断灌进来。硬得铁一般的被褥根本御不住寒。整个屋子都冰冰凉的,仿佛一种非人间的寒气,正随着这悄然无声的鬼步一起摇曳。沐天风有些发毛,眼睁睁看着这只新鬼直直朝他走来,一直走到炕边,微微俯身,向他凝视——这……大概是要吸他的阳气?
蓝光一闪,那鬼又从他身边转开了,向主人家那一头走去。沐天风双指藏在被下,轻轻搭上剑柄,仔细听那若有若无的步声,却只是走到半途,好象在炕桌上摸了一阵,拿了什么东西,又折而向南,一推窗,跳将出去。耳听那步声若真若幻,在黑暗中特特特特,迤逦着一路往南去了。
这未免是太奇怪了。使劲掐掐手指,绝不是在做梦。沐天风愕然一阵,到底捺不住好奇,轻手轻脚取了剑,也从窗口出去,展开身形,凭着那声音留在耳中的印象,一路追将下去。好在鬼步虽然飘逸,论到速度,究竟不及人世间的绝顶高手。约摸盏茶功夫,那团蓝荧荧鬼影已经飘摇落入眼中。
这时已近子夜,下弦月在天际呼之欲出,夜色早不如向时浓重。眼前朦朦胧胧地,也开始有火光出现。却是两盏垂着长纸幡的白纸灯笼,阴阴森森地,高高挑起在一间大门的门首,衬着门前暗蓝色的鬼影,活象是传说中的冥府大门。那鬼到了冥府,身子一矮,仿佛是在往下叩拜。这一拜便拜去了许多功夫,等立起身来,想是道行已经提升,竟比原先高了寸许,连步伐都不一样了,畸零古怪的,向前一跳一跳,直入门内。
这冥府地界,果然与人间不同。灯光底下,地面灰白灰白的,十分软糯,连鬼步那样轻飘,在上面一走,立时留下一行清晰的印迹。沐天风艺高胆大,一直跟到门前,仔细一看,那印迹根本不是人形,左两瓣,右两瓣,一直往前延伸入去,好象是什么动物的蹄印——这样说,传说中的六道轮回倒真有些影子了,怕不是这只新鬼如今就已沦入了畜生道?正不明所以,冥府之地北风凛冽,呼喇喇一阵吹子来,直卷得那灰白色的地面飞扬破碎,往上飘舞起来。
奇怪中蹲下去用手一摸,那地面触手,倒是有柔软的感觉——更多的却是坚硬。翻过手来,指尖上白乎乎的,已经沾了一手的粉尘。愣了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鬼步之所以留下印迹,倒不是为的地面柔软,而是因为在原本的硬地面上,平铺了一层清灰!
如此看来,这一座高挂白纸灯笼的大门虽则景象惨怛,也就不是什么冥府了。只不过又是一处丧事。中原习俗,素有回煞之说,指的便是新丧之后,第七天晚上,死者鬼魂会被鬼吏拘押着,回家一转。据说在这一天,若在死者必经之路铺上清灰,便可以看出死者下辈子,到底是入了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这六道中的哪一道。
当晚这家人因要避煞,偌大的院子里,除了那一行蹄印,阒无人迹。那鬼沿着清灰路面,一直深入内院,拐入东厢房主屋。那屋内专为死者回煞,点着两支儿臂粗的白蜡烛,光焰熊熊的,照得回煞鬼魂身上的蓝光也没了,还原成一个人形模样,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最后从柜橱里捧出个木头盒子,烛光下打开,满屋子顿时宝光耀眼。那鬼就手抖出一条包袱,把满盒子东西往包袱里一倒,格答答就是一阵滚珠溅玉的脆响。
正忙着,窗户边忽有人“扑嗤”一笑。那鬼一吓,腾腾往后一退。不提防后面又冒出个声音,一个声音很温和地道:“朋友,生意还好?”
那鬼才发现已经落入包围。两边窗户都被人把住,走廊边不知什么时候也转出位公差,提着把铁尺,堵在门口,笑道:“朋友涂的好一身磷粉!这样子盗人钱财,谁不以为是孝敬了冥府?呵呵,好妙计,好妙计!”
装鬼那人眼见事败,只不作声,反手往背上一摸,抽出把薄刀片子,抬起一只脚来,往脚底一抹,然后又抬起一只脚,又往脚下一抹,便有两样物事一前一后,直打说话的公差。那公差一闪身,两样东西便接连飞出窗口,落在院子里,骨碌碌乱滚。沐天风在檐上扭头一看,淡薄的月光下,别提有多么眼熟,可不是那借宿的小屋里,他曾经碰倒过的一对猪蹄?
一晚上的怪事,这才蓦地里明朗起来。怪不得先前借宿,那老者大不情愿。却原来早谋划好今夜的买卖,身上已经涂满磷粉,如何还能留客?既留时,也只能让这装鬼的委屈委屈,蒙上层尸布把磷光遮起来,未装鬼,先扮一回尸。尸所以扮得象,想是这人闭气功夫不错。不用说,这样的尸会炸起来,也就着实没什么稀奇了。而那鬼会在突然间长高一寸,自然也无关乎道行,无非是那人在大门前蹲下去时,往鞋底上绑了一对猪蹄!
前后通想一遍,简直是啼笑皆非。然而屋子里的人却不管他的心境,乒乒乓乓,早是打成一团。倒是热闹,只到底不再关他什么事了,沐天风在檐上一声轻叹,想想这世上风云变幻,似乎没甚意思,悄没声息返身下来,一路回转茅屋,从沉睡的老者身旁取出包袱,自牵马去了。走在路上,枣红马蹄声细碎,天幕间月色清淡缥缈,一弯芽儿攀着树梢,仿佛也经历过那么一场紧张,如今格外的疲惫下来。
第 2 章
“看看看,又捉了一个!”
这样一嚷,满酒楼的人都扭了头,齐扎扎看向沿街的窗户。那街上果有两个戴水火帽子的公差,拖着条铁链子,锁着个獐头鼠目的人,从那头走过来。
便有酒客拍案叫道:“好小子,上次偷了我家箱笼,这回可把他给捉住了!就不知道那箱笼里的东西,他花完了没有?哎呀诸位,告辞了告辞了,我得赶紧取去,没准儿……”
“省省吧,”旁边人都忍不住笑:“你以为官府捉他,原来是为追你的箱笼呢。要不是京城出了那样大案,你以为……”
沐天风自那日晚经历尸变,一路之上,听的大凡都是这等言辞。似乎是京城吴王府里出了盗案,被盗的御赐珍宝至今下落全无。因此各地方官们在圣旨严令之下,要表现政绩,不能不轰轰烈烈地大干而特干,大捕而特捕。也就怪不得那晚恰好撞见了鬼盗落网,说巧,原来也并不巧。
沐天风这一路北上,那心情,却着实不同于大形势的雷厉风行。有道是人生四大欢喜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次他倒好,一下子给撞上两件,分别两年,如今从万里之外的雪山到沧州去见师妹,可不是他乡遇故知么?而那般可人的师妹竟要成为他的新娘,真正又是难以言表的洞房花烛之喜了。
想得高兴,一朵心花不免牢牢绽放在眉尖。好容易一路疾赶到沧州,当务之急,便是补办师兄妹俩私订山盟之后,理应有的种种仪式。第一件事自是到女家下定,这就需要四色彩礼。先赶到绸缎庄买了一匹蜀锦,一匹湖绉,付银子的时候,才发现大事不妙。本来,包袱里另有个银包,装了四锭五十两的细丝元宝,这当口摸一块出来,黑漆漆的,明明是块铅锭。把银包兜底往下一倒,咕噜噜接连又滚下两块暗沉沉铅锭,直到最后一个,亮晃晃的,还好仍是银子。
柜上伙计见的世面却多,愣了一下,道:“想是路途上不小心,被人换过了。”
沐天风在小事上原不注意,这时往回一想,一路上包袱随身,住宿又都是单间,只除了借宿那晚——是了!那天鬼盗过来,倒是在炕桌上摸过一阵,只是那晚的情景,实在太过诡异,除了炸尸闹鬼,哪里想到别的?把铅锭银锭再收回去,边上已经围过不少看热闹的人,便有不少人代他恨道:“毛贼可恶!天家着实也该好好整顿一下了,依我看,只要抓到,统统绞杀!看他们还敢……”
沐天风倒觉得是盗亦有道,于那夤夜之间,总算还记得给他留下一锭。只是对于目前要办的这样大事,这一锭银子又管什么用?苦笑一笑,自回客栈去了。这下子,彩礼办不出来,丈人自然没脸去见。看来也只得效那夜行之客,在晚上飞檐走壁,跟师妹暗渡陈仓,再作商量。思量已定,向人打听他岳父家的所在——这倒不费什么事,崔秀可以药材起家,人称沧州药王,跟专做皮货生意的金如海并称沧浪双贾,乃是这沧州商界首屈一指的巨商大贾,这满沧州城里,真是哪个不知,谁人不晓?不一刻功夫问得明白,剩下的事,便只是在客栈里煎熬,心切切地等候金乌西落。
好容易挨到乌落兔起,未来女婿第一次上门,便是这样趁着夜色,鬼鬼祟祟摸入餐霞山庄。虽是陌生所在,还好北地房屋都是四合院型式,布局并不复杂,从边门跃入,跨过一重侧院,便找着了主屋所在。正要往前靠近,忽听“唿啷”一声脆响,正房里狠狠掼了一样东西。一个细弱的女声嘤嘤哭泣起来,接着是个上年纪的女声响起,抱怨道:“咦,这是在哪里着了魔?却在丫头身上出气!老爷……”
话音未落,忽有人“扑嗤”一笑。先前掼东西的想便是老爷了,听得这一声,勃然大怒:“天麻!你笑什么!?”
那叫天麻的丫环笑了一声,知道不妙,慌忙解释道:“回老爷,奴婢不是笑,是刚刚忍了个喷嚏。”
沐天风心里一笑,想起天麻这名字很熟,好象就是他师妹崔澄的贴身丫环,心中一动,往前欺近。伏在檐上往下一看,只见屋子里一地的水渍,还在往外腾腾冒着热气。刚才掼的却是盏滚烫的热茶。屋内此时只有四个人,上首圈椅里坐着一男一女,都富态团团的,看来便是他的未来翁姑崔秀可跟崔夫人。底下跪着个泪眉泪眼的丫头,靠门边还站着一个,这当儿正握着手绢子使劲堵着嘴,不用说,自是那个冒充忍喷嚏的天麻了。
上首崔秀可听到这个颇为天才的解释,狠狠盯她看了半晌。然而到底也没说出什么来,最后挥手道:“你去吧。”
天麻答应着,向上福了一福,拖着一条手绢,施施然离开。走到半路上,还是觉得好笑,又不敢特别出声,一路狠劲忍着,终于推开一扇门进去,靠在门上就咭咭咯咯起来。
隔扇后面便有个清亮的女声响起来:“你又中了什么邪?”
天麻抱着肚子挨进去,笑道:“哎哟姑娘,可不笑死我了!刚才到老爷屋里,偏偏碰上枸杞运道差,巴巴端茶进来,给老爷踹了一脚,还摔了茶盏子!”
“这有什么好笑?”隔扇后她家姑娘崔澄穿着家常衣服,正在绣一朵脸盆大的雪莲花,绣绷子支在窗前,人却站在一丈开外。一弹指,绣花针带着雪山派的浑厚内劲,曳着银光嗖然射出。射透绢面后,半空中打个转又射回来。一来一去,便在绣绷上留下两针。
崔澄在江湖上号称飞针红线,就是以这一手飞针绝技睥睨天下,叵奈见多不怪,天麻这当口还是自管说她的,笑道:“怎么不好笑?好笑就好笑在枸杞吃了亏,还不知道错在哪里!她怎么想得到老爷摔茶,是为她茶具拿得不对呢!”
“茶具不对,劣了?”
“倒是好得不得了,”天麻笑道:“是景德镇新烧出来的缠枝牡丹青花粙里红。今儿下午,金老爷过来,便是用跟它一炉出来的另一套茶具敬客。要说金老爷这一次,可是来意不善。是人都知道,这沧州城里,崔金齐名,要说结亲,正是棋逢敌手,门当户对。那金家不用说,一直便对姑娘存着心思。所以金老爷才一张口,老爷看那神色,便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那又怎么样?”
“姑娘是不怎么样,”天麻笑道:“老爷可就很怎么样了。你想咱们跟金家通家交好,姑娘又没出阁,提到这事,怎好意思回绝人家?可要不回绝吧,姑娘已经自己作主,跟姑爷私订了终身。要回绝呢,老爷又是个要面子的,怎能跟人家明明白白地说,姑娘已经干出这样的事?正在着急,罗汉果送上茶来,老爷便一下子找到救星。”
天麻说着,随手拿起一个茶盅,仿着崔秀可的姿势,往颔下一捋子虚乌有的长须,“呀”地叫了一声:“金兄!你可知道这一炉……”话没说完,早弯下腰去,笑得肚疼肠断。崔澄听这事说来说去,竟缠到自己身上,急着要听下文,忙推她一把:“先不忙笑……然后呢?”
天麻揉着肚皮,抱肚笑道:“然后、然后老爷便大说了一通瓷经,从上古陶器到汉魏青瓷,再到唐三彩,再到秘色瓷白瓷,汝官哥定钧,又是什么玫瑰紫,又是什么孔雀绿,什么紫口铁足,什么金丝铁钱,什么堆塑刻花,什么开片冰裂,又是什么高温窑变,什么粙下彩粙上彩……”
话没说完,崔澄早大笑起来:“这一下,金伯父可是受教得很了!”
“可不是?”天麻笑道:“真真是受益匪浅。金家老爷素来嫌自己脸色太红,虽说红光满面是喜兆,倒似天天中酒。这一下,这毛病可让咱老爷给改过来了。老爷刚提三代,也还罢了;再往下说到汉魏,那脸色便淡了些,变成绯红;再到盛唐,又变成粉红;就这么一直变去,终于而至牙白,而雪白,而白里透青,而雨过天青。老爷这才住了嘴,很关心地问,金兄,你的脸色……”
两个姑娘笑作一团。崔澄捂着肚子,几要喘不过气来,直道:“后来呢?后来呢?人家怎么说?”
“金老爷那脸色就板了起来,”天麻绷着脸,学着金如海的模样,在桌上一拍:“崔兄!你这样的人,怎么如今也学到那些庸俗习气!就嫁个女儿,也要这样来敲我一笔?”
崔澄腿一软,就坐在了床上,笑得没法。天麻又道:“所以你说好笑不好笑?偏枸杞刚才又拿这茶具送茶,你说老爷这一看,又是牡丹缠枝,又是细瓷薄胎……我一下子想到下午的事,所以……”说到这里,忽地省起在老爷面前失笑,是很失礼的事。虽则老爷对这个女儿又疼又敬,爱屋及乌,不免对她也睁一眼闭一眼,不予计较,这事还是大可不必让姑娘知道,嘻嘻一笑,遮掩过去。
崔澄笑了一会,道:“果然好笑!只是这事你怎么知道的呢?还这么清楚?”
天麻嘻笑道:“我才不是说过,是罗汉果敬的茶?”
崔澄恍然,顿时摇头道:“果然是不中留了!这样吧,不如你求求我,明日我就告诉老爷,把你配给他得了。”
天麻笑道:“我干嘛要求姑娘?算来姑爷新任掌门,诸事过后,这阵子也该到了。等姑娘出阁,我总是要跟姑娘去的。到时候只求着姑爷,把罗汉果要在身边,不就成了?再说姑爷是江湖人物,跟着他闯荡江湖,不比呆在这个宅子里闷死得要好?而且姑爷的武功还是天下第一,一剑通神,地老天荒,哼哼哼,跟他在一起,那铁定是有惊没险、履险如夷啦!”
崔澄倒让她说得哭笑不得,呸道:“你倒想得挺美的!我可是想象不出来,人家一孤鸿野鹤般人物,把罗汉果带在身边的样子。”
天麻道:“所谓红花也须绿叶配,姑娘当然不是绿叶,如果再没罗汉果往上衬一衬,那姑爷这一朵鲜艳已极的红花,不也干巴巴地显不出来么?”
崔澄懒得理她,手腕一振,又飞出针去。那针在绢面上打个转穿出来,线却疙瘩住了,回来的时候短了一截。拈着针轻轻一挣,疙瘩没挣出来,线上却传来一股内劲,温柔平和,只轻轻触她一触,又悄没声地退了去。
崔澄一怔,把针往绷子上一插:“不绣了!出去练会子剑。”
天麻奇道:“这时候练剑?太晚了吧?朝廷正在抓贼,半夜三更的,别把你给抓了去。”
“就凭那些脓包?”崔澄一把拿了剑,也不跟她多说,自管出门。出了门,也不走正路,一翻身上了屋顶,并不东张西望,径自往东而去。这般风驰电掣一阵疾奔,便跃上沧州城墙。凭着雉堞一望,眼前一片水色如墨的大海,暗夜中潮来潮往,涛声阵阵。看了一会,这才缓缓回过头来。
两丈开外,白衣胜雪。天边月小,正自那人身侧缓缓坠落。
第 3 章
两人相视良久。海潮声此起彼落,填满一片静默的空间。崔澄的脸映着月光,白日里略显刚硬的轮廓被阴影修饰得妩媚动人。沐天风仔仔细细凝视着她,两年时间过去,这才忽然发现,这张脸沉淀在心底,连带着他那颗粗糙拙笨的心,都柔柔软软酸酸痛痛地根本触碰不得了。笑容慢慢便溢出来。那边崔澄却不笑,依着城墙转过身,丢给他个背影。
沐天风轻轻走上去,揽住那对肩膀。掌心里便有一股颤栗直透进来,那种欢喜,让单薄的胸腔没法承受。远处潮声依旧,一时却都不在两人耳中。良久,崔澄扶着城壁,低声道:“来得好快!”
“知道你在这里等着,怎敢不快?”沐天风柔声细语,双臂轻轻一箍,将她翻转过来,拢在胸口。一时四目相看,先还两情脉脉,渐渐便都意乱情迷了。沐天风一低头,往那两片温软的红唇上亲下去。崔澄阖起眼帘,最后一个印象,只觉西天的月亮弯弯垂在情人肩头,仿佛广寒宫里的嫦娥也羞看这般人间美事,薄薄地泛起了一层红晕。
城头两人纠缠许久,沐天风的动作忽地一顿。崔澄立刻觉察出来,柔声道:“怎么了?”
“那是什么声音?”沐天风微侧双耳:“我好象听见有人在叫。”
崔澄从他怀抱中挣脱出来,整了整鬓发:“不用理他。想是吴王府又在拷掠盗匪,白天听不出来,夜静,便显了。”
沐天风未免奇怪:“吴王可以设私狱的么?”
“这一次是特准,”崔澄道:“你这一路来京,没听说吴王丢了先帝御赐的随侯珠么?他是御弟,上边最得宠的,所以皇帝特准他查明此案。凡地方官送来的要紧盗贼,都要送到吴王府来。”
沐天风点点头:“怪不得。这中原的盗情也是了得,连我路上也……”说着便把那晚的“炸尸”绘声绘色,形容了一场。不想崔澄商贾之家,自小儿老于江湖,这些事却听得多了,并不觉得如何惊异,只道:“也好,好歹让你知道知道,这世上人心诡诈,并不都象你一样,久居世外,象是雪山上的雪做成的。”
沐天风微觉尴尬:“我有那样不通世事么?”
“若通世事时,也就练不成那样一剑了。一剑挥出,真象是上通神灵,可以地老天荒的一样,” 崔澄一笑,从腕上脱下翡翠镯子:“这些烂污事,不必再去理它了!明天你就拿这个当五百银子,办事情去。我爹爱好看,那就多花些无妨。这事我自作主张,他已经不痛快了,银子上就不要节省,总要场面过得去才好——”说毕也不多耽搁,飞身便走。在城垛上略一驻脚,忽地回眸一笑,衣袂飘飘,径自去了。
沐天风被这一笑,神魂飘荡,直迷糊了半晌,这才低头去看镯子。那镯子上还留着崔澄的体温,淡月下一团浓翠。
这团浓翠第二天被放在恒昌当铺的一只老花镜下仔细审视。沐天风初还不在意,等到两盏茶喝下去,老花镜还没抬起眼睛,心里禁不住就有些嘀咕。毕竟昨天刚吃的瘪,好端端的银子变作了铅锭,或者崔澄这样的大富之家,戴的镯子也恐怕有什么毛病?
“快,去请师傅来一趟,”正想着,老花镜忽地有了声音,对伙计吩咐道。沐天风更觉狐疑,如坐针毡又等了一会,见伙计搀进一个更老的老花镜来。原先那老花镜等到更老的老花镜撩着袍子坐好了,才在一只漆盘上铺好锦袱,托着那只翡翠镯子恭恭敬敬地递过去。就这样,还怕那更老的老花镜失了手,盒子只是不离他手腕三寸,一直在底下仔细兜着。
看这情形,又不象是假的。沐天风心头稍定,又候一会,见那更老的老花镜鉴赏已毕,放下镯子,抬起头来。老花镜便小心翼翼地问道:“您看……是不是……”更老的老花镜缓缓点了点头。两个人于是一起转头,朝沐天风看来。沐天风让八只眼睛看得发毛,心头一亮,忽然明白是这镯子太珍贵,而自己的打扮非皮非毛,隆冬时节未免寒素了。偏这时四处捕盗,莫不要被人看成是……
“客官要当多少银子?”老花镜道。
“五百两。”
老花镜不置可否,拿了只冻硬了的砚台在手炉上慢慢地烤。等着墨化的当口,闲闲地道:“五百两不贵。这样翠色、手工,平常人家可少见得很。敢问客官贵姓?”
果然来了!要说贵姓这问题还好回答,往后再要问起这镯子的来龙去脉……然而这是白担心,刚说清楚“贵姓”,正好墨也化了,老花镜拈笔写好当票,连同五百两银子,一起交付。细看当票上字样,果然这镯子来头不小,写的是:京城天工记顾制龙凤纹翡翠镯一只。倒害他白吃了这好一阵子的虚惊。
有了银子,后面的事自然就好办了。当下照崔澄的意思买齐彩礼,赶到餐霞山庄。刚到门首,便跟人打个照面。那人明明有些面熟,刚从里面出来,看见他,一低头,擦身过去了。沐天风微觉奇怪,一时也想不了许多,到门房递贴求见。
等了好大一会,才有家人请他进去。沐天风情知这是崔秀可心怀不满,然而既在背地里拐了人家姑娘,这点子脸色,总不能不受。硬头皮走到正厅,厅首一人袍服严整,正是崔秀可出门来迎。一时又有些诚惶诚恐,一撩下襟,便在阶前参拜下去。崔秀可虽说给女儿面子,到底心里有气,并不怎么拉扯,只淡淡道:“这一路辛苦?”
沐天风恭声道:“还好。有劳大人惦记。”
崔秀可让他这一声“大人”给叫得,浑身上下无一处地方对劲,忙把客人让进厅内奉茶。两人分宾主坐下,才又道:“听说沐公子新任雪山掌门,轰传武林,风光得很。”
沐天风还是毕恭毕敬:“都是些江湖俗事,有污大人尊听。”
崔秀可这下可是让茶给呛着了,咳嗽一声,欲取桌上巾帕擦嘴,刚伸手,忽又生生忍住。翁婿两个干巴巴坐着,正找不出话说,外面天色忽地一暗,仿佛被一幅大布陡然蒙上。一时天低云黯,黑云乱涌,便有一阵狂风忽喇喇刮将起来,吹得窗槅震动。远近一片人呼,都道:“下雪了,下雪了!”
“这边天色倒是变得厉害,”沐天风答讪道。
崔秀可漫应着:“可不是么?”
话音未落,东边两扇窗户想是没有关严,被风一撞,哗啦大开。便有一股狂风直卷进来,吹得人彻骨生寒。桌上巾帕被风一吹,飘悠悠落在沐天风脚下。沐天风弯腰去拾,前方翠色一闪,不知怎么格外惹眼。由不住往上一看,却见那红漆桌面上,原本被帕子遮着的,竟是翠生生一只好不相熟的翡翠镯子。猛可里想起来,才刚进门之前,碰见的那个眼熟的人,可不就是恒昌当铺的老花镜?
这一下真是呆了。北风凛冽,挟着大片雪花从窗口扑闪进来。屋子里温度骤降,沐天风拈着一角帕子,却直是汗流浃背。这时节真要钻地觅缝、上天入地,却听走廊上脚步轻快,一个人推门进来,却是崔澄来了。来得这样及时,想是已经接到内线人物罗汉果的密报。所以一走进来看见镯子,浑不在意,收回来便往腕上落落一套,一壁朝沐天风莞尔笑道:“呵哟师哥对不住,昨晚一时大意,就忘了那件事,这满城里的当铺,倒有一半是咱们家开的。”
沐天风只是苦笑,讪讪跟崔秀可解释:“我在路途之中……”
“有什么好噜苏的!”崔澄一把从沐天风手中夺过帕子,扔还给她爹:“行了行了,你这就去吧!师哥这里有我陪着,眼下没你的事了,快去吧快去吧,娘还在后面等你说话呢——对了,敢说我师哥一个不字,小心你的胡子!”
崔秀可哼了一声,实在也拿这女儿没有办法,果然朝沐天风一点头,起身自去。沐天风难免是含羞带愧,将丈人恭送到门口,等到走得都不见了影子,还不敢抬起头来。正心神恍惚,忽被崔澄一扯袖口:“看,好大的雪!”
当然再大,那也大不过雪山上的雪暴。然而也算得壮观了,半空中扯絮飘绵,只一霎,地面上、屋顶上便都积了银白的一层。只是沐天风初次相亲,遭此挫折——简直是有生以来,从所未见的大失败——看什么自然都是一个没情绪。崔澄心里好笑,做主人的,不免着力体贴:“难得好雪,左右无事,咱们出去走走吧?”
沐天风那是只要离了这伤心地就好。当下两人一道,只管纵马行去。大雪天街上本就行人寥寥,两匹马又快,不一晌,出了南门。正好是顺着风向,北风从背后呼啸推来,两人放马疾奔,面前四野一片苍茫,空中琼飞玉卷,一时间竟似在画图中御风而行,好不痛快难言!这样疾驰一阵,渐渐才心头畅快了,正好碰到前方一个破落山神庙,停下来里歇马。
那山神庙着实破败得很。看来早没了香火,连门上包铜都被人剥去,露出两扇朽烂的木门,豁牙露齿,在北风中咯吱呀、咯吱呀的呻吟。里面一位神灵彩漆剥落,千创百孔,披一肩头屑、糊一脸蛛丝,还在兢兢业业地斩妖除怪,一手执剑,一手握拳,勤勤恳恳地将一只奇形鬼状的妖怪踏在足下。
“说来也是作践神仙,”崔澄转了一遭,道:“这里靠海,本该建海神庙,当年不知什么因缘,却建起这一座。如今因缘过去,大家一心只要海潮平静,哪里却来敬什么山神?”衣袖一拂,一股劲力过去,山神像上下前后的灰尘杂屑顿时一空。
沐天风笑道:“设使神仙有灵,你今儿这一烧冷灶,山神一高兴,该是求什么得什么,断无不准之理了。”
“我又有什么好求他的?”崔澄只瞅一眼神像,傲然一笑:“我身列雪山门墙,飞针技压江湖。又嫁得天下第一的好夫婿,一剑通神,地老天荒,嘿嘿,人生如此,焉有不足之处?”
沐天风一怔,忽觉这番话的好处,还不止是气动河山,尤其说到“一剑通神,地老天荒”八个字时,那种盘石不转之势,仿佛另有所指,心中一动,一把握住她手,低声道:“师妹!”
崔澄转过脸来,眉宇间孤拔之态一洗,凝视着他,也是渐转情浓,握紧他手,低低道:“一剑通神,我与你,共此地老天荒!”
两人四目相视,顿时如痴如醉。正在不可开交,门外沙沙声响,却有人踏雪而来。这两个才入佳境,哪里就舍得分开?当下手牵着手,一起跳在神像背后。还好先前崔澄那一袖卷得漂亮,神像后倒也纤尘不染。沐天风未免趁机轻薄,拥美入怀,咬着耳珠低笑道:“才还说没什么可求的,你瞧人家神仙多大度,这不已经在保佑咱们了?”
崔澄抿嘴一笑。忽听庙门长声惨嘶,吱——吱——呀——咦,正是外面那人推门进来。神像后面的两个只得噤了声,然而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相偎相依,轻怜蜜爱,春意之融融,敢情是南面王不易矣!正缠绵得物我两忘,神像前“咕咚”一声,却是刚进来的那人跪倒在地。
这一跪的力度,着实让别人的膝盖都觉着疼。两人一怔,冷不丁便留上了神。只听这一跪之后,跟着便是“咚咚咚”三响,不用说,又是那人在砖地上磕了三个货真价实的响头。响头磕过,便听他高声祝祷道:“神仙怜悯!”竟是脆生生一把童音,听其幼稚程度,绝难超过十岁。
两人更觉诧异,且不说这样一座荒庙,又是大雪天的,哪家孩子会上这儿来呢?再听下去,便听那孩子道:“山神爷爷!我知道你是有灵的。昨儿我来这里,你还满身灰蒙蒙的,今天我特地拿了扫帚,你倒变得这么干净了。”
沐崔两人对视一眼,又听那孩子道:“所以我也不求那些大庙里的菩萨,只来求神仙爷爷。那大庙里的菩萨都是富人供的,整天吃的是他们的供养,点的是他们的香油,哪里会管我们穷苦人的事?只有山神爷爷疼顾着我们,知道我小孩子不能爬高,便自己把自己弄干净了。”
咚咚咚,又是三个头。那孩子忽然哭道:“神仙爷爷若真是疼顾着我,便帮我把爹爹给救出来吧!天儿情愿每天爬高上低,给您打扫金身,只求你把我爹爹给救出来吧!”呜呜咽咽哭了一阵,哽咽道:“我听人说,吴王府里就是刀山火海,十八层地狱,整天拿人往磨眼里塞,磨出肉浆来,喂狗……再不把爹爹救出来,就来不及了……呜呜……我们又没有偷他的……什么宝贝……呜呜……”一边哭,一边在地上拼命磕头。
沐天风忍耐不住,便要下去,一只手却被崔澄握得甚紧。抬眼一看,那对秀眸里光芒一敛,无端涌出一丝黯然,五指却已松了。沐天风不及多想,甫得自由,转身跳下神案。
那叫天儿的孩子正磕着头,眼前忽有一角白袍飘动。泪眼模糊中抬起头来,只见一人白衣胜雪,正微微俯看着他。仿如神仙立在云端,现大悲悯,俯瞰苍生。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顿时一把扑上去,昂着额头上一只硕大的血包,伸出两只黑黑的小手,直揪住神仙的法袍,叫道:“神仙救我,神仙救我!”
沐天风伸出三根手指,托起那孩子的下巴。那孩子破衣烂裳,在凉地上呆得久了,脸上仿佛结了层冰,触着指尖,凉得彻骨。沐天风细细凝视着他,一时也不知道是在看这张脸,还是透过这张脸,又清清楚楚看到另外一种人生。而这人生在北来路上,分明早已呈在他眼前了,那借宿的四面漏风的茅屋,茅屋里那骨架子似的老者,那铤而走险的鬼盗,那晚沧州城墙上,从吴王府里传来的声声惨叫,一切的一切,曾经被他轻易遗忘,曾经被喜气轻易掩盖,然而仿佛注定了是要在此时,要在此刻,借着孩子的这张又脏又小的脸,如此鲜明的复活过来。忽觉有一阵疼痛,自胸腔深处撕裂开来。
“神仙救我!神仙救我!”那孩子不住地叫。
沐天风静静地道:“我救你。”
第 4 章
“姓名?”
“柳三变。”
“掌嘴!”
噼噼啪啪,那叫柳三变的人犯便给打得狗头出血。主审官冷笑道:“你也配叫柳三变,为什么要取这样刁钻名字?”
柳三变刚提上来便挨了这顿痛殴,跪在地上,一时只是晕头涨脑,半天才道:“这名字是江湖朋友赏脸送的。因为在下姓柳行三,两只手上的技巧又层出不穷,所以叫做三变。大人学富五车,胸罗万象,总该知道,‘三’的意思在这里并非实指。孔子五十而读易,韦编三绝。这两处的‘三’,说来都是一样用法,乃是很多很多的意思。所以,这个名字乃是江湖朋友们的谬赏,意思是说在下神通广大、变幻莫测……”
话未说完,东北角一桁珠帘后面,扑地一声轻笑。那主审官听了这声笑,脸上挂不大住,一拍惊堂,沉声道:“哪来这许多废话!还不从实招来,你如何施展三变,将王爷的宝珠凭空变去?”
柳三变昂首道:“请问王爷的宝珠被人变去,案发之地,可留有什么标记?”
那主审连连冷笑,道:“想你区区一个小偷,都还知道韦编三绝,难道本大人的学问,还不如你?如果现场留有标记,请问,我为什么要下这‘凭空’二字?做诗的讲究无一字无来处,难道本大人说话,就是妄说的么?”
柳三变偏头想了想,道:“果然是我差池了。然则大丈夫行不改名……名字虽可以改,行走江湖,这标记却如何改得?实不相瞒,在下等每作一案,也便如大人们入一次科场。作小案如童生进学,作中案如乡试中举,作大案便俨然进士及第了。似王爷宝珠被盗,这等轰动天下的奇案,在我们这行当,简直就是状元鼎甲,那是何等脸面光彩、直要跨马游街之事?又如何能不留标记?便是主顾,也要凭这个标记,方好联络。说到这个,在下的标记是柳枝一挂,飞燕三只。自然,这三只飞燕也非实指,大要是说,在下的轻功绝技……”
珠帘后面,吴王鸿琛咬唇微笑,露出编贝般一行细齿。审讯进行了这多天,突然审出这么个妙人来,倒是始料未及。再听下去,主审官已经被柳三变一番激昂呈词,说得哑口无言。恼羞成怒之下,从签筒里掣出一支签子来,丢将下去,道:“还敢顶嘴!先给我拶他三十!”
两边衙役暴喝一声,便提着刑具上来,把个被血迹染成暗黑色的拶子往柳三变指上一套,两下里一抽。顿时夹得他一声怪叫。鸿琛一偏头,对身边小厮吩咐两句。那小厮便拨开珠帘,到大堂上向主审官附耳两句。主审官点点头,又向柳三变道:“我问你,平时与你联络的主顾,都有哪些?从实说来,饶你这一遭,否则加拶三百,看你这两只手,今后还怎么三变!”
说话之间,柳三变已经又挨几拶,怪叫声中挣扎着道:“大人明鉴!我们江湖中人以义气为重,这出卖主顾的事,如何做得?所谓知耻近乎勇,这个……”说没说完,那主审官早又撒下一把签子来,道:“再拶三百!”用刑的衙役要不得这一声,一时人人用命,努力摧残,不数十下,便将柳三变夹得鲜血涔涔,皮翻骨露。
有道是十指连心,这时候真是连叫也叫不出来。柳三变一脸痛泪,颤声道:“大人……明鉴!似这等……在刀尖上……讨生活,随时……可能翻船……主顾跟我们交往……怎么会不小心……?都是蒙面来去……行踪诡秘,哪里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大人……明鉴!”
那主审官却哪去理会他什么明鉴暗鉴?足足拶了他三百三十下,夹到后来,十根手指皮溃肉消,便只是十只白骨在拶子里丝丝抽搐。等到三百多拶子夹完,柳三变也不叫了,瘫在地上再没声息。主审官冷笑道:“装什么死?给我泼醒他!”
厅上盐水本来现成,便有人端了一盆,往白骨上只是一泼。顿时只听“叭嗒”一声,却是柳三变一个鲤鱼打挺,弹在空中,又重重摔落下来。那衙役见他还不作声,上前一脚重重踢去,道:“还不起来!回大人话?”
柳三变哪里还有什么反应?一条身体只是长虫般在地上拱动。主审官看那情状,想也再问不出什么,挥挥手,道:“算了,拖出去,下一个。”
那下一个提上来的却是沧州本地人,名唤王九儿。提来的路上见柳三变那般模样被拖出去,不用说,早是神颤魂摇,上得堂来,也不须主审官发话,往地上只一跪,便磕头如捣蒜,连连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知道王爷的宝珠是谁偷的。东城旮旯里住着的龙妙,他做案就向来不留标记,王爷的宝珠一定是他偷的无疑了!”
主审官嘿嘿冷笑,道:“有道是贼喊捉贼,你既说宝珠是别人偷的,可见必是你偷的无疑了!来人呵,给我重打五十大板!”
板子声中,一时只听王九儿哀叫不断,惨声呼道:“大人呵!如果不信,我可以跟龙妙对质!他真的作案,从来都不留标记!”
于是又提上龙妙来。仔细看时,却是个比王九儿还要猥琐的人物,一上堂,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便烂泥样堆在那儿,竟吓得傻了,也不晓得求饶,也不晓得参拜。主审官一瞧这模样,情知又是王九儿诬攀。心中焦躁,惊堂木震天价一拍,道:“龙妙!你如何盗去王府宝珠,从实招来!”
龙妙结结巴巴道:“我,我……盗去……”
王九儿欣喜若狂,忙道:“大人,大人!你听,他承认了!”
龙妙一呆,这才看见王九儿。王九儿抓住这一根救命稻草,哪里肯放,连忙乘胜追击,道:“姓龙的!你敢说你做案不是从来都不留标记?”
龙妙见官傻,如今见了这王九儿,却顿时回过劲来,精神一振,立刻便跟他平分秋色,当下有理有据地反击道:“好王九儿!你说我不留标记,难道你留的就有?一个月前,你偷郭婆婆一只打鸣鸡,我怎么就没听她说,她鸡笼上留有什么标记呢?”
王九儿急道:“你听她说!她眼睛花了,看得见什么?上次我偷鸡的时候,特特用指甲在她鸡笼门上划了两道,她没看见,怎么怪我?且说说你,你一条布袋把李家西洋哈叭狗蒙了,你又留了什么标记?你还偷了秦家的咸鱼,又留了什么?还有张家三媳妇的花裤衩,标记又在哪?”
两个人你来我往,在公堂上吵得不亦乐乎。主审官大不耐烦,一声怒喝,道:“都拖下去,统统重责两百大板!”
接下去便都是这一类人。珠帘后鸿琛瞧着乏味,掩着嘴,浅浅打个哈欠。身后忽有人长吟道:“午枕觉来闻语鸟,欹眠似听朝鸡早。忽忆故人今总老。贪梦好,茫然忘了邯郸道。”这声音带着调笑,硬是熟悉得很,鸿琛一时宛在梦中,恍恍惚惚回头去看,那吟诗的却是个年轻轻的贵介公子,一身华服如月光照水,正含笑看着他。周围的王府侍卫这时也都脸上含笑,悄没声息地叩拜下去。
“陛——”鸿琛几要脱口而出,却见那公子在唇边一竖手指,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知道是避着帘后人的意思,后面的字便吞了回去,只是往前一拜,低声道:“臣弟这是在做梦么?”
当今天子、也就是鸿琛的嫡亲哥哥泓璧笑吟吟拉起他来,道:“你做梦做得累死我三匹好马,该当何罪?”
说话间两人已走出密室。密室外早雁行站了两列人马,都是跟着泓璧从京城里趁夜溜过来的大内侍卫,一色的便服佩刀,见他俩出来,一起往下叩头道:“见过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鸿琛摆摆手,笑骂道:“罢了!只是你们也好大的胆子!圣上贪玩,你们这些身边人,不知道谏阻,倒也跟着胡闹起来,且不说让阁里那些大老们知道了,便是了不得的事;这大雪天的,深夜奔弛,万一有个差池,谁能担当得起?”
“王爷责备的是,”最前列的侍卫总管章鹰扑行礼已毕,垂手回道:“只是一来,也要圣上肯听;二来,太后也有口谕。说是这次因为王爷归藩的事,圣上与阁老们闹得不愉快,怕闷出病来,不如出来散散心。不过,至迟明天也要回去了。毕竟宫中无主,不是玩的。再迟一天,便是买嘱了太医院,也怕搪塞不过去。”
泓璧连连点头,道:“你瞧瞧这人什么眼色!这才刚到,他倒说起回去的话了!平时看那古书上,总说做皇帝的如何如何受用,如何如何有人拍着捧着,想吃没吃过的菜,便立刻有人杀了儿子做人肉给他吃。怎么单单轮到我,这世道就变了呢?朝里面是一帮对头,连身边这些近臣,也一个个直眉楞眼的,生怕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连累了他们呢!”
鸿琛笑道:“要不怎么说主圣臣直呢?陛下要做昏君,自然不愁没人肉吃;现如今既是个圣君的胚子,做臣子的,不得已,也只好多学着些致君尧舜的法子了。说到底,难道他们还有个不喜欢跟圣上出来玩的?不过今日既已出来,倒也不必再管那些,既来之则安之,少不得玩个尽兴。想夜来陛下这一路奔驰,已经想好有趣的玩法了?”
“咦,你做地主的不想法子,倒来问我?”泓璧道:“不许偷懒!快快想法子去,想不出来,看我不拆了你这座吴王府!”
鸿琛笑道:“是,是。那么便把侍卫们集合起来,看我们沧州府的功夫,比大内如何?”
“太老!太老!”泓璧连连摇头,道:“这玩意玩过两次,早不新鲜了。打来打去,不是不肯出真功夫,就是赢不了咱们大内双鹰,有什么趣味?除非你有了新人物,可以胜得鹰扑鹰击。然而若胜了他俩,有这样好人物,你自己留着,却不荐给我,这又是欺君之罪。你瞒还来不及,又怎么肯明白招认出来?我知道你狡猾。”
“是,”鸿琛笑道:“臣弟的这一点小小心思,总是逃不过陛下洞鉴。不过双鹰的功夫,委实世间罕有。陛下有了这两兄弟拱卫宫阙,早是高枕无忧,居然还不满足,未免也太贪心了些。”
泓璧冷笑两声,嘿然道:“我以为你知道我的心,闹了半天,也是个糊涂的!我难道是要他们拱卫宫阙,好没日没夜价看守住我?无非是要找个厉害人物,挫挫他们的锐气!要不然两家伙所向无敌,不要说有多么趾高气扬。整日家在我面前叽叽歪歪,往左走也是错,往右也是错,没得琐碎死人。因为一向总听人说,败军之将,不敢言勇,所以我想,这诚然是他们没败过的原因。总要找个人杀一杀他们的威风,这才有得安宁。你且把你那小心思收起来了,把这么个人给我找来,才真正是忠君呢!”
一番话说完,章鹰扑、章鹰击不用说,既委屈,又惊心,还不敢插到话里去辩,额头不觉见汗。鸿琛却是扑嗤一声,道:“陛下要是为的这个,那还不容易得很?”说了这一句,却又把话题荡开,道:“算起来,明年便是太后的整寿了。太后见多识广,做儿子的要讨她欢心,着实不易。不过臣弟却知道有一件东西确实稀罕,是她从没见过的。”闲话间已经到了西花厅,那花厅里烧着地炉,一踏进去,便觉燠热。鸿琛一探衣纽,便有位小童上来替他宽衣。
那边泓璧也宽了衣,到底露出天家服色,里面穿的却是明黄色一身窄褃箭袖长衣,透着精神。此时被鸿琛说动了心,问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鸿琛微微一笑,却不言语。话题本是冲着双鹰来的,说到这里,大内炙手可热的两位正副侍卫总管对视一眼,隐隐猜到些什么,知道不妙。章鹰扑陪笑道:“王爷只知道跟圣上闹着玩,难道不知道我们这位爷,就是个憨性子,听见风就是雨,说什么当什么的?”
“说!”泓璧道。
鸿琛似要开口,嘴一张,却叫道:“祁总管!黎副总管!”看看王府里正副侍卫总管祁长怀、黎人明忙忙进来,吩咐道:“就给我站在这里,万一双鹰杀过来,立刻拦住!”
祁长怀、黎人明笑着应了一声。泓璧也笑道:“这可煞是奇怪,难不成你说的那样东西,竟是双鹰的传家宝不成?”
鸿琛道:“虽然不是他们家的宝贝,但除了他哥儿俩,却没人偷得到。”
泓璧骇异起来,道:“噫!我这可知道什么叫做近墨者黑了!这才审了几天的贼?自己倒开始计划着偷人东西!”
鸿琛却是振振有辞,道:“须知偷跟偷可不一样。似那般鼠窃狗偷的小贼,平日里好吃懒做,等没了吃穿,却去觊觎别人家的东西,自然是要严惩不贷。似我们这等,偷人家东西,不过是为太后开心。想太后母仪天下,上应天象,这一开心了,自然也就天下太平,风调雨顺。这般偷法,庶几可以称作贼之大者,为国为民……”
话音未落,花厅里早是一片爆笑。泓璧先笑得喘不过气来,按着桌子直抖。连一直担着心事的双鹰都畅快了。章鹰扑松了口气,笑道:“我早说过,王爷是说笑,可不是么?”大家笑了一会,泓璧叫道:“好小六子!做了这半天的文章,到底还没有说出来,那东西是什么?又是在哪一家?”
鸿琛微笑道:“陛下听过心雪莲么?”
“心雪莲?”泓璧思索着,道:“听这名字,好象有什么神异?”
“陛下圣明,”鸿琛道:“这种花确实颇见神异,乃是西域雪山派的神物。传说它生于雪山之巅,花性通人,可以与人心心相映。因为雪山自创派以来,数十年长盛不衰,所以这花也竟一直长开不败。尤其两年前,陛下还记得么?那时候陛下初登大宝,西天如火,祥瑞纷呈。这本是应在陛下身上的异象,不料江湖上却以讹传讹,说这宝光来自心雪莲。说是沐天风练成神通剑,一剑通神,所以这朵花感应人心,又显了神异,一时色如琉璃,放大毫光,映射半个天际。”
泓璧哼一声,道:“倒没听说你也喜欢这些无稽之谈。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没根据的事,提它做什么?难道你说的这件稀罕东西,就是心雪莲?”
“正是,”鸿琛道:“心雪莲是雪山派的圣物,又称圣雪莲。这种奇花异草,生在僻寒之地,太后何曾见过?是否神异不谈也罢了,妙的是非双鹰不能取来。而双鹰若要取,这中间,便又不得不碰上一个人,”说着,嘿嘿笑了两声,道:“天罡地煞,黑砂绝杀,不知比一剑通神,地老天荒如何?”
泓璧见他说了半天,初以为是为太后庆寿,结果做的却仍旧是这个题目,不觉失笑,道:“一剑通神,这便是你荐给我的人了?倒很见得你的忠心!”
鸿琛笑道:“那是自然!要赢双鹰,除了他,哪里再找第二个人去?臣弟如今荐出来,不管陛下用不用,都见得臣弟对陛下的一片这忠君报国之心,不敢说就少了。”
这样厚脸皮,倒让泓璧也无可奈何,摇头道:“便是用,也得让人能用呵?好歹我也是一国之君,虽说成天呆在几间破屋子里,闷是闷了点儿,总不成就无聊到这个地步,万里迢迢地派出两名正三品的侍卫大臣,就为了跟人打架?还贼之大者,为国为民!”
鸿琛一笑,正欲再说两句漂亮话下场,花厅外脚步声促,却是一名贴身侍卫疾步过来。鸿琛远远地就看见他手上拿着的梅红拜贴,眉头一皱,道:“谁教你拿进来的?怎么今儿竟这么没眼色起来?圣上来了,我还能见什么客?”
那侍卫却也奇怪,嘴上唯唯应着,站在花厅外,只是不走。泓璧离得近些,信手将那张拜贴抽过来。只一看,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地,恍恍惚惚,仿佛又回到两年前登基的时候。
两年前他登基的时候,只记得西天一片彤霞,百鸟齐啭,万物如笑,天地间和详喜悦,莫不因为他的君临天下而展露欢颜。而他也轻飘飘的似与天地融合,得心应手,动静裕如,仿佛真的上应天象,成为那不可测知的上帝治理人间的工具。这种感觉虽在事后证明完全是一场错误,但如今,就在这一刹,那种错觉忽然间竟又回来了。
因为贴上的那个人名。
那人名被一笔挺秀的二王体行书衬得既飘逸又浑穆,完全不染人间烟尘。仿如可以透过字迹,看见这个名字的主人,在书案前沉沉静静地写道:
雪山沐天风叩安。
第 5 章
急匆匆穿上家人衣服,泓璧却是生具异相,两只胳膊比普通人长出一寸左右,那衣服穿在身上,高矮胖瘦虽然合适,却把两只手腕子给光秃秃地露在了外面。虽说也并不特别显眼,众侍卫却是看惯他宽衣博袖的穆穆天子容,如今乍一见这个缩手缩脚的小厮打扮,忍不住都有些失笑。
“就这样了!”泓璧一跺脚:“这就去吧,我倒要看看这个天下第一生得什么模样!果然是三头六臂,我便封他为国师!”
“陛下若真封他国师,他也就不会再是天下第一了。”
这句话泓璧却不懂,扭头看向鸿琛,只听他婉婉解释道:“据臣弟看,江湖、庙堂,自古相克。凡被庙堂所用的人,在江湖上也就没了字号。譬如双鹰如此武功,沐天风未出之前,谁能说他们不是天下第一?可从来又哪有过这种说法?说起来,还是韩非的话不错,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在文便有清流,在武便是江湖。这两种人,乃是盛世之蠹,绝不肯为我所用的。”
“你的意思是说,沐天风不会为我所用?”
“臣弟的意思是,此人虽以天下第一为陛下所知所用,可若真为陛下所用了,他便立刻不再是江湖中人人思慕的天下第一了,”鸿琛微微一笑,又补充了一句:“这正是江湖的可怕之处。”
这话的意思却深奥了,泓璧似懂非懂,已到正厅。远远便看见阶下走来一对年轻男女。男的一袭白衣,通身上下浑无装饰,神色间澹澹然地不起波澜,宛然常人。倒是跟在后面的那个女子红衫快靴,怀里抱着老长一只木匣,英武之气溢于眉梢。泓璧心中一动,只觉这女子就其容貌而言,也不是特别出色,虽然如此,六宫粉黛之中,何曾有这般品格?
正胡思乱想,鸿琛早抢步上去,远远便笑道:“好一个一剑通神,地老天荒!今日得沐掌门玉趾辱临,寒舍蓬荜生辉,小王真是幸何如之!”
沐天风一个长揖,朗声道:“雪山沐天风,率门下弟子崔澄,见过王爷千岁。”
鸿琛还礼不迭。他是红藩王,素来其志不小,笼络英雄这一套,平日都做惯了的。更何况今日这人又是名震天下的雪山掌门?兼且泓璧也有赏识之意,更是卖了一万分力气。一把拉住沐天风的手,却向崔澄道:“崔姑娘,几日不见,更出落得愧煞须眉了!我原想似你这般人才,世间哪有男子镇压得住?今日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原来令掌门却是这等,这等,嗯,好一个天外谪仙!”
崔澄抱着木匣,只是微微一笑。寒暄中一行人进入正厅,崔澄抱着兵器匣子,掌门面前不便落座,只在沐天风身后侍立。鸿琛知道江湖上门规严谨,倒也罢了。却把他身后的泓璧给急了个死,恨只恨这浪得虚名的沐天风好生措大——这不简直就是唐突佳人么?要说佳人,也不是就不能唐突。但那一定要唐突出趣味,唐突出风流,要唐突得佳人轻嗔薄怒,才好让她在幽娴贞静之外,别开一番动人生面。似眼前这般做法,那佳人抱匣而立,除了肃然,岂有他哉?真真是十恶不赦之唐突手段矣!
这边厢正在扼腕,外面早献上茶来。时下流行景德镇的烧制,王府的茶具也没什么大的不同。有大不同的,是王府上茶的那个谱儿。统共两个客人,倒用了十多个家人僮仆侍候。有道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王府里侍候的人多一些,似乎也还不至于让人诧异。让人诧异的,是这十来个人一个个沉肩拔背、渊停岳峙,只往那儿一站,便俨然一溜武学高手的势子。却是泓璧带来的大内侍卫,不放心九五之尊与江湖草莽共处,一个个改扮了前来护驾。倒把沐天风看得有些发呆,只见那一个描金填彩红漆茶盘装着三盏明前龙井,举轻若重,流水价从一列高手手中传进正厅,一直送将过来。
泓璧看茶盘堪堪传到最末端的章鹰扑手中,忽地灵机一动,大踏步走过来。章鹰扑不解圣意,忙立定了等候,却见圣天子从盘子里取出一盏茶,大喇喇放在几上。这个算是敬沐天风的。然后,才又郑郑重重端出一盏,笑嘻嘻地递给崔澄。
崔澄接过茶,怀里抱着木匣,却腾不出手来揭杯盖。这个不用说,也早在吾皇万岁万万岁的洞鉴之中。当下双手一伸,便殷勤着去接那只匣子。哪知崔澄喝茶的法子竟跟王府上茶的规矩一样玄妙,只往唇边一倾,那杯盖便蚌壳一般,自动张开一线,一杯明前龙井水往低处流,就此被她喝将下去。等到喝完了,那蚌壳又是一合,悄无声息地连声碰响也没有。
如此这般喝过茶,欲把茶具还给小厮,却见这厮呆头鹅一样,只是支愣着两手伸在空中。不由得崔澄不微微一笑,手腕一振,半空中将茶盏轻推出去。呆头鹅的视线被这个动作吸引着,转过头,便见这只茶盏如生双翼,在空中飘扬而下,一直落到几上放稳,还是连声轻响都没有。一时禁不住龙颜大悦,兼之适才佳人一笑,更是笑得圣心如水,波涛动荡,忍不住道:“好漂亮的把戏,姑娘再来一个!”说来就来,一把抄起才刚落下的那盏茶,便要重新塞回崔澄手中。
这一来却连沐天风也惊动了,不免转头去看这等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没规矩小厮。主位上鸿琛咳嗽一声,忙道:“月前听说掌门升座,算来正是诸务纷繁的时候,怎么忽然有闲,来到中州?“
沐天风方才回头:“无非是有些俗务。说到这个,正要给王爷道恼。在下这一路北来,只见四处捕盗,人言纷纷,听说是王爷府中丢了宝物?”
鸿琛拨着杯中浮叶,笑道:“可让掌门见笑了。须知中州民情复杂,哪里比得雪山清净?说起来,上个月小王倒是丢了一枚珠子,在战国时与和氏璧齐名的。不过也算不得什么,倒劳掌门动问了。”
沐天风道:“战国古珠,自然是宝贵的……”
两人这边慢慢切入正题。那边厢却是好戏连台。想崔澄生在豪富之家,自来见多识广,养成一个心思缜密,行事持重,哪里容得一个小厮跟她歪缠?再说堂堂亲王府上,规矩何等森严,也不见得就真有这种不知礼法的浑人。浑一次还算出于意外,焉有接二连三之理?最可恼的是这事从头至尾,鸿琛看在眼里,却根本视而不见,分明见得是纵仆调戏。所仗着的腰子,无非就是堂上那一列甘心为人厮仆的高手。既然如此,师哥这次只怕所谋不遂。与其这样去受人家的气,何如先给他来个下马威?
心念百转,那盏茶已到手边。崔澄冷冷一笑,扫了泓璧一眼。泓璧正傻着脸,忽地撞见佳人这般眼神,忍不住咯噔一下,知道事情不谐。话虽如此,唐突行动已经箭在弦上,身后多少臣下的眼睛都在瞧着,岂能在区区一个女子面前色厉内荏、外强中干,就此收手?还是笑嗬嗬地将茶往前直塞,道:“姑娘,再来……”一句话没有说完,肚子一痛,早被崔澄一脚,踢得着着实实。霎时间真龙天子腾云驾雾,果然是飞龙在天,往后一个空心跟斗,直翻出去。
这一下厅上顿时大哗。章鹰扑原是一直留意着这边情景,只吃亏在离得稍远,一时拦救不及。此时见泓璧被踹出来,飞身去接。余下那一列高手也着了慌,纷纷抢步过来,几个奔向泓璧,几个径奔崔澄。一团纷乱中,还夹着“叭”地一声,却是鸿琛慌然起立,忙迫中打落了茶盏。
崔澄却只是不动声色,岿然抱着木匣,冷笑一声:“王爷,尊介无礼,我代你教训了!”
鸿琛扭头一看,只见泓璧捂着肚子,正从章鹰扑怀中挣扎出来,知道受伤不重,这才放了心,干笑道:“哪里,哪里……”勉强说了这两句,毕竟皇帝挨揍那是平生未历之事,更何况还是在他这里挨揍?饶是颇经场面,后面的话还是说不出来。本指望沐天风站出来代说两句,大家就此下场。往那边一看,沐天风被几名大内高手隐隐逼在身侧,竟没事人样,端着盏茶,慢吞吞吃了一口,依然接着前面的话题,慢条斯理道:“战国古珠,自然是宝贵的。不知如今可找着了么?”
鸿琛心念电转,自思泓璧出宫这一节,先不能让人知道;而出了宫,却在他府上挨揍,这一节就更加提都不能提。果然还是这种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处理手法,最合时宜。一念至此,暗地里一阵嘿然,这才算真正明白了白龙鱼服的险处。当下挥挥手,将奔上来的大内侍卫挥归原位,才向沐天风道:“现在还没有消息。不瞒掌门说,其实这随侯珠找不找得回,小王也并不是特别稀罕。外面人看见四处捕盗,便以为是小王为了一枚宝珠而扰动天下。凭良心说,小王虽是个穷王,好歹也是托体先帝,忝列天家,经过多少繁华场面的,眼皮子又怎至于如此之浅?”
“如此说来,王爷原来另有心曲?”
“也谈不上什么另有心曲,”鸿琛苦笑道:“只是这一次也忒古怪得很了。隔着几重秘门,连个痕迹也没留下……手段之高妙,真是匪夷所思。如今想一想,还觉后怕。要说小王在京的那片府邸,也就离紫禁不远,他既有这个手段,难说他日不会……所以小王才向圣上讨得旨意,严办此事。这是其一。”
泓璧这时候才将小腹上那阵疼痛,好歹给挨过去。要想出这口气吧,一打量,罢咧,真正是时不我待,一转眼沧海桑田,变幻了人间。那厅上一主一客,推心置腹,早已进入丝丝入扣的佳境。倒显得崔澄这一脚功劳不小,把个场面踢得比先前更加圆融百倍。此时也只能忍了一肚皮的恶气,一把推开章鹰扑,还是走到鸿琛身后站定。虽然气恼,两只眼睛仍然不由自主,直朝着崔澄看去。那姑娘却显然早忘了他,依旧抱匣而立,神情专注,别有一种难言难摩的可爱之处,看在眼里,真是让人又是疼来,又是愤恨。
鸿琛那里倒越发滔滔汩汩起来,向沐天风道:“其二么,就要说到这天下的民风。汉唐以来,人心不古也久矣!种种颓风恶习,也都要趁这个机会,好好纠它一纠!所以这一回索回珠子,倒是次要的了。要紧的是要借这个题目,杀一儆百,让那天底下的刁民都看看,凡撞入天家法网,有来无回!这样一番整肃,还怕天下不宁?嗯,虽说以一人之力去挽狂澜,这活儿是艰难了点,可为人臣子的,既要使海晏河清,致君尧舜之上,又岂可畏难而不行?”
这般羚羊挂角,鸿爪雪泥,不着痕迹地向身后人表过忠心后,见沐天风只是默然,又虚心地解释道:“小王的这点举措,自己也知道,当然是肤浅得很了。杀一儆百只是治标,若想根治,还需正本清源。设使天下安乐,人民丰足,难道便有天生的贼骨头不成?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行险窃盗?然而圣上初登大宝,先帝宽仁,积弊已久,如今也只能一步一步这么走着看了。都说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掌门以为如何?”
这番议论光风霁月,颇见着这位天潢贵胄忧国忧民的一片赤忱。只可惜他背后那位主儿被女色吸去魂灵,却根本顾不上听,只是没皮没脸看着崔澄。崔澄听了鸿琛这番话,眼皮一转,却去看坐在身侧沐天风。沐天风在沉吟,沉吟得崔姑娘脸上不期然透出一片着紧。按说这表情也很细微,无奈泓璧天纵英明,又一脚跌进情天恨海,那双眼睛也就自动变成省视牙雕的放大镜。骤然看见,蓦地里心头一亮,霎时间翻酸江,泼醋海,心里就直叫起来,呜呼,昊天罔极!这妮子、这妮子……
沐天风沉吟半晌,终于道:“王爷既然问起,实不相瞒,在下这次造访,便是想为这些人,在王爷跟前讨个情。说到河清海晏、致君尧舜,在下是不懂的。在下是个江湖草莽,只知道一句老话,我不欲人之加诸我者,吾也欲无加诸人。象杀一儆百这种举措,做起来自然爽快,只是不知天底下,又有谁愿意去做这样一个‘一’呢?不止死非其罪,也是罚过其罪。在下不愿意做,想王爷也未必是愿意的。”
鸿琛一怔,勉强笑道:“没想到掌门这般大好男儿,倒也有这样的妇人之仁。”
“原来天理国法,在王爷眼里只是妇人之仁。”
鸿琛顿时怫然:“掌门这是何意?须知小王这次的差使,是奉了旨意的。怎么叫做没有天理国法?”
“那么王爷以为,圣旨便是天理国法?”
鸿琛又一怔:“这种话,却教小王不好回答了。按说朝廷既设有谏臣,便是承认即使是圣意,也未必就没有舛错。然而说到圣旨,掌门若还以为不够天理国法,大可以入京面圣,当廷辩驳。在小王这里指斥,小王却未免有些肩膀单薄,挑不起来。”
沐天风淡然道:“既然王爷担不了干系,在下自要入京陛见。”
第 6 章
厅上一时寂无消息,只有雪霁后的晴光寒气穿过厅门,脉脉悠悠,渗入大厅内的每一个角落。良久,鸿琛叹道:“不值得的。为了这些人,其实不值得的。”
“世间事只有当做不当做,”沐天风淡淡道:“未知王爷以为然否?”
鸿琛一时无话,拍着扶手,大是吁嗟。耳边忽有泓璧凑来,窃语道:“不可进京。”鸿琛一怔,顿时醒悟。如果让沐天风进京,见着泓璧,却发现原来奉天承运、黄裳垂拱的皇帝,竟是被崔澄一脚踢翻的小厮,真正是天家威严何在、朝廷颜面焉存?然而若不让他进京,也只能将这件事在自己这里就此了结。沉吟半晌:“难得掌门有这样的肝胆。既然如此,小王不才,也只好斗着胆子,担一担责任了。只不知掌门意中,都有哪些人物?不如开个名单来,大家参详参详?如果能够网开一面,小王自然无有不允。便是将来圣上面前,也自有小王担待。”
沐天风微微一怔:“这个王爷何必问我?王爷查案,是为随珠失窃。倘使并没有确凿证据,能够指证何人盗珠,捕到的人犯自然都该释放。如有其他案情,也当另案处理。在下僻处深山,并不了解此案细节,如何开得出名单?”
鸿琛一窒:“掌门倒是胃口不小!只你这一句话,大家伙儿月来的辛劳,不都要统统付于流水了么?”
“王爷若担不了干系,在下自当入京。”
话说到这种地步,鸿琛倒也无如他何,一时只是转动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泓璧却又凑将过来:“莫如比武。”鸿琛一怔,这才想起先前双鹰那段公案。只这位爷台未免也太不知检束了些,适才不准人家上京,不就为的是不能暴露身份?现今若教双鹰出面,到头来,那还不是透出了大内的班底?正自沉吟,泓璧又附在耳边,叽叽咕咕,咕咕叽叽,大说了一通。
他俩这里暗通款曲,沐天风君子作派,不肯去听壁角,崔澄却不客气,默运玄功,从头至尾,听了个不亦乐乎。越听越火,越听越怒,到最后,简直就恨不得一剑结果掉这不知死活的小厮。勉强忍着一口气,只希望鸿琛一个贵重的亲王,到底会有些主见,不至于如斯响应。却见他听完了,独个儿沉思片刻,忽地站起身来,朝着这边微一点头:“既如此,便请掌门屈步一临。”一壁说,一壁先自出门,吩咐在廊外侍候的祁长怀:“告诉他们,先不要审了,把人犯统统带到南校场来。”
祁长怀应声而去。不一会,果然带了一长串披枷带锁、的溜搭挂的人物过来。约摸两百多个,看去都还未经刑讯,只是在牢狱里呆了这么多天,未免一个个蓬头垢面、穷形恶相,被王府差役押到校场中站定,也站不成个队列,东扭西歪的不成个模样。
南校场与王府侧院相通,这时早有人过去掸掉看台上的积雪。一行人堪堪坐定,鸿琛看看人已押到,一侧头,笑对沐天风道:“沐兄,这些便是你要搭救的人了。”两人席挨着席,坐得近了,连称呼都变得亲近起来,话里面还不乏调侃,分明隐去后面一句:沐兄,看清楚没有,就为了这样的人,也值么?
沐天风只是默然。鸿琛等了一会,不见回答,暗暗叹息一声:“既然沐兄心意已定,小王也只能大着胆子,越权一次。我想沐兄既是江湖人物,要救的这些人也是,小王如今也越了权,无如咱们这一次,便统统按江湖规矩说话,如何?”
沐天风道:“还请王爷明……”一个“示”字还没出口,崔澄忽地插嘴:“如今明明办的是官事,为何要按江湖规矩说话?”
谈话的两个一起诧异,都朝崔澄看来。崔澄情知越礼,这关头也顾不得许多:“启禀掌门,江湖规矩素来弱肉强食,只以有力者为尊。如今掌门办的是在理的事,分明可以与官家据理力争,反而付诸江湖规矩,不是倒辱没了这番道理么?”
鸿琛语气一转:“果然崔姑娘见的是,沐兄还是陛见的好。”
“话也不是这么说,”沐天风微微一笑:“做事也该通权达变。既然王爷都肯挑这个担子,在下又岂能不知进退?便请王爷示下,这个江湖规矩,是怎么个说法?”
鸿琛笑道:“倒是让崔姑娘说中了,这江湖规矩么,无非是有力者为尊,自然是看谁武功愈强,谁便愈有面子。论到这个,沐兄的面子,不用说也是顶极的了。其实以小王的身份,再加上沐兄的面子,便放了这些人,有何难处?只是沐兄面子虽大,这些人当初也是小王府内众位高手们会同官差,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捉将来的。如今要放,白费了他们一番劳苦,也要在他们面前说得过去。沐兄以为呢?”
“总凭王爷吩咐。”
鸿琛一笑:“也没什么好吩咐的,不过是让沐兄留一手罢了。这两百多个人,既是他们一个个捉来,沐兄如今要救人,自然也须胜过他们。胜一人,小王这里便放一个,如何?”话音未落,身后崔澄便是冷冷一笑。鸿琛扭头道:“看来崔姑娘又有说法。”
崔澄冷笑道:“掌门座前,我能有什么话说?不过姓崔的没见过这种江湖规矩罢了。若依王爷这般规矩,江湖上若遇劫镖,山寨里小喽罗也是个个出力的。若是事后有调停的找上门来,想来艺压全场也不行了,还要从每一个喽罗打起,赢遍整个山寨。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沐天风也觉这规矩未免诡异。单只眼前便有两百来人犯,他要救这些人,难道还能力战两百多场,一气赢过两百余名高手不成?然而诡异虽则诡异,到底也还不失为救人的一个法子。若是弃而不用,在这里先卡了壳,将来陛见,也未见得就一定能够说动皇帝。那时候万一遭拒,却是铁板钉钉,连一点转寰的余地都没有了。想了一想,微笑道:“王爷的规矩,确是苛刻了。”
“其实也不过是个过场,”鸿琛笑道:“要怪只怪沐兄名气太大,嘿嘿,一剑通神,地老天荒,要说小王身边的这些侍卫们,哪一个不是闻名思慕、望眼欲穿?偏偏沐兄又韬晦得很,绝足不履中原。现下既有这样的好机会,你想他们哪一个是肯放过的?说不得也只好借着这个题目,偏劳沐兄罢了。”
这番话滴水不漏,别人或者还不觉什么,却把始作俑者泓璧给听得佩服个不了。在他,原先也只不过是抛出这么个深刻歹毒的法子,要在崔澄的意中人身上,报那一踢之仇,哪里料得小六子这家伙居然机灵万端,硬将这法子也解说得如此之顺理成章?这下两百名高手打将下来,看来天下第一这个名头,不久也就要轮到第二上前补缺了。只是一向倒没听说,这天下第二,却是谁呢?
正想得高兴,眼角光线一闪,却是崔澄转眼看他。两人这次各自站在主人身后,倒是相距极近。泓璧下意识一转脸,眉目间那股自得之态便给她看了个正着。崔澄也不作色,盯着他看了半天,忽地微微一笑。这一笑意味不明,只笑得泓璧一股寒气忽悠悠从尾椎骨直窜上来,顿时毛骨悚然。慌忙转眼一看,还好,这一次章鹰扑吸取了教训,就切切实实站在身边。一时心中大定,重新转过脸来,整眉整眼,也对着崔澄一笑。
崔澄却早转过脸去。就在这一刻,前面大事已定。沐天风道:“那么便是这样。敢问这便是落在王爷手中的全部人犯么?”
“还有些离死不远的,”鸿琛道:“也就不必管他了。”
“还是一并请来的好。”
鸿琛也不多说什么,一挥手,便教祁长怀又去提人。不一会儿,果然拉来十几个人形怪物,一个个血肉模糊,仿佛刚从火海刀山狱里爬出来。官差们只一松手,便立脚不住,往下一滑,纷纷瘫到雪地里去。沐天风才一不忍,便听鸿琛道:“都是怎么办事的呢?知道沐掌门心肠软,还不多拿几床铺盖去呢!”
两人这里暗自斗法不提。那先前被押来的两百多人却不知出了什么事,懵懂之中,忽见几名差役拿了崭新的锦被,纷纷将雪地里的人裹起,放在干敞之处。这真是一月以来,从所未见之事,一时不免惊疑,正不知王府里今日卖的什么药,却见侍卫总管祁长怀站在台阶之上,高声道:“大家听好了!”
看看人群静下来,祁长怀便放开声量,将他们运气不错,居然摊上雪山掌门沐天风为其出头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刚提到沐天风的名字,众人便是一阵轰动。再往下说到比武放人的规矩,轰动顿时又变成骚动。便有不少人拖着枷镣,往前死挤。其他人只落后半拍,也就明白过来,随着人潮一股劲儿往前猛冲。那站得靠前的居然反应也颇不慢,马上坚守阵地,回身反抗。一时两百来人后面的前冲,前面的死守,镣铐相击,当啷乱响,打成一团。
沐天风微微一怔:“这是怎么了?”
鸿琛微微一哂:“怎么回事,沐兄难道看不出来么?这些人是担心沐兄功力不济,万一打不了两百个人,到时候未免就顾得了头,顾不了尾,这不都赶着往前抢头排?”
沐天风心里一凉,转眼再看下面的形势,经这么一点,竟是历历分明,分毫不差。战了片刻,毕竟后面的人多,前排的少,这时候早倒下去一片。待到后面的冲将上来,变成前排,便不得不又返身再战。如此一波接一波,直是无穷无已。虽说这些人被捉了许多日子,受尽虐待,不只内力早失,连力气都是有限,这时候却不知又从哪里借来如许精神,打得着实激烈,指抠牙咬,跺脚偷卵,也说不尽那许多情急生智的小巧法子,却把一众飞檐走壁的江湖豪杰,统统变作了扯发抓头、穷殴烂打之市井常人。
“依小王看,”鸿琛笑道:“这些烂污货色,真不值当去理。且由得他们打去,等到统统打死,倒也省了咱们多少劲了。小王也不必再拷,沐兄也不必再救,岂不两下里干净?”
沐天风却哪里看得过去?把茶杯往漆盘里一搁,白衣一闪,径自来到雪地上,喝道:“大家罢手!”
四个字吐属清亮,听在与座人耳中,直如鹤唳九天。谁知这就已经用上内力,话音未落,打成一团的局面便是一滞,扑簌簌地,便见那些人犯膝弯一软,纷纷跌落雪地。这一出手,看在别人眼里,只觉无端玄妙,那御前第一高手,号称“天罡地煞,黑砂绝杀”的双鹰兄弟却是大惊,由不住对视一眼,心下各自骇然。须知在语音中蕴藏内力,在高手原是常事,只是沐天风刚才这句话,听在两班人耳里,竟是两种反应,如此看来,竟能随心所欲将内力在语音中束成一团,指哪打哪,似这等功力,不也匪夷所思了么?
沐天风一句话止住纷争,也不多说,转身朝上便是一个拱手,朗声道:“雪山沐天风,这便请诸位高手下场赐教。”
看台上一时寂无声息。大内与王府两班侍卫们听了这话,只是面面相觑。本来沐天风就是盛名之下,如今又亲眼见了他这等威势,哪里还有人敢去轻撄其锋?倒是崔澄飘身而下,打开木匣,恭然递将过来。沐天风从匣里取出心莲剑,随身兵器甫一入手,顿时人剑相契,这时才真正现出了绝世高手的风范。不丁不八持剑而立,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浑在初晴的积雪之中,也不知是积雪耀眼,还是名剑夺目,霎时间光华烂漫,不可逼视。
鸿琛见这阵势,倒有些踌躇了。按说共总两百余战,自己一方左右人多,错不了总是个必胜的局面,倒也不忙着就把好手都拣派出去。虽然如此,第一战可也不能太过掉价,在大内侍卫面前折了王府的威风。想得清楚,朝侍卫副总管黎人明使个眼色。
黎人明位在祁长怀之下,却是王府中的第二号高手,号称八臂哪咤,在未入王府之前,就以一手风雨不透的暗器威震江湖,在武林中,也是宗师级的人物。这时候见鸿琛点到他,毕竟是身经百战的老姜,虽见沐天风厉害,倒也不惧。向上微一恭身,便即下场。年届不惑的人到底性情稳重,虽然轻功与暗器素来是一母双生的功夫,也并不卖弄花哨身段,却是踩着积雪,咕吱咕吱来到场中,向沐天风一个抱拳:“在下黎人明,领教沐掌门的高招!”
沐天风抱剑还礼:“久仰八臂哪咤大名,黎前辈请!”
两人这一见过礼,场上蓦地里便是一静。那一群被震得脚软的人犯此时早被差役带到一边,偌大的校场上,便只剩下这两位顶尖高手隔着两丈的距离,在积雪中默然对峙。北风低垂,簌簌吹动两人的衣襟,偶尔掀起一片积雪,在空旷的场地上呜咽而过。
第 7 章
又一片积雪向身后吹来,黎人明向左一让,右掌挥动,白末般的雪粉便被掌风裹成看不透的扇面,夹着北风的寒气,劈头劈脑向沐天风击将过去。两丈开外,沐天风衣袖一振,便欲撕开雪幕,风雪迷茫中,忽听尖声刺耳,早有数不清的暗器从雪幕后射将过来。八臂哪咤风雨不透的看家功夫已经借着雪幕的掩护,骤然发动!
此时欲要退,早有十数枚回心环封住身后退路,两胁也有不可名状的暗器尖啸而来。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一时便只留下上方一处空隙,正是围城三面、不攻自溃之意。好一个沐天风!便从这敌人预设的退步脱身。衣袖一引,带着那片雪幕腾空而起。
黎人明这才刚刚发动,不用说早伏下无穷后着。只是千算万算,却没算到那片雪幕可以为他所用,也能被对手所借。只见一片广大的雪幕展在半空中,却不知沐天风藏身在哪个角落?幸而此人受到三面夹击,可以腾挪的地步也就有限。此时也容不得他多想,双掌一牵,射出的暗器忽地统统转向,自下而上,直击半空。另有两只如意玦脱袖飞出,一只自左至右,一只自右至左,绕着那片雪幕划了个圈。只听嗤嗤之声不断,却是从如意玦里射出的牛毛细针,绕着雪幕疾射,急如密雨连珠。
雪幕后并不见有丝毫抵抗。除了暗器破空之声,便是牛毛细针撞上射上来的暗器,噌地几声细响。响声过后,雪幕失去劲力牵引,慢慢跌落下来。天地间复又一片清明。偌大的校场上,两大高手还是隔着两丈的距离,在积雪中默然对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又仿佛已经过了一个轮回。
良久,黎人明朝沐天风一拱手,一言不发,转身便走。他来的时候慢,去倒快得很,只一道烟,奔至鸿琛面前,垂手道:“属下给王爷丢脸了,请王爷责罚。”
鸿琛却只是莫名其妙。从他这个角度,雪幕前后都看得一清二楚。只见黎人明将雪幕推向沐天风,沐天风一挥袖,雪幕暴涨两丈,然后力度耗尽,落将下来。这一回合,除了黎人明射出暗器,两人分明自始至终就没交手。雪幕落下以后,黎人明却忽然认输而退。这究竟是怎么个打法呢?
鸿琛不懂,看台上的一众高手却都已心领神会。原来这一战斗的不是力,却是智。黎人明暗器出手,便算定沐天风要往上趋避,结果沐天风只拉高雪幕,便造成一个往上跳起的假象。黎人明先入为主,只想着对手果然入彀,哪里想到沐天风竟有那个胆色,在四面夹击中岿然不动?结果原先射出的暗器被黎人明统统拉起,连沐天风的衣袂都未沾着半分。而在黎人明的注意力被完全引向半空之时,沐天风若突起一剑,后果自不难预料。
高手相争,本不必着着化为实处。所以黎人明便自知输招。然而输得如此之前无古人,却又完全出于逆料。在他已是绝招尽出,从头至尾,却只不过换得对手一挥衣袖。这一下自是且羞且惭,连句下场话都挤不出来,一溜烟走了。
沐天风既胜了这一场,王府自要依诺放人。便有差役抬起一名重伤犯人,送出医治。鸿琛挥退黎人明,又点一名侍卫应战,这回却忍不住面授机宜:“这人武功实在太强,老实说,也不指望你赢,只记住必要尽力跟他消耗,才能让后来人有得手机会。”
那侍卫领教下场。这次吸取了黎人明的教训,也不玩什么虚的巧的,他是少林派出身,武功素来走刚猛一路,跟沐天风见过礼,抡起大刀片子便着着实实砍将过来。只是他虽着实,沐天风还有两百场要打,却不能跟他一般见识,照旧打得又快又巧,只觑着一点破绽,心莲剑虹光一闪,那侍卫便觉喉头一凉,一把大刀僵在半空,顿时砍不下去。
沐天风微微一笑,撤了剑:“承让!”
那侍卫一招还没使全,也是输得平生未有之惨,愣了半天,这才拱拱手,笑得比哭还难看,拖刀退走。看台上鸿琛看得清楚,脸上却有些下不去了。一时只怕泓璧笑话,不敢回头,却听泓璧在耳边道:“用阵法!”语调倒比他还要急切。鸿琛一怔,回头看时,却见泓璧说着话,眼睛却在往远处看着崔澄。远处崔澄抱着匣子,正站在场下帮沐天风掠阵,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丁点波澜。显然这两场出人意料的比试,在她眼里只是理所当然,完全不值一哂。
也就难怪泓璧酸不可当。鸿琛本是剔透人,心里一笑,也就考虑起阵法来。虽说这样一来,对沐天风未免不太公平,然而当务之急是吴王府的面子,加之泓璧的心情更加不可忽视,也就说不得了。心念转动,朝着祁长怀看一眼。祁长怀会意,排兵布阵道:“剑花七杰,七星剑阵!”
七星剑阵却是江南剑花社独门功夫“花剑北斗”的俗称,奥义在于借天上北斗之形演绎道家剑法的精义。所谓一理通,百理通,天象与剑法融汇贯通,阴阳相济,虚实相生,的确精奥非常。剑花七杰这当儿受命下场,布开剑阵,各占星位,七人合力,顿时风雷隐隐,那番威势已自不同。
场下崔澄见这情势,冷哼一声,却不掠阵了,足尖一点,抱着兵器盒子转回看台,冷笑道:“王爷,好算计呀!”
鸿琛却有些忌惮这个女子,微笑道:“总是令掌门横空出世,过于出挑了,搞得这场比试却没什么看头。要想有些看头,也只得这般安排。左右胜七个,也是放七个,依小王看,倒也省得那股零碎劲了。咦,怎么这么没眼色,还不给崔姑娘上茶!”
便有人托着茶盘恭恭敬敬递过来。崔澄却不忙接茶,顺手将抱着的匣子往泓璧怀里一塞。泓璧又惊又喜,一时摸不清她的用意,只觉那匣子上也不知是木料香还是女儿家的体香,淡淡爽爽、隐隐约约透入鼻中,心里直是怦怦乱跳。这一番甜丝丝、惊颤颤、难描难画的少年心境,真便是几年前洞房花烛,挑开太子妃满绣着金线牡丹的华美盖头,一霎里春光乍泄,瞥见那露浓花艳的绝世容光,亦哪里比得?
崔澄接过茶,只呷了一口,又便放下。却不放在茶盘里,还是径往泓璧手里一搁。泓璧慌忙接过。旁边的章鹰扑看看不象话,伸手从他手里夺过来。泓璧想一想,倒也由了他,只那木匣子真正象个宝一般,抱在怀里,再也不舍得放手。那边崔澄乐得轻松,左右里面也没有要紧物事,也不问他要,自负了手去看场中战事。
场上这一回的打斗,按鸿琛的说法,总算是有那么些看头了。七星剑阵中,天权星处于枢纽地位,号令全阵,首尾相接,翻出无穷变化,早将沐天风困在阵中。沐天风人在阵心,手中心莲剑被克制得光华黯然,七星剑阵刺过十剑来,竟回不了一剑去。
鸿琛看了一会,问崔澄道:“这一战胜负之数,不知崔姑娘以为如何?”
崔澄淡然道:“王爷明知道的,何必多此一问?总是荧火之光,焉能与日月争辉?”
“姑娘太谦了,”鸿琛笑道:“想沐兄也是武林人望,所谓一剑通神,地老天荒,何得谓是荧火之光?”
崔澄冷笑一声:“七星荧火之光,何得与我雪山之主日月争辉!”
鸿琛一怔,这才知道是自己会错了意。按说以沐天风的身份武功,在武林中自是日月,没什么好争议的,错就错在鸿琛是天家子弟,这句话一向也是听腻了的,从来只是说话人自谦,以荧火自喻,而以日月比拟天家之雨露恩深、泽被天下,哪里却想到这次竟颠倒错乱,剑花七杰代表王府出场,反而变成荧火?这一下好不尴尬,脸子上嘿地一笑,心里煞是不乐,只想,这丫头好生桀傲!
那边泓璧是众星拱卫的人,自然也误会了。初听还以为是崔澄服软,正在高兴,忽听到第二句,便觉有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又有一缸老醋被烈火烘烧,沸沸地翻腾上去,两下里夹攻,那种感觉,简直就恨不得将两粒眼珠,化为暗器脱眶飞出,将困在阵中的沐天风射出两个透心窟窿来。虽然情绪是如此激烈,再看下去,那阵中形势竟丝毫不爽,毕竟按照崔澄的预言往下发展去了。
沐天风困在阵中,眼见得毫无作为,七星剑势连绵攻来,他不过还了两剑。甚至这两剑看在行家眼里,也都莫名其妙。既不是反击,又不是诱敌,只见两剑刺出,阵势稍稍转动。但这种转动也只是阵法的自然变动,皆在七杰控制之下。剑花七杰步法如旧,剑势也如旧,却不知沐天风要凭这样没有着落的两剑,怎生破阵?正在疑惑,沐天风早又刺出第三剑,阵势又一动,处于天权位置的七杰之首严老大往右一转,忽地“呵也”一声,噌地跳出阵外。
这一跳却在大家意料之外。想天权星乃阵势之关键,他这一跳出来,剑阵自然也就空门大开。说时迟那时快,雪地里光华一闪,心莲剑流水般荡开一片银色波光,波浪所及,六枚长剑纷纷坠地。剑花七剑,唯一还没落地的那柄剑,便是在严老大手中。此时剑尖朝下,握剑的手上还握了一只鞋。那鞋底上扎了根针,严老大颠着只脚儿,正在往外拔针呢!
看台上众高手看见这景象,又是好笑,又是讶异。这才知道沐天风那几剑看似没首尾,用意却在这里。原来先前与黎人明那一战,黎人明输得老羞而去,却留下这些暗器从空中落下,埋伏在雪地里,成为破七星剑阵的关键。沐天风只稍微转动几下阵势,便令占天权位置的严老大踩上地雷。如此破阵,看似取巧,然而这种巧,背后也就透着了不得的算计了。首先在鏖战之时,高瞻远瞩,先想到这些暗器可以利用,才可能牢牢记准暗器落下的位置;其次还要对七星剑阵的种种变化了如指掌。只这两端,其实也就足以服人。
这一战过去,免不得重新清理一下场地,将校场中的积雪、暗器一一铲去。第四战下场的却是武当三才剑,三个人手持长剑,站成鼎足之势,将沐天风圈在核心。这一阵人数虽少,武功却精,威力比起七星剑阵又有一番不同。只是他们遭遇着心莲剑刚刚出鞘的精锐之气,免不了还是落个铩羽而去的下场。一时场中只见沐天风长剑斜持,风采翩然,全是采用省力省时的打法,或以快,或以巧,不多时,连胜了三四十场,早有一百来人犯被解救出去。
鸿琛看到这里,不免后悔自己以王府的面子,来赌两百名高手可以必胜这位天下第一。然而每次要想挽回面子,却又总是输得更惨。输到现在,手头如许侍卫,竟然再也凑不成一个象样的阵法。而如果没有阵法,几个人一涌而上去斗沐天风,一来未必见到便宜,二来也要吃人笑话。然而人多都不成,再重新回到两两相斗的场面,那简直就是更没指望的了。
他这里着急,泓璧那边更不用提,正是水深火热的处境。眼见着情敌仗剑纵横,驰骋全场,大显神威,而身边佳人看着情敌,脸上又时不时浮起一两丝陶醉的笑意,此时此刻,就算是真有天家的肚量,比宰相肚子还能撑船,说不得,也只能甩甩手丢在一边。当下咬咬牙,忽地回头,看向章家兄弟。
章家兄弟身为御前第一高手,数十年来勇冠大内,碰见这一场大较量,心里自然也早作痒。眼见沐天风年少新进,武功之神妙几乎前所未见,如何不想上去切磋?只是当不得还有个官家的身份。如果他俩这一阵上去了,固然可以力挽颓局,可那天罡地煞、黑砂绝杀的功夫,又有什么难认?那么泓璧出宫的事,也就昭昭然而若揭了。传到朝廷上去,身为大内侍卫总管,裹挟主上私出,这番罪过却是不小。思来想去,也只能狠了狠心,眼望着泓璧,微微摇了摇头。
当着崔澄的面,泓璧却没法子强逼他们,只得依旧走鸿琛的路子,俯到他耳边,低声道:“王爷。”
哥儿俩自小玩到大,鸿琛对他这点小意思,自然不难明白。只是却也让人好生作难。假如让双鹰上场,则此次离宫私出必被捅破,他身上的干系也就非浅了。何况朝里那些大老们,平时就挺看不上藩王弄权,这回好容易才将自己赶回封地——虽说承泓璧看顾,把他的封地就挑在京畿,这件事一出,真要应了那句成话,可不就是咫尺天涯?沧州虽近,再想回京,岂可得乎?
然而,要是不让双鹰上场,所谓伴君如伴虎,皇帝怒气当头时,拂逆了他可不是玩的。虽说泓璧对自己素来青眼有加,那可全是靠的自己揣摩功夫好。泓璧自小就是太子,他作为太子唯一的嫡亲弟弟,整天在雷池附近陪侍天颜,不揣摩,可怎么活得下去?揣摩到如今,早已深得个中三昧,最安全的,莫如与皇帝永远保持同一步调。说到底,要想在朝廷里占点份量,论什么真假黑白、天下苍生,倒是虚头;飞腾之本,正在于保持皇帝的宠爱长盛不衰而已。
鸿琛的脑筋从来不慢,一转眼想得清楚,不免看着双鹰,微微一笑。老大章鹰扑收到这个笑容,再也推脱不得,心里真正是忧喜参半,跟章鹰击两个走将出来,朝鸿琛一躬身,下场去了。
他俩这一下场,形势自又不同。不止一众大内侍卫、王府高手眼皮子眨都舍不得眨,便是崔澄,也早注意到这兄弟俩的气度,当下也不在看台上闲坐看茶,足尖一点,重新回到场下。她这一走,泓璧看看怀中木匣,觉得很有理由跟在她身边侍候,也就腆颜而去。后面自然便是一长串家人打扮的大内侍卫衔尾而来。这一战尚未开场,便已经浩浩荡荡,阵势果然非同小可。
等这一串队伍在场边安排好了,场上早见过了礼。章家兄弟自称阿福阿禄,与沐天风三足而立。虽说这两个名字很不起眼,高手特有的气机却自不同,从两面森森迫来,刹时间便刺得沐天风心神一紧,知道已经遭遇生平最强劲的对手。
第 8 章
忽听北风呜噜一声,天地间骤然一黯。一时四下里风起云涌,但见大片乌云被狂风扫动,从南方浪潮般推将过来,云山堆叠,霎时间压得日色昏晦,校场中众人几要对面不识。
仿佛是借着这天地造化的力量,一向沉默寡言的老二章鹰击率先出击,单掌一挥,裹着团隐隐黑气,朝沐天风胸腹间直击过去,正是江湖上闻名胆落的天罡地煞,黑砂绝杀。沐天风识得厉害,长剑一引,向右闪避。只这么一动,胁下露出空门,另一边的章鹰扑毫不客气,双掌一错,朝内圈欺近过来。
兄弟俩这一出手,竟是水乳交融,天然浑成。在旁掠阵的崔澄虽说心里原有个数,这时仍不免大吃一惊,一时想不通何以王府中竟会潜藏这等高手?按说她久居沧州,跟王府侍卫们也算同是武林一脉,大多熟识,知道原是以祁长怀、黎人明为其中翘楚,什么时候却有了这两个人?却又煞是作怪,这样绝顶的身手,倒又作如此这般下贱仆役的打扮?
她这里惊讶,边上泓璧早看在眼里,明白这下子那威风了半日的情敌,大半是要在双鹰手里吃瘪,由不住心中大乐。他颐指气使惯了的人,既有了这种情绪,懂得什么按捺,忍不住便向崔澄道:“姑娘,依你看,不知这一次胜负之数如何?”
这话中幸灾乐祸的心情,实在是溢于言表。崔澄心底冷笑,横了他一眼。眼光到处,忽被什么物事明晃晃刺了一下。微微一怔,不动声色垂眼再一看,只见那小厮木头匣子抱得久了,左手袖口紧巴巴地朝上缩去,却在腕子上露出一小截明黄色的中衣袖子来。
崔澄一眼瞥见,并不作声。转眼再看场上,只见那三个人打得好不激烈,阿福阿禄双掌翻飞,化成四道神鬼莫测的黑气狼烟,紧紧厮缠住心莲剑的水色天光。乍一看,只宛如四条黑龙困一条玉龙,在半空中奋斗酣战,直打得满天里鳞甲飘飞。
默不作声看了一会,这才觉得有一罐醍醐,慢慢地从头顶心上浇将下来,心底渐渐一派清亮。这天在吴王府的整个遭际,终于在此刻得到完全的解释。怪不得鸿琛一个亲王,竟仿佛受制于这个小厮。先还以为这小厮是他的男宠,现在看来,却原来竟是北京城里坐江山的皇帝,不知什么缘由跑在这里了。因为是皇帝,才会那般肆无忌惮,在鸿琛面前,直接就跟她动手动脚;因为是皇帝,挨了她一脚,才会生出如此毒辣无情的报复,竟要陷沐天风于这场恶战;也因为是皇帝,如今场上的这两位奴仆,才会有这样绝顶的身手,不必说,所谓阿福阿禄,就是大名鼎鼎的大内双鹰了。
想得透彻,不自觉微微冷笑。冷笑中,却又有一股悲凉之意直从胸膈间窜将上来。今日的对手,万没料到竟是天下之主!这样看来,他俩无论再是如何谨慎,沐天风无论再是如何苦斗,得罪了这个人,也不过是在笔直地通向那个可以预知的最后结局而已。崔澄微噙冷笑,看那战阵中玉龙夭矫,在漫漫黑烟中翻出一片雪也似华光,绝艳惊人,宛如人世间永不可复现的美景,忽地心中一痛,便有一腔子傲气倔倔强强、翻翻滚滚直冲上顶门。一扭头,看向泓壁。
泓璧吃这一看,冷不丁倒抽一口凉气,只觉这女子竟要从眼睛里刺出利刃来,径挑了他。慌忙往后退却一步,欲要叫人护驾,眼前人却又未露出任何实迹。一刹之后,也只得自个儿缩向侍卫丛中。
校场中的这场大战,此时越发淋漓了。场中也看不见人,只见四道黑烟汇在一起,焰腾腾冲上天去。也不知是否是这股劲气感应了天象,隆冬季节,天上忽然打起雷来。先是白亮亮一个长闪,刷拉一下,猛可里撕破浓密的云层,照得天地间一片死人色的惨白。接着便是霹雳一声,刮剌剌打在校场上,震得人耳膜发麻发蒙。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天幕便漏了口子,竟从天顶上烈烈地刮下狂风来,直吹得看台上鸿琛领袖口的水貂毛贴根趴伏,一径里乱滚。
鸿琛紧了紧领口:“好厉害!这天色怎么回事?”
祁长怀道:“想是双鹰既叫做天罡地煞,这拳脚上,果然有些神鬼不测的来历。属下不济,一向倒没看出来。”
“既这样说,这一战胜负定了。”
祁长怀微微摇头:“设使天罡地煞真有其事,那么一剑通神,也就……”
鸿琛是聪明人,道头知尾,再看场下,果见场中那一道白气混在四道黑烟中,看上去虽则孤单薄弱,却自有一番吟啸从容的劲头,如鸿之惊,如鹤之舞,如龙之游,活泼泼地并不见半点儿支绌。看了半晌,忽然想起什么来,顿时抽一口冷气:“比起章家兄弟,这人已经打过了好几十场。”
“所以才是天下第一呢,”祁长怀低声道:“依属下看,此人既是武林人望,跟王爷又素无冤仇,大家何苦闹得这么僵?他既要那些人犯,他的面子又够大,便依了他也罢了。左右问了这么多天,也没问出个子丑寅卯,再审下去,朝廷里见不出王爷的深心,空自惹得一身怨谤。前天不是已有弹章了么,说王爷为了一颗珠子大动干戈,完全不识国家大体?”
鸿琛默然。其实对他来说,最令人恼火的,倒不是奇宝被盗,而是他被阁臣们弹劾归藩。这一口恶气,不往盗贼身上出,却教他往哪里撒去?撒到现在,虽未找到盗首,气劲也已过去了大半。只是现在的局面,却又由不得他了。往远处一看,只见泓壁抱着匣子,被一堆家人打扮的侍卫前拥后卫,已经隐隐现出天子端倪。
那边厢泓璧被侍卫拥在正中,人一安全,恶习终究不改,看着场中双鹰威风大作,忍不住又去撩拨崔澄:“姑娘,不是小可说,这一次令掌门却有些危险。”
崔澄看他一眼,淡淡道:“是么?我渴了,你替我拿杯茶来。”
泓璧得了这差遣,也是色令智昏,这时候偏又忘了曾被她那样剜过一眼,倒觉得不胜荣宠,慌忙答应着,刚刚转头往下吩咐,却听崔澄道:“你倒会图省事!若是让他们拿,我自己不会说?总是看着你还稍微顺眼,拿来的茶,或者吃得,谁让你偷懒?”
泓璧连声称是,便欲先放下匣子。转念一想,崔澄只是看他一个人顺眼,这匣子自然也不愿意让别人玷污。女儿家的东西清白尊贵,还是自己拿着为妙。想了一想,便不放下,依旧抱着匣子去拿茶。那些侍卫看在眼里,不好作声,只得跟着他一拥而去。
不一晌,果然拿回茶来。泓璧却是好不辛苦,一手抱了匣子,一手拿着茶盘,因为天冷怕茶凉掉,竟连茶窠子也一起托在茶盘里端来。端来还只是完成一半活计,因为怕经别人的手腌臜了,免不得还要一边抱着木匣,一边端着茶盘,一边还得从茶窠子里提出茶壶来倒茶。一番忙活,但见北风凛冽,别人都被吹得遍体生寒,独他一个倒出了满身的大汗。好容易倒好茶,一只手递给崔澄显得不敬,两只手罢又腾不出来,想了一想,只得连盘子一起递将过来。
崔澄慢吞吞就盘上取茶饮了,只呷一口,掠了眼跟着泓璧跑来跑去的侍卫,皱眉道:“王府里的规矩,便是随时随地有这么些人侍候的么?晃得人眼晕,好不惹厌!”
这一皱眉又皱得极有风韵,泓璧看在眼里,险些儿呆了,直到崔澄抬眼看他,才乍然醒悟过来,连忙喝退身后侍卫。那些侍卫们本不欲去,见泓璧神色不佳,无可奈何,也只得领旨退后,却又不敢走远,隔了十几步,散成扇形,掩在崔澄身后。
崔澄拨着茶,道:“这就是了,单我一个,只用你一个服侍不就成了么?嗯,你叫什么名字?”
泓璧跟屁许久,这一回终于被问及名字,不由不大有成就之感,也是灵机一动,立刻道:“回姑娘,小可名叫檀郎。”
“檀……”崔澄一笑:“这样说来,你是王爷的檀郎?我看王爷很宠你。”
泓璧便宜没占到,却闹出这么大个误会,真正始料未及。一呆,慌忙道:“这个……姑娘……不是的……呃……王爷……”正不知从何解释,崔澄早已不再理他,自管凝神去看场中。
场中还是被黑气笼定。黑气中那一条玉龙虽不见困厄,翻来覆去,总是澄清不了天地。看了一会,关心则乱,不免暗暗揣摩着,为何沐天风还不使出通神一剑?难道是先战了三十四场,这时内力已经不济?正想不出个道理,身边泓璧好容易找到解释,笑嘻嘻地凑上前来,涎着脸道:“姑娘想想,我若是王爷的檀郎,他怎会容我挨姑娘这么一脚?其实,若说是姑娘的莲足,便是再踢两脚也无妨的,踢在檀郎身上,总是胜如蜜甜。”
崔澄瞥他一眼,只觉那张脸上透着一派轻薄浮滑,直是中人欲呕。转念一想,沐天风所以落到如今这般处境,与人如此苦斗,还不全是拜这狗皇帝所赐?心底杀气大炽,脸上却掩饰得一丝不露,看着泓璧只是微微一笑:“这样说来,我还可以再踢你两脚?”
泓璧一怔,倒有些拿不准这姑娘的路数。若换了平常姬妾,这种风话自然是说说就罢了,可这姑娘却是江湖中人,从头至尾,表现得让人难以把握。若说无情吧,似又有情;若说有情呢,又从没给过他什么好颜色。说到裙里飞腿,至今还记忆犹新,简直是说来就来,毫无前兆。天知道这时候若是贸贸然答应下去,她会不会真的又飞出两脚来?偏先前为要跟她独处,又把侍卫们赶得远了!
正在犹疑,崔澄早是一笑,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踢你?”
泓璧大松一口气,连忙道:“是呵,姑娘为什么要踢我?”
“你既是王爷心爱的人,我自然不会再踢你,”崔澄凝视着他,眼神里一派调侃,心头却早是一股烈烈杀气直腾上来,暗道,姑娘这次不踢你,只是要让你天地变色,江山易主!口里跟他答话,手一伸,将喝过的那盏残茶放回茶盘。
泓璧一手抱匣,一手托着盘子,被崔澄这般戏笑着相看,却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觉心花怒放,半身酥透,一缕淫魂艳魄飘悠悠荡上半空,早不知人间何世。可怜他身为人主,到今日方知人世间这男女追逐之乐。这般滋味,比起每日每夜在寝宫中眼花缭乱地翻牌子,又怎可同日而语?
这滋味是泓璧终于知道了的,他不知道的事情,不料却还多着。尤其是想不到,崔澄虽则言笑晏晏,却早借着搁回茶杯的机会,将一缕蕊针透过茶盘,射入他左手掌心的劳宫穴。
说到这蕊针,并不是有形暗器,却是崔澄被飞针启发,刻意练出的一种凝结成丝的内劲。临敌之时射出来,无形无影,比有形暗器那是难测难防多了。这番借着谈笑之机,调弄得泓璧六神无主、魂不守舍,轻而易举地便掩饰掉蕊针射入时轻微的刺痛,真正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比起场中这番撼地摇天的恶战来,信手杀人,又别是一番倜傥风流。
泓璧这回真是应了牡丹花下死的谶语,被蕊针攻入心脉,多则半年,少则三月,也就要龙驭宾天,呜呼哀哉。这时候兀自不觉,只恨两只手都抓满东西,不能更进一步地亲近佳人。总是人心苦不足,得寸便进尺,免不了往前再走上一步,正欲跟崔澄答话,一抬头,忽见佳人双眼放光,紧紧地盯着场中。
场中便在这一刻,风云突变。有识机的高手看得紧张,早忘了皇家规矩,一叠连声直嚷出来:“一剑通神,一剑通神!”
仿佛是应和着这一声,沐天风袍袖一振,一声清啸,心莲剑陡化晴光万道,那条玉龙摇身一闪,一霎时神彩夺目,仿如三十三天之上,玉帝打翻了聚宝盆,霎那间千万条宝光剔透,一道道穿破云层,射下界来,有如万条飞龙,在空中飞腾游动,绞住那四条黑龙,龙尾交翻,搅散了一天阴霾。那几道黑气被缠在阵心,蓦地里也是一变,四股合一,奇异地涨大起来,往外挣脱。一个收,一个扩,两下里劲气急交,便听”波”的一声,忽然万象俱灭。
一天的乌云仿佛被剑光照透,刹时间风流云散,只见霞光万缕,自半空中洒落下来。天气又还原成三人交手前,那个腊月间干冷的冬天。蓝的天,白的雪,冽的风。
良久,沐天风缓缓道:“天罡地煞,章氏双鹰?”
章鹰扑抚着胸口,说话也快不起来,半晌方道:“一剑通神,照耀十方。在下如今才明白,太史公著《武林志》时,为什么会这么说了。”
沐天风微微摇头:“那是太史公前辈过誉。”
章鹰扑不再多说什么,只朝沐天风一拱手,转身走回看台。一路上两兄弟脚步滞重,竟是重伤力竭的症候。看台上一众侍卫大惊,连忙上前要扶。章家兄弟在官府当差久了,却不敢错了规矩,一一推开,径走到鸿琛面前,才要告罪,忽听背后一声大喊:“姓沐的,且看老爷的手段!”
急回头看时,却是泓璧那边的一个侍卫,这时候从沐天风低沉的口气中看出便宜,挥刀而上。刀光一闪,迅如雷霆,朝沐天风兜头劈下。
第 9 章
沐天风轻吐一口气,跟双鹰力拼过后,胸口滞涩生疼,提不上半点劲力,不敢跟他斗力,长剑斜指,攻敌必救,点向那人咽喉。这一势后发先至,剑长刀短,竟是先一步威胁那侍卫要害。
招势走到这一步,按说这侍卫就该回防。谁知他的打法却又作怪,想是在场下看多了沐天风的剑路,从来只是点到即止,这时竟不理会,由着那剑往他咽喉直插,依旧一刀劈下。
沐天风吃了一惊,慌忙滑开剑尖,又要趋避这堪堪砍到的一刀,恶战后身形又不甚灵光,往左急急一闪,险险避过要害,便见那刀尖贴着脸侧劈下,闷然一声,正中右肩。
这一刀砍过,场中顿时大哗。看台上的王府众侍卫虽觉不值,还不敢怎么声张。那校场边上的人犯大多是武林人士,如今或者已被沐天风搭救出来,或者还要指靠沐天风搭救,见了这样无赖的招式,如何不怒,两百多人一起哗叫起来。
崔澄更是怒气攻心,没等那侍卫拔出刀来,一步冲上,一把揪住他颈后大穴,往地上一扔。那侍卫刚一触地,就手往下一撑,这才感觉崔澄的内劲从背后汹涌而至,跟他使力撑起的劲道恰恰相反,两下里一挤,只听咯咯数声,两臂臂骨应声而断,刚撑起的半身便又不支倒地,兀自余势未尽,咕噜噜着地滚去。十几滚过后,好容易才去势尽了,却早在地上碰到头破额裂,嘴一张,鲜血里吐出几枚牙齿来。
这一下,泓璧身边的众大内侍卫哪里还看得过去?也不待他吩咐,一起拔刀跳将出来,将崔、沐二人团团围住。崔澄冷笑一声,扬声向鸿琛道:“请问王爷,尊介要请教我家掌门的武功,便是这般请教法么?不是耍无赖,便要群殴?别让我再说出不好听的来了,便是要请教,就凭他们这等身份,也配?”
鸿琛其实也无可奈何。按说双鹰身份既已挑明,则这些人之不是仆役也明矣。只是崔澄既这么一口咬定,他自也不能站出来解说,这些人乃是什么什么。可要是将错将错,这些大内侍卫都是豪门出身,又在泓璧跟前得宠,平日里眼高于顶骄奢惯了,如今在他这里出岔子,不给他使绊子就阿弥托佛了,还真能拿他们当僮仆喝令?然而崔澄既这么说,又不能不理会,只得向祁长怀看一眼。
祁长怀会意,喝道:“大家住手!都是比武较技,不要闹出意气来了。既没有阵法,还是按照先前的规矩,一个对一个,免得刀剑无眼。”
然而既然鸿琛都怕出面,这些大内侍卫们,却哪里来听一个王府侍卫总管的话?依旧将两人团团围定。崔澄见质问无效,径去拔了沐天风肩上钢刀,止住血,抽空子低声道:“师哥,这些人来头不小,今日之事只怕不能善了,不如我们就此脱身。”
沐天风自打认出双鹰,也就知道这事古怪。只是半个肩膀火烧火燎地痛入骨髓,一时却腾不出多少脑筋来想问题。半晌,看一看校场边那两百个人犯,知道他若一走,这些人不免就此失陷,那么这一场苦斗,到底还是前功尽弃。当下慢慢将剑交到左手,看着崔澄,微微摇了摇头。
崔澄原也知道他的性子,本不指望说得他动。只是必要他亲口拒绝,才能死心。其实说到死心,这颗年轻鲜活的心,又如何真正死得?这时见他摇头,到底心里一酸。然而真跟他一起走到这般决绝的境地,一腔酸痛中,却又有拆解不开的甜意,从心底丝丝缠绕上来。只是想,罢了,今日便陪师哥一起战死!心念流转,朝着沐天风嫣然一笑,从荷包里拈出针来,见针鼻上拖的是一道绣花用的银线,笑道:“可惜了那幅心雪莲,花了我多少功夫!”
沐天风正自强忍疼痛,忽然见她风情万种,怔了一下,一时理会不过来,伸手在她肩上一推,将她推出圈外。左手长剑朝上一指,依然是摆个请教的门户:“这便请诸位赐教!”
崔澄这才知道他仍要按先前的约定往下打,哪里肯走,翻转身来,叫道:“师哥!”只叫得这一声,遇见沐天风的眼神,一如往日的不可违拗,便愣住了。默然半晌,待要转身,边上早有一名侍卫叫将起来:“奶奶的!有话床上去说,在这里穷罗嗉个什么?再不走老爷们可要动手了!”
崔澄大怒,正一腔火没出处,足尖一点,直扑过去。那侍卫早有防范,腰刀向前一封,忽有一缕银光掠过刀刃,胸口便是一疼。知道不妙,慌忙拿刀去割银线。只是重穴被刺,哪里还拿得住兵刃?那刀早往下一跌,戳在脚面上。眼角处人影一闪,“啪”地一声,脸上又着了一记。崔澄转瞬之间,右手飞针,左手耳光,神出鬼没,就替沐天风解决掉一位对手,跳出圈外,早去得远了。
那剩下的几个见她厉害,不敢追击。好在看泓璧的意思,也只是要专一对付沐天风,也就不再管她,八个人围好圈子,将雪山掌门密密锁定。
沐天风深吸口气,左手剑尖斜举:“请!”
那八个人执着兵刃,却只是迟迟不动。原来都是一样的心思,想着沐天风这一刀既然挨得这么结实,那么时间拖延得越久,自然对自己也就越有利。说不定再挨一会,不等他们动手,这人也就撑持不住,重伤倒地,到时候给他来个乱刀分尸,不是比现在就贸然涉险的好?
沐天风身荷重名,这几十战下来,都是后发制人,等了一会,不见这些人向前,略一思量,明白了其中道理,也就不再客气,道一声:“有僭了!”便自出手。却并不往前刺击,左手持剑,往右胁下只一插。
右后方那人猝不及防,剑尖已到面门。大惊之下欲要闪避,忽然一转念,在心里“呸”了一声:躲个屁!老子便不躲,难道你还真敢怎么样了我?想到做到,真的纹丝不动,却挥刀往沐天风胳膊上狠劲砍下。
沐天风一惊,却不料短短两战之间,又遇上这样一个惫懒货色。本指望从这人身上打破缺口,转到外圈制敌,谁知这人拒不变成缺口,一着之失,反将自己给陷入困境。一时身侧身后七般兵器一起击到,七人一起收拢,场中顿无腾挪之地。无奈中只得仍旧向后急退,一霎时抢入那人怀中。
那人被这一欺,腰刀挂在外门,左手成拳,连忙来打。沐天风早倒转了长剑,剑柄向前,磕在那人拳上。这一下两人都是硬碰硬,一磕之下,那人腾腾腾直跌出去,沐天风本跟双鹰拼成内伤,这时更是气血翻涌,几欲作呕,偏这当口还不能退后卸劲,迎着劲力向前急急闪出圈外,堪堪避过身后七般兵器,喉头一甜,吐出口鲜血来。
场中这时又是一片哗然。喧哗声中,那八个人已经做出这般没脸面的事,说不得,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一涌而上,要将沐天风毙于刀剑之下。这时也顾不得什么江湖规矩,刀剑齐落,不是指向沐天风举动不得的右肩,就是仗着内劲,狠砸心莲剑,而面对心莲剑的奇妙剑招,又没一个肯好好遮拦,知道沐天风不会伤人,只是死缠烂打。
崔澄在圈外看着沐天风左支右绌,几要撑不住心中酸苦。既恨这些无赖侍卫,又恨那些让师哥不得不如此苦战的人犯。展眼往校场边看去,只见那些人蓬头垢面,没一个象是好人,一个个披枷带锁,只是指着场中那八个侍卫,泼口大骂。真是不看则已,一看让人恶心都不打一处来——既懂得骂,怎么就不晓得一头在墙上撞死?也省了这般连累别人!
这时候也是恨到极点,也是痛到极点,转过头来,沐天风的苦战触在眼里,倒遥远得象是别个世界的情节。最切近的,莫如这一腔彻骨仇恨,凛凛地啮着心肠。一刹时早发下血海深誓,若今日沐天风真有个三长两短,而自己又能逃得一口气去,迟则三年,短则三月,今日校场中众人,上自皇帝,下至囚犯,但凡有一人能逃得过飞针夺命,姑娘就不叫红线崔澄!
正自牙缝里迸出冷笑,耳边忽有人叫声“姑娘”,扭头一看,又是泓璧过来罗唣。这人倒也老实,到现在双手还拿得满满的呢,一边抱着匣子,一边托着茶盘,叹道:“令掌门这一次,多管是无幸了。真是的,做人何必强出头?”
崔澄狞笑一声:“你这样关心我家掌门,不如他死了,就让你殉葬好不好?”
泓璧见她表情不对,吃了一惊,往左右一看,身边除了两个已被崔澄打得半死不活的护卫,都抢上场去了,此时竟然无人护驾。一时无法可想,慌忙往后连退几步。只听崔澄厉声道:“狗贼!你给我记着!别以为你是谁谁的兔子,姑娘捏死你,也不过是捏死一只蚂蚁!”
泓璧自生下来,哪里却见过这个场面?只吓得心胆俱裂,手一抖,两样东西就要从怀中跌落下来。崔澄衣袖一拂,统统托住,仍旧给他塞回去,冷笑道:“给我在这里站好了!若敢挪动半步,有什么声张,叫你立毙掌下!”
泓璧抖抖索索地站好,双手软软捧定物事,全身只是不住价筛糠。只可惜冬天衣服包裹得多,他只管在这里抖,看台上却没人注意。大家都被校场中的恶战吸引过去。只见刀光一闪,沐天风背上又着着实实挨了一记,心莲剑往回一卷,也自那人左肩洞穿而过。
这时候的厮杀真可谓血肉横飞。沐天风身上大大小小也不知添了多少伤口,心里早是雪也似明亮,知道如今这一战,已截然不同于先前那三四十场。在这八人背后,必有人要取他这一条性命。这当儿自然也不及去想这人到底是谁,剑势蓦地纵放起来,一剑捅穿那人左肩后,斜刺里一个踉跄,反手拖着那柄剑,就势扑入一人怀中。
那人伸掌欲推,沐天风脚步一滑,从他身隙转了出去,手臂一转,拖在身后的剑恰恰迎上这一掌,顺势一拉,便将那人左掌撕成两半。那人丢掉兵器,“呵”地一声惨叫,抱着手掌直跳起来。沐天风一连伤了两人,好容易冲出圈外,欲待趁势再冲向第三人,一口气提不上来,膝弯一软,蓦地打个踉跄。
剩下六人大喜,这样绝佳的机会怎肯放过,一刹时又再合围,六枚腰刀交织成天罗地网,劈头劈脑盖将下来。沐天风头晕目眩,欲待挺剑相迎,此时神困力疲,又怎能架得住这六件兵刃的合力砍杀。一刹时连意识都有些游离,模模糊糊地想,这就结束了么?
这就结束了么?就这样结束了么?
也许永远都不会结束的,就只有雪山顶上那心雪莲的怒放。荷瓣型的叶片簇拥在一起,宛如永不凋谢的瑶池仙葩,一任风狂雪暴,总是那么饱满而又鲜润地,绽放在冰雪之巅。
而在永不凋谢的心雪莲之侧,还有那样一束永不凋谢的炽热目光……
“师哥!”
沐天风一震,意识刹那间又回来了。头顶上六片刀刃旋着寒光,森森然印着毛发,电一般掠将下来。
又电一般掠将出去。
几乎没有人形容得出,在这一刹所发生的奇妙变化。沐天风屈着腿,在地上只一借力,手中剑便忽然开成莲花,是那永不凋谢的心雪莲花。六瓣莲花,恰恰好接住六片刀刃。剑尖点在刀口上,没有人能够想象,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巧妙,又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力度,便见六道银光破空飞去,有如它们也曾经破空而来。
窒息般的沉寂过后,场上顿时爆起一片长久不休的热烈彩声。校场边差役头目看看这一回合王府一方兵刃脱手,又是沐天风赢了,拿着册簿,开始唱名点人。本来应该是赢八个,放八个,只是这一仗打到这里,人心又不是天平,难免有些偏爱偏恨。这人既有这个小小权力,说不得也要滥用一把,却将被崔澄打倒的那两个侍卫也算进来,一直唱了十个人名。一边唱,一边便有底下的差役开了枷锁,放出人来。堪堪唱到第十个人名“张启二”,差役走过去开锁,那张启二一扭身,却不让他动手:“别管我!”
那差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不要他救!”
“这又是怎么回事?”那差役诧异道:“听你这口气,难不成还跟沐大侠有仇不成?”
张启二不再作声。那差役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不对,懒得跟他噜嗉,径上来开枷。张启二把枷一摆,闪了开去。那差役咦一声,却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事,未免少些急智,只把手上一串钥匙抖得哗啦啦直响:“张启二,你可要想明白了!错了这机会,可就……难道这牢里面,是那么好呆的么?”
张启二只是双唇紧闭。这光景看在众人眼里,未免以为是咄咄怪事。场边两百来号人中,早是轰轰然议论起来。有说他是糊涂油蒙了心的,有说是被牢里的狐仙迷住了的,有的猜测他义气深重,想是还有朋友没被救出来,种种言语,不一而足。这一阵骚动却是非同小可,渐渐地传到校场正中沐天风耳朵里来。
第 10 章
沐天风已经深深浅浅挂了二十多道伤口,全身上下,从头至脚,直仿如掉入一个炒辣椒的热锅,辣气从伤口里浸入来,疼得人几欲晕去。一壁里只能咬牙挺住,一壁慢慢地去止住伤口处的流血,正收拾着,忽觉脑后一片灼热。
这个要害部位记得却没有遭袭。刚伸手往颈后去摸,肩臂一动,硬生生又忍住了。一片火辣辣的疼痛中,忽地又涌出别一种痛。蓦地里明白过来,那不是伤,是崔澄的眼光。
崔澄似乎专喜欢用这样的眼光来灼他。在雪山的时候,就是如此。往往后颈上一片灼热起来,回头看时,便看见她黑亮的眼睛。见他看过来,那眼睛便笑了。有时候笑,有时候又不笑,却转眼去看遥山,仿佛她自来就是在看着远方,从未曾朝他挪移过一眼半眸。
那时候,他便闪过种种疑惑。难道他的武功已经练到这种程度,连肌肤也可以感受到十几丈之外,他人的注视了么?然而也只止于崔澄。从来只是崔澄。一回头,便是崔澄。记得最后一次回头的时候,看见崔澄站在花一样怒放的心雪莲之侧,既没有冲他笑,也没有掉转头,就只是那么看着他,那么灼热而又那么放肆地,看着他。
心便慌得跳出了腔子。那时候才知道,为什么只是崔澄。是不是只有爱人的眼光,才会有那种奇妙的摧伤。可惜等他了解了,崔澄也就走了。
“等你,”崔澄说。
“好,”他说。
示爱与接受的语言,似乎没有人能比他们说得更加简洁。然而,也就足够了。足够支撑两年或者更长时间的离别。而所有的离别,都无外乎导向一个确定的结局,仿佛花如许时间,也只是为了以他们的一生,酿山神庙里那句浓冽的话:
一剑通神,我与你,共此地老天荒。
我与你,共此地老天荒。那时节再没想到,原来他俩等不到地老天荒。
后颈上的灼热感愈发强烈了。沐天风在心里估量着崔澄与他的距离。两丈?三丈?十丈?她黑亮的眼睛里如今会有什么。是不是他已无力再去面对的心伤。
左边犯人堆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扭头去看,忽然想,只要再多扭几分,便可以看见崔澄了吧?然而那几分终是没有再转。这时节,让他如何去承受,那眼眸中生生的痛楚。暗里一咬牙,忽见眼前人堆里,蓦地蹦出个人来,冲着他大声嚷道:“喂!你去告诉他们,我可不要你救!”
这人戴着枷,披头散发的,却不认识。仔细再看一看,还是不认识。不由不低声问:“为什么?”
“姓张的也是一条好汉,”那人叫道:“大丈夫敢做敢当!月前你在我家借宿,是我拿了你一百五十银子,如今没这个脸皮来沾你的光!”
沐天风一怔,忍不住泛起一丝微笑:“原来是你。”
“就是我!”张启二道:“姓张的可不想骗你!你告诉他们,让他们换一个人去。”
沐天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疼痛上来,只是勉强微笑:“那天的事,我不怪你。”
“我知道你不怪我,可是我怪自己!”
沐天风一震,只觉这句话从耳边直插进来,仿佛在心底霹雳一响,突地炸开一个花炮。一刹时缤纷灿烂,淹没掉人间万象。就好象神通剑初成时,那种无与伦比的感觉。当剑在手中如玉龙惊飞,当意志突破极限的牢笼,当剑气浩然上冲霄汉,当西天突然红遍,宛如洒遍神仙血。太史公说,这样的一剑,注定是要照亮十方世界的,也注定要成为众人心中不落的太阳。只是那时候,他还不怎么明白,他的剑,只是他的神器,为什么会当照亮天地十方世界?
沐天风长长吸了口气,快要倒下去的身子忽又笔直拔将起来,剑尖斜举,吐字清亮:“哪一位再下场赐教?”
“在下河北祁长怀,请教沐掌门高招!”
祁长怀这个名字,听得耳朵一震。转头看去,便见一直忙着调兵遣将的王府侍卫总管腰里缠着一道暗黑色的软鞭,亲自步下场来。这条软鞭可是不同凡响,在武林中,可说就跟他的权势一样赫异。传说当年他只凭着这条软鞭,来到这中原各派高手的汇集之地沧州武乡印证武功,结果技压本城,自此在江湖上赢得一句口彩,唤做鞭扫沧州五十门。这五十门说来可就包罗甚广了,甚而身为中原武林翘楚的少林武当也莫不在内。因而多年来暗暗就有种传说,说是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其实更在大内第一高手天罡地煞章氏双鹰之上,只是因为吴王知遇,一向韬晦,不肯轻易露相,去攀皇帝的高枝罢了。
沐天风见来的是他,自知此战无幸,却也不减锐气,剑尖斜启,凝神等他发招。等了半天,也没见祁长怀伸手去摸腰间那条闻名遐迩的软鞭。以他的身份武功,自不至在这当口,还使用前面那几位用过的拖延战术。或者是自己目前的状况,已经不值得他动用兵器?正在奇怪,忽听祁长怀道:“掌门学究天人,祁某不才,有一句话久想动问。”
沐天风垂剑道:“祁总管不必客气,请讲。”
“沐掌门剑术通神,当已领略武学之最高境界。祁某愚鲁,不知何谓武学上之最高境界?”
“为学之道,日精日进,何谓最高?”
“都说人天合一,便是极境。”
“人天合一,又何如破人天之执。”
祁长怀一怔,一时只仿如禅宗和尚遭了当头棒喝,心底忽然一派透亮,半晌,叹道:“沐掌门果然高明,这一场又是在下输了。”说着就地一个长揖,扭身就走。回去看台上,也不跟鸿琛谢罪,转向其余众侍卫高声道:“还有哪一位要去请教沐掌门的高招?”
便有一个没上场的王府侍卫从人丛中一跃而出:“大家这一向打得热闹,现下可轮着我老胡了。”说着雄纠纠气昂昂,一手提一只磨盘大板斧,一阵风奔到场中,离沐天风差不多还有两丈,两斧便是一磕,“当”一声碰得山响,气势十分凶悍,摆开架势就空中挥舞起来,三两下舞完了,双斧朝腰里一插,这才跟沐天风见礼:“沐掌门,你若认得出我这套武功是什么,我老胡就服了你。”
沐天风微微一笑:“斧上的招数我知道的少,只是兄台自称姓胡,想来便是青州胡家斧了?”
那老胡连连称叹,拱手败下阵去。后面众侍卫受这启发,也纷纷上来挑战,或者请教疑难,或者试演武术,结果自然都是败退如潮,这一下子,可把看台上鸿琛给看得目瞪口呆,愣了半晌,这才知道什么叫做调度不灵。要待再请泓璧示下,后者被崔澄控在左右,一步不敢离开,哪能再弄什么花巧。鸿琛暗叹一声,他是聪明人,自然也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忽而微微一笑,右手翻过来,在左手掌心轻轻扣了两下。
场上那么些人,勉强拖长着这一出戏,显然也都在等他这一掌。这一掌下去,虽不响亮,却好象拨动了什么机关似的,整个校场上立刻哗啦啦地,起了一阵暴风骤雨。从侍卫到解差,从解差到人犯,一起大力鼓起掌来,啪啪啪啪,经久不息。
鸿琛在掌声中走下看台,紧紧握住了沐天风没有受伤的左手:“恭喜沐兄,恭喜沐兄。”
“王爷仁慈。”
“也亏了沐兄,鸿琛今日才得以见识,什么叫做仁心侠骨。”
沐天风一口气这才陡地松将下来,一时间天旋地转,只一疏神,忽觉有人在夺他的剑。连忙捏紧,惊眼看时,却是崔澄。正低着头,很细心地在掰他的手指。被他这一下捏紧了,又重新一根一根,细细地掰开。
身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围上无数的人,声浪震耳,听不清是在说些什么。眼面前,只见鸿琛优雅的脸孔掩不住十分关切,红唇开启,说了句话。贵族式的嗓音波浪般富有韵律,象一串清泉那么悦耳动听,而他在这串清泉里,也终于找到那个清凉的泉眼:软轿。
王府的八乘软轿起得很小心。可还是触动了伤口,蓦地痛醒来,只见惨白的冬阳被轿帘过滤成温暖的颜色。轿子很大,崔澄坐在窗口边,隔着绛纱帘子,怔怔地在看街景。
那身影被斜阳剪成生生世世摆脱不了的心痛。沐天风尝试着去伸手把握,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终于握住搁在软榻上的那只手。那纤长而柔软的手指上,似乎有一丝颤动,但窗边人并没有回头。
“师妹……对不住!”
还是没有回头。沐天风用力收拢五指。绛纱帘边,崔澄的眼泪扼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慢慢回转头,泪眼模糊中听见他说:“对不住……让你难过……”
眼泪开闸样倒落出来。崔澄失声痛哭。沐天风努力地扬着手,去抹她的眼泪。那眼泪却根本抹不完,从指缝间滔滔而落。但还是要抹。徒劳地抹,徒劳地安慰着:“别哭,别哭。”
后来,终于想出一句话了,遍体鳞伤的年轻男人柔和着嗓子,说:“别哭,好在……好在我们还有地老天荒。”
是的,幸而还有地老天荒。
我与你,共此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