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狼疯狂地跑着。
他的心脏像个开到最大档的阀门,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将血管撑开到极致,将汗水从毛孔中排出;汗水不断从额头上流下来,流入他的眼睛,他却顾不得抹;头发被汗水死死粘在头上,不管怎么跑都纹丝不动,热气腾腾;热烈的空气从他鼻子和嘴里呼出来,霎时间化作一团又一团白雾。
但现在萧狼却不觉得热,而是恰恰相反。
他只觉得冷,很冷。
萧狼是带着全套装备进山的。有登山镐,羽绒服,帐篷,指北针手表,GPS,手电,酒精灯,方便面以及压缩饼干等等,全套职业登山装备,简直和一个普通登山爱好者每次登山一模一样。
至于手枪,子弹,雷管,炸药,放大镜,一次性手套,强力不干胶,以及装古董用的泡沫,检验金属年代的试纸以及化学药剂等等,全套职业古玩盗贼装备,萧狼也装备齐全。简直就和萧狼自己每一次出手行动一模一样。
但现在这些东西,一股脑都被萧狼自己抛在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不知去向。
萧狼只是跑。
萧狼进山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了。在黑竹山这个既无险峰也无绝壁的地方,登山爱好者并不多见。萧狼清楚的记得,三天前的下午两点四十五分,他来到山中的一座佛教寺庙,人称“生缘古寺”。生缘古寺虽说不是什么名寺大宝,倒也算得上一座古刹。山中风景并无奇特之处,只是有许多黑色的竹子,手臂粗细的竹竿密密麻麻将寺庙围了个严严实实,想来黑竹山正是由此得名。
那天下午三点正,参观完毕之后,他投宿寺庙外一处当地山民开的鸡毛小店里。三天来,萧狼一直住在这里。他每天早晨十一点起床,胡乱吃点东西,下午睡个午觉,无所事事东游西逛。而到了晚上十二点,他准时抖擞精神,从客房窗户爬出去夜探,一直忙碌到早晨五点三十。在此时间段内,他一寸一寸仔细探寻了生缘古寺周围每一块土地,以及附近地形、山路和可以藏身藏物的植被。除了山上的猴子,谁也不知道他具体干了什么。
但他却除了头一天花二十元买了门票之后,再没有能踏入生缘古寺一步。
因为有猴。
这里的猴子并不是普通猴子,而是一种被称为“黑山猕猴”的异种。体型高大,成年雄性站起来竟然有一米三、四。猴子平日里安静沉稳,老成持重,不知道是不是平日里梵音檀香熏陶得久了,一个个竟有些学佛修道的模样。但一到夜里,猴子们却警觉异常。一旦走到附近,便瞪大眼睛看着人,稍有不对,便撕心裂肺的吼叫起来。萧狼记得,至少有三十次,整整三十次机会,他完全可以从围墙那边跳到寺庙里面,但每次稍有动作,猴群便鼓噪起来,让他无功而返。
干这一行多年,他早已养成了对时间控制极为精确的习惯。这是在他从事的这种职业中有所成功必须具备的条件,他当然不敢怠慢。终于,他观察到猴群黎明时分处于疲惫状态,计算好了猴群每天夜里来回迁移巡逻领地的路线规律,利用一个时间空档翻身进了寺庙。所有时间点,都在他计算之内。三十一次,他成功的走出了第一步。
但现在他却连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是几点钟都不知道。
他甚至根本不想知道。
他只想再跑快点!
黑竹山,生缘寺,黑竹,黑山猕猴,所有这一切第一次进入萧狼的耳朵,已经是三个多月前的事情了。现在的他,进入生缘寺并非陌生。三个月中,他曾经假扮成游客,香客,两次进入生缘寺。他对自己化装很有信心,显然,没有人认出他这个常客来。这座山腰上的庙宇大而空旷,只有一个主持和尚和三个小沙弥。主持和尚名叫释无性,小沙弥分别叫释学意,释学经,释学慧。两个负责清洁的收取门票的居士婆婆,一个姓余,一个姓方,都是年近古稀的老人。每天早晨打扫完毕,便坐在大门边上,一只手递送人民币和门票,一只手捏着念珠,相互聊天。吃饭时间,余婆婆就捧着一个破损了一大片又填料补好的发黄破碗,就着青菜萝卜下少少一丁点儿米饭。
最先吸引住萧狼目光的,就是那个破碗。
传出消息的是一个古董商人。那人专门负责非正规渠道的文物古玩流通,多次与萧狼交涉,算是合作伙伴。萧狼记得,那回谈完一桩生意,那人忽然摸出一碎瓷片儿白来。萧狼是行家,还没拿到手里就看出来了,绝对是北宋名窑的物产。他的眼光没错。那是汝窑的碎瓷。北宋五大名窑,汝钧哥官定,其中汝窑的瓷器,现存完好的,不过只有七十余件,可以说件件是国宝。一个守门扫地的老太太,居然拿着一件汝窑的物件吃粗菜淡饭!如果那地方里面……萧狼记得当时自己心头一紧,一股热血冲上头,二话没说就拍出五万现金。不是要那片碎瓷,是要了五个字。
“鄂南,黑竹山。”
一个字,一万元。
经过两次打探,萧狼觉得自己已经知道得很多了。生缘寺果然是非常之地,有别于四处常见的佛寺,其院落既不是三进三出,也不是五进五出,而是怪异地被修成了一个回字。游客只能经过前门弥勒像,到前面一个有“佛”字的影壁,就此停步。整个寺庙的绝大部分,隐藏在高大坚固的木门铁锁之后。但即便如此,萧狼还是发现了弥勒店一个角落里随意摆在地上的花瓶。花瓶又旧又破,布满灰尘。萧狼清楚地记得,那天,他趁主持和尚忙着收功德钱的当儿,悄悄去将花瓶翻了个身。
“当……”小沙弥撞起铜钵,善男信女在悠扬的佛音中祝祷,萧狼的耳朵却犹如听到一声霹雳,眼睛里闪过一道闪电。
“官”!这是瓶底刻的字。
这是官窑的。
这是五大名窑的精品,做工样式件件上乘,是能进博物馆的东西。
萧狼深吸一口气,没有打草惊蛇,而是悄悄将瓶子放回原处。这不是他要的目标。他回头,看见主持和尚释无性应付完香客,面无表情地坐在蒲团上,垂目养神。
萧狼知道,他该走了。即便蒲团上出现的是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察,萧狼也未必如此心慌。出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但这一回,萧狼心里却不由打突。
萧狼也知道,传说是真的。那件传说中的宝物,绝对绝对,就是在这里,在这个寺庙里。那件宝物也只能在这里,只可能这样,才会让汝窑宝瓷成为清洁妇的饭碗,让官窑明器成为灰尘中的垃圾。因为那件东西来头太大,大得不可思议。
那是传说中的“万宝之宝”。
萧狼还知道,他这次遇到了出道以来最大的困难,甚至也是最险恶的困境。他不仅要面对那个禅定的主持释无性,那个既没有眼神也没有表情却让他心里惶恐的和尚,还要面对空间和时间的问题。空间问题,寺庙大而空旷,十间房间倒有八九间空空如也,而每间房间却至少有两三道门,间间一般大小头面,整个建筑群既非圆亦非方,却是一个四通八道的回路,造成一个巨大的迷宫。当他这天晚上终于进来之后,他之前的这一点预判就得到验证。
至于时间问题,更是紧迫非常。那个商人既然可以把情报卖给他,也当然可以卖给其他任何出得起钱的人,这中间绝对没有什么专利问题可言。如果其他高手得到这个情报抢在他之前得手,他萧狼也只能骂骂老天,怪怪自己而已。
萧狼更知道,即使有上述种种困难,但他准备充分,装备精良,经验丰富,业务熟练。他仍有相当大的机会成功。这一判断,是他经过了长时间的冷静思考之后得出的结论。干了这一行,最要不得的,就是不理智。萧狼很理智,从准备到行动,从装备到计划,他都仔细推敲,甚至逃跑路线他都备有三份,得手和失手的情况分别应该如何应对,也都在计算之中。
但现在萧狼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跑,或者快跑,或者更快地跑。
如果他能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