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经过小区的池塘时,见到一个穿着黑西装的中年壮汉,扒在雨后潮湿的木阑干上,执着一根简易的木勺费力地在水面上舀些什么。
原以为是小区的清洁工,走近一看,不是。不会有清洁工穿一身休闲西装来工作的。这人约莫四十岁,面孔,身材,都带着北方人的轮廓,显得很硬朗。他另一只手上提着的东西,透露了他的目的
那是一次性塑料袋,灌了点水,里面游弋着一只黑蝌蚪。
这时,另一位好奇的老头儿也背着手凑了过来,观摩几秒钟后,开始给他提意见,“这哪有蝌蚪哟,还早哩……”男子唯唯听着,也不辩解,还是兢兢业业地沿着阑干逡巡。
其实我很想告诉他,在小区隔壁的西南政法大学,有一块大水塘,那里已经是蝌蚪成群了。上周我就带着孩子去过,孩子第一回见到那么多黑溜溜的蝌蚪,欢喜得不得了。但由于天生不善与陌生人搭讪,我竟没说。
出小区很久,我还在想,这个粗粝的男人适才捕捉蝌蚪的那种神情,看起来竟是如此“柔软”。我当然也猜得出来,这位显然并不擅长捕捉蝌蚪的男人,之所以出现在池塘边,必然是为了某个孩子而来。准确地说,是为了孩子的愿望而来,为了让孩子的惊喜而来。没有喧哗,没有铺张,甚至于笨拙,但这就是父亲啊。父亲大多就是这样的。
他的神情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
我读初中一年级时,有一位耍得十分要好的同学。我经常去他家玩,很恣肆,但只要他父亲一回家,我就不自觉收敛了。他是一位拳师,满脸横肉,彪悍异常,我心底十分怕他,从不敢正眼看他。然而,有一天,这种感觉被彻底改变了。那是在初夏,我在同学家耍到很晚,干脆留夜。至半夜酣然大睡时,一只手那是一只非常粗糙和粗壮的手掌把我跟同学从蚊帐里轻轻摇醒,我们半昧半醒睁开眼睛,一只手朝我们眼前伸了过来,就像变魔术那样,一个透明的玻璃瓶被放进了漆黑的蚊帐里,亮晶晶的,闪闪烁烁的全是飞舞的萤火虫。
从此,我知道了,拳师跟我所见过的另一些父亲并无区别,在那令人畏惧的外貌下面,其实也藏有一颗慈爱而且浪漫的心,那是父亲的柔软之处。
年少时,当我们提起父亲,总是觉得这是一个坚硬的词,抑或是一个沉默的形象,因为他们总是话不多,总是让你惧怕,让你觉得难以接近。
我跟父亲就是如此,从不交流。记得十岁那年的一个黄昏,父亲在后门口为我洗澡,他的手搓在我身上,就像砂纸摩擦在我皮肤上,我极力地压抑着,才能不让自己叫出声,不让眼泪流出来,而疼痛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被邻居们笑嘻嘻地围观,才是我当时最痛苦的遭遇。但我没有告诉他这些,一直到四年前他去世,他也不知道我对一件小事有如此深刻的记忆。我们之间总是缺乏一种通道。
很多年来,我总认为自己没有享受过“父爱”。然而,当他离世,当我自己也成了一个孩子的父亲,我终于也明白,原来我不是没有得到过爱,而是那时的我根本理解不了父亲的表白总是很隐晦,隐晦得让你无从察觉。
就像那个让我羞耻的黄昏,也许他可能早已预知到,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给我洗澡,所以他把全部的不知其来的愠怒和酸楚都积聚在了手掌里。
那一种疼痛,现在想来也是一种无以言表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