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表障眼法

 
老表障眼法
2016-12-16 10:39:36 /故事大全

1

秦三爷爱好收藏,有点儿眼力,家里又有闲钱,所以时不时去逛逛琉璃厂,拿厚厚的大沓钞票换一些破铜烂铁或老瓷器。

时间长了,琉璃厂上的大小掌柜都知道,只要秦三爷看中哪件东西,从不心疼钱。

于是只要秦三爷登门,琉璃厂上的大小掌柜都在讨价还价时复述秦三爷的名句:钞票无非是成批印刷的花纸片,而古董是独一无二的,历经了几百几千年光阴,每一个得到和失去它的人,都有和它相关的故事。古董的年代越久,经历的故事就越多,一来二去,这器物就沾了灵气。用花纸片换古董,买贵了也是一时的,早晚物超所值。

于是秦三爷买古董,买假的时候少,买贵的时候多。

那天秦三爷走进一家古董店,问掌柜的有没有压箱底的宝贝,掌柜的一边招呼奉茶,一边进内室取古董。其他买卖都是把好货摆在显眼的位置,招揽顾客。古董这行恰恰相反,好物件都藏在暗室,只有相熟的大主顾登门,掌柜的才掏钥匙开暗柜取真货。

掌柜的拿出了几件古董,秦三爷一眼就看上了一个哥窑莲花碗,宋代哥窑的瓷器存世稀少,假货遍地,真品万中无一。秦三爷生怕拿不稳摔了,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看。莲花碗釉色无光,瓷面一片冰裂纹,釉中气泡“攒珠聚球”,观色泽端的是“金丝铁线”、“紫口铁足”。秦三爷仔细端详一番,断定是宋代真品,只是莲花碗的底部有道裂缝,贯透碗内,随时可能裂成两半。

掌柜的笑道:“您老是大行家,哥窑的东西市面上没几件了,要不是有残缺,这件也留不住。”

秦三爷生怕莲花碗坏在自己手中,小心将它轻放回桌上,摇了摇头。

正说着话,外面走进来一个年轻人,问:“掌柜的识货吗?我这里有硬货要出手。”

掌柜的微微一笑:“这位爷,咱在这行当混了几十年,识货不敢说,真叫不出名字报不出价儿的,倒是不多。”

年轻人将一个包袱放到桌子上,道:“我这件东西,要两万个大洋,少一个都不卖。”

掌柜的一愣,那年月,巡警一个月才挣十个大洋,就算洋行里一辆崭新的雪佛莱汽车,也就卖三千个大洋。秦三爷也禁不住将那年轻人重新打量了一番,那年轻人穿着普通,口气虽不小,但观面相,并没有丝毫养尊处优的气度,不像真有好货的样子。

掌柜的生怕包袱里有文章,没敢动手,叫年轻人自己打开包袱。年轻人从包袱里拿出一个镶金嵌玉的雕花楠木匣子,秦三爷一眼就看出那匣子不是民间之物,绝对是早年间宫里流出来的器具。单凭匣子上镶嵌的几块上等和田玉,就值不少大洋。掌柜的也呆住了,这匣子如此身价,想来里面装的东西更加不凡,于是瞪大了眼睛等着年轻人开启。

楠木匣子一打开,掌柜的和秦三爷不由得一怔,里面居然放着一块海碗大小的洋表,锈迹斑斑,难看至极。

2

掌柜的倒吸一口凉气,问年轻人:“您老卖的是这匣子,还是这块洋表?”

年轻人道:“当然是洋表,匣子算是送的。”

秦三爷着实纳闷,虽说洋表也是数百年前的古董,可从没听说过老洋表值钱。就算值钱,打死也不值两万个大洋。年轻人见掌柜的不言语,又道:“咱这个表,可有点毛病,上足发条也不见得肯走,抽冷子走走,没几下就停了。”

掌柜的又好气又好笑,道:“按规矩,您老应该说说这‘宝贝’的来历,没有头尾的物件,咱也不敢收。”

年轻人道:“这是家传的,我爷爷是许景澄的亲随,跟着出过洋,打德国捎回来这块老表,一直藏着。如今我爷爷没了,我爹亲口交代我要找个识货的,两万大洋,不说东西哪儿好,钱少不卖。”

掌柜的和秦三爷面面相觑,眼下虽是民国,但前清过去不远,许景澄这名字依旧如雷贯耳。此公二十三岁中进士,三十五岁即出任法、德、奥、荷四国公使,长驻海外诸国,庚子年因反对攻打洋人使馆,被慈禧老佛爷砍了头。老佛爷死后一年,许景澄即被平反昭雪,列为三忠。

倘若这块老表真是许景澄的亲随从德国捎回来的,只怕有些讲究。

掌柜的看不出所以然,哪肯花两万个大洋买一堆废铁,再说把它整个卖了也不值几千个大洋。当下拱了拱手,笑道:“恕在下眼拙,不识洋物,这宝贝可不敢收,还请阁下去别处看看吧。”说着将莲花碗拿起来,呵了口气,用一块绒布仔细擦抹,不料一把没拿稳,莲花碗掉在地上,摔成了好几瓣。

掌柜的脸登时变色,比死了亲爹都难看。

秦三爷连叫可惜,宋代哥窑莲花碗,即便有残缺,终究是稀有之物,少说也值上千大洋,够一个巡警在街上站着不吃不喝挣十年。掌柜的捶胸顿足,连呼倒霉,叫小伙计过来收拾。那小伙计赶忙拿了扫帚过来打扫,将残片收拾起来,退到后间。

年轻人嘿嘿一笑,伸手欲取回匣子,秦三爷说了声“慢”,小心从匣子里拿出那块锈迹斑斑的老表,仔细上眼。那德国老表果然老得很,和市面上常见的旧洋表不同,只是秦三爷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哪里值两万个大洋。他一时手痒,拧了几下发条,那德国老表居然咔塔咔嗒走了起来。秦三爷只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猛然间醒悟过来,那德国老表的表针往回移动,居然走反了。

秦三爷将表放回匣子,老表躺回去就不肯再走。那年轻人冷笑一声,也不多言,合上匣子盖,裹上包袱回身便走。秦三爷扭回头正想跟掌柜的说话,却见桌子上摆着几件古董,中间有个哥窑的莲花碗,冷眼一打量,端的是宋代哥窑老物件,绝非后世仿制。

秦三爷猛然间呆住了,心说这碗不是摔了吗,难道还有一个?他伸手拿起那个莲花碗一瞧,底口果然有道贯透碗内的裂缝,再仔细打量,哥窑瓷器上的冰裂纹是天造地设,非人力所能左右,世上当然不会有裂纹一模一样的宋代哥窑莲花碗,这绝对就是他刚看过的那个。

掌柜的笑道:“您老是大行家,哥窑的东西市面上没几件了,要不是有残缺,这件也留不住。”

秦三爷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外面走进来一个年轻人,问:“掌柜的识货吗?我这里有硬货要出手。”掌柜的微微一笑:“这位爷,咱在这行当混了几十年,识货不敢说,真叫不出名字报不出价儿的,倒是不多。”

年轻人将一个包袱放到桌子上,道:“我这件东西,要两万个大洋,少一个都不卖。”

3

秦三爷真的傻了,他坐在那里,眼睁睁看着掌柜的和年轻人交谈。他又算不上傻,因为他比神仙都厉害,提前就知道后面两个人都要说什么。比如掌柜的说:“按规矩,您先应该说说这宝贝的来历,没有头尾的物件,咱也不敢收。”

秦三爷知道那年轻人要回:“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我爷爷是许景澄的亲随,跟着出过洋,打德国捎回来这块老表,一直藏着。如今我爷爷没了,我爹亲口交代我要找个识货的,两万大洋,不说东西哪儿好,少钱不卖。”

难道这表反着走几下,时间就倒流回去了?要真是这样,这表可就是天下第一宝贝了!

恍惚间,只听掌柜道:“恕在下眼拙,不识洋物,这宝贝可不敢收……”

秦三爷怕掌柜的再把碗摔了,一把将莲花碗拿过来放在自己手边,又将匣子里的德国老表拿出来,按上一次的法子上发条,拧了几圈,那德国老表却不肯走。年轻人笑道:“这表着实老了,我刚才说了,它有点毛病,上足发条也不见得肯走,抽冷子走走,没几下就停了。”

秦三爷捧着表发呆,左思右想,将小伙计喊了过来,问他:“你刚才扫走的碎瓷片呢,拿来我看看。”

小伙计目瞪口呆:“啊?什么?”

秦三爷:“碎瓷片,就你刚才扫走的?”

小伙计:“啊,我哪……我今儿没打碎东西,上次打碎那个茶杯,掌柜的就踹了我一脚,我可不敢了。”

掌柜的和年轻人瞧着秦三爷,不知所措,秦三爷对那年轻人道:“这表我要了,跟我回家筹钱去。”

两万个大洋绝对是一笔大钱,以秦三爷的豪阔,一时也凑不上这么多现款。他折腾了足足一天,钞票现洋连几张地契加上不少首饰,才勉强凑够数,年轻人拿着钱走了,以后再也没露过面。那几块地转眼就以低价出手,买家也不清楚年轻人的底细,好在地契上有秦三爷的指印和官家画押,买家手续上没有疏漏,日后也就没有麻烦。

至于那块德国老表,自打到了秦三爷手上,就再也没走过,不管上不上发条,站着还是躺着,正着还是反着,都不肯走。也许那德国老表真的太老了,老死了,走不动了。

秦三爷一直琢磨,深信自己在瓷器上没看走眼。

后来他想明白了,假如那天那个哥窑莲花碗是在自己手里摔碎的,掌柜的就动不了手脚,两万个白花花的大洋钱,还会在自己手上攥着。两万个白花花的大洋钱多重啊,十个大汉才能扛得起来!

秦三爷打算把那个德国老表一代一代传下去,早晚有一天,还能值两万个大洋。

选自《新故事》2014.2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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