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户,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便是在迷宫一般的街巷之中漫无目的地穿行。神户的街巷,都是彼此相通的。你从任何一个路口拐弯,都可以到达你要去的地方,但是却不用重复走同样的路线。在大致知道总体方向的前提下,我总是愿意去尝试从未穿行过的那些街道或小巷,看见一些意想不到的景观或事物,然后在某个路口,又出其不意地回到原来的方向上来。
神户一般用来标示方向的词,不是北面和南面,而是“山侧”与“海侧”,靠山的一面是北面,靠海的那面是南面。神户的城区就沿着山与海之间的东西向坡地延伸。所以,每当迷失了方向时,只要抬头看看山的所在,就大致知道向哪个方向能回到原来的路线上去。
每次出门去漫游时,我总是选择向山侧行进。在我的下意识里,海的一边或许是无趣的,除了过分现代的游乐设施和装卸塔吊,便是高架桥和公路上穿行的车辆,真正接近海的地方并不多。但是,山侧却不同。这里有迷宫一样的街巷,有各色的住房,在住房与街巷之间,你常常会出其不意地看见一个神社、一座寺庙,或者在看起来已经接近山坳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热闹的市区。大马路就像一条条河流,曲曲折折地穿行在这些社区之间。真正的河流也是有的,从六甲山上流下来,水流不多,往往在还没有到达海的地方就消失在东西向的大马路下面了。说是河流,不如说小溪才对,日语里都叫“川”。山的坡度增加了水流的速度,尽管水少而浅,但一路哗哗作响,从依山而建的房屋之间穿过。隔不远就会有一座小桥,看起来颇有些年月,横在川上的树丛之间,增添“小桥、流水、人家”的兴味。
或许是因为在被钢筋水泥武装起来的北京生活太久的缘故,我特别喜欢那些在马路边、在街巷的一角、在楼房的院子里,甚至在热闹的街头,艺术品一样被保留着站立在那里的那些树木花草。神户的整个城市设施给人的印象是相当现代而且颇为时尚的,在日常社区里,这就意味着街头巷尾的几乎每个角落,都被人工精心地整饬过。留下来的一棵树、一丛花或野草,都被小心地圈起来,而且和周围的建筑颇为协调。
二
走在这样的市区里,常常会唤起我一种奇异的乡愁,一份晦暗不明的关于儿时记忆的某些感觉和情绪的余味。但是,瞬间我便意识到这种感觉是多么不可靠。因为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生活的地方是长江南部纯粹的农村,没有过这样的城或镇的生活经验。固然,“乡”是相同的,这些社区确实很好地保留了大自然的风味,而且因为是经过人工精心筛选和重塑的,所以比大自然更像自然。我常常喜欢看那些小巷,道旁是两层楼的颇有些年月的日式住房,墙角总有花草或树木露出来,尽管已经是深秋,蓝色或黄色的花草却开得很茂盛,丝毫没有懈怠或颓败的意思。巷道随山势起伏,两侧是如今在国内已很难看到的电线杆和电线,一直伸展到看不见的山脚或远方的楼群下面。巷子里常常很少人走动,即便是在热闹的大马路背面的街巷里也是如此。这种安静和日常生活的氛围,或许才是唤起我乡愁的东西吧。
阿帕杜拉说:所谓“乡愁”,便是将你现在的愿望植入过去的某个时期,而且唤起比你曾经经历的要更真实的欲望。或许他说的是对的。走在这些街巷中,我常常想,我所感觉的这种“熟悉”,其实并不是我真的有过类似的经验,而是这种空间氛围本身在呼应着我内心的某种渴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