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父亲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什么时候也不能下跪!膝盖就是父亲的神。然而,为了自己的儿子,他在瞬间就背叛了自己的神。“嘭”地一声,他真的给血头跪下了。父亲说,他下跪,只是为了儿子以后不再给生活跪下。若干年后,他也像父亲一样跪下,像民工一样跪下,像狗一样跪下……那一刻他真的想起父亲……
文/周海亮
父亲说,啥时候也不能跪下啊!父亲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啊!笨嘴笨舌的父亲只会说这么两句,翻来覆去,如同老僧诵经。
两句话,父亲念叨很多年。
农村老风俗,除夕夜那天,家家户户都要在院子里摆起供桌,旁边燃上黄纸,全家老小轮流跪下,“嘭嘭嘭”连磕三个响头,表示对富足生活的感激以及对来年美好生活的企盼。父亲却不跪。不跪,也不准家里人跪。供桌仍然郑重地摆放在院子里,桌子上摆满香喷喷的美食,酒杯里美酒飘香。黄纸落进火堆,蜷缩,飞舞,营造出一种虔诚的气氛,满载了全家人的希望。父亲对他说,心诚则灵,跪就免了……男儿膝下有黄金啊!不能跪。坚决不能跪。父亲把膝盖看得无比神圣。膝盖是父亲的神。
他听父亲的,膝盖坚硬如同顽石。那一次他去村头水井担水,不小心把水桶掉到井里,哭着回家喊来父亲,父亲趴在井沿,忙了整整一个下午,也没能将水桶打捞上来。父亲蹲在井边,深弓下腰,手里的铁勾几乎将水井搅了个底朝天。后来父亲干脆伏在井沿,脑袋扎进水井。他的姿势是那般滑稽和别扭,他弄脏了满身衣服,就是不肯用跪下的姿势。那天父亲终于没将水桶打捞上来。打捞不上来,父亲就不捞了。父亲说一个水桶能值几个钱?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能跪,不能跪。似乎父亲过分夸张了膝盖的神圣,虽然他只是一位农民。
考上大学的那年暑假,父亲梦里都是笑着的。可是昂贵的学费让父亲在高兴的同时愁眉莫展,他坐在院角的枣树下,一根草烟咂得忽明忽暗。后来父亲站起来,出了门,挨家挨户借钱,可是那样的年月里,谁家也不富裕,凑齐一笔学费绝非易事。直到开学的前一天,他的学费仍然没有凑齐。父亲亲自把他送到学校然后找到校长,他低着头,说,能不能,让孩娃拖几天?校长说我们理解您的难处,可是学校没有这样的先例。父亲可怜巴巴地说,就让孩娃拖延几天吧!我回去想想办法……求你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说话时父亲一直低着头,他深弯了腰,表情拘谨并且可怜。他的声音很小,很卑微,似乎那声音,已经给并不严厉的校长跪下。
父亲走了,儿子留在了大学。一个星期以后,父亲再一次来到学校,为他补交了差欠的学费。是借的,父亲这样对他说。可是他知道,在那个村子里,父亲不可能再借到一分钱。后来他知道父亲根本就没有走,父亲留在城市里,找到一个地下血站。一个星期之内父亲卖了三次血,最后一次,地下血站的人怕出问题,说什么都不再给他抽血,父亲说求求你们,如果你们不要我的血,我儿子就不能读书了……他不能读书,就得和我一样受一辈子穷。没有用,这样的话对方听过太多次,根本不可能将他们打动。父亲说我给你们跪下了。父亲并没有动,或许他只是说说,他并没有真正给对方跪下来的打算。然而对方仍然不理他,表情甚至多了几分鄙夷的成分。父亲咬咬牙,“嘭”一声,真的给对方跪下。那是六十多岁的老父亲第一次给人跪下,这之前父亲一直对他说:男人膝下有黄金。父亲把膝盖看得无比神圣,父亲把膝盖看成自己的神。然而,那一刻,为自己的儿子,父亲在瞬间背叛了自己的信仰,背叛了他的神。回去的路上父亲一直在暗自流泪,他发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时父亲已经有了老态,那时候他的腿脚,已经不太灵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