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悄悄话,倘若不是两地分居,或是感情破裂,同床异梦,大约是每天都要说的。但是要见诸于文字,且要发表出来给人看,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鲁迅先生说过,做梦是自由的,说梦就不那么自由了。“悄悄话”又何尝不是如此。真正的悄悄话,我以为是不能诉诸于人的,否则就成了广而告之的“公开话”,失去了“悄悄话”的意味;此外,既然做了夫妻,便不比热恋中的情人,说起悄悄话来,或甜得像蜜,或酸得像梅,即使苦吧,也是如苦瓜一样带着清甜的。夫妻间的悄悄话,琐琐碎碎,唠唠叨叨,磕磕碰碰,小到鸡毛蒜皮,大到评说天下,人性的方方面面,都显现于这悄悄话中。因此,夫妻悄悄话的丰富,是自然的了。可是要筛一筛,拣一两件说给大家听听,还真不知从何说起呢。
我和妻一结婚就长期两地分居,许多的悄悄话,都倾诉在鸿雁往来的“两地书”中了。好不容易先后调动进城,每天一下班的业余时间,便是忙着买菜、生炉子、做饭、带孩子。而我这一二十年来,每天晚上都是与孤灯为伴的,熬到半夜甚至通宵,一倒在床上便如一摊泥,哪还有时间去说悄悄话呢?
妻和我一样,都是老知青。下乡四五年,再读大学,尔后又牛郎织女,年复一年地软泡硬磨、托情送礼、钻天打洞地办调动,等到相聚之时,便觉得青春岁月像杏花瓣儿,一片一片地飘落了,于是每天晚上十点钟至凌晨的时间,就格外地珍贵。那时我们住在汉口一条古老的长街小巷里,一间十平米的蜗居,只容得下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好不容易等到夜深人静了,我便铺开稿纸,携带着劣烟浓茶,还有一角钱一两的散装白酒,汇入了永无止境的文学马拉松赛跑的队伍之中,妻知道我的习性,一进入“跑道”,是不容人打扰的,而且全身心地投入,仿佛虔诚的宗教仪式。于是便靠在床上,披衣打吨,不敢深睡。迷糊一阵,醒来,见台灯还亮着,满屋的烟雾缭绕,便轻轻地咳嗽几声,以示提醒。见我毫无反应,就下床来,为我换一杯热茶,或削一个苹果,切成片,每一片上插一根牙签,无声地放在书桌上,又去打吨。夜更深了,武汉关的钟声“当”地传来,沉沉的钟声在水一般波动的夜色中荡漾。妻又醒了,见灯还亮着,而时钟已指向凌晨三点,或四点,便叹一口气,重重地咳嗽。见我毫无悔改之意,当然就采取革命行动,毅然决然地夺下我的钢笔,然后打一盆热水,逼着我洗脸烫脚。
现在回想起来,妻的咳嗽声,轻也罢,重也罢,算不算是“悄悄话”呢?
长年累月地熬夜,长年累月地奴役着早已疲惫的心,心脏终于不堪重负,出了毛玻人家熬了夜是“衣带渐宽”,“人比黄花瘦”,我却愈熬愈臃肿了。那时节一个穷教师,一个小
鱼看来是吃不起了。妻又从同事那里,抱回一台简陋的磨豆浆的机器。妻说,豆浆没有脂肪,对心脏有好处。于是妻每天晚上,就将黄豆泡着,天不亮就起来磨豆浆。常常是凌晨四点多了,我还在伏案写作。妻索性起了床,开始轻脚轻手地磨豆浆。在黎明前的黑夜里,妻磨豆浆的嗡嗡声,与我笔耕的沙沙声,柔柔地融合在一起。妻无言地磨着,将我的眼磨得潮潮的。当青色的晨曦流进古井般的天井,书桌上已放好一碗热腾腾的豆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