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来,我偷窃,或大或小,强迫症般无法自制。
那些年我服用多种精神类药物:忧郁症、焦虑、失眠。我想那些药使我丧失了自制力,常常没来由地突生一股无法压抑的冲动,敦促我偷拿这个朋友的牛仔裤、那个朋友的书,或一间没人住的空屋前的花盆。
一次甚至从未来婆婆的钱包中偷钱。
每次我都企图劝阻自己,但终究无法克制。
我不再偷窃,不吃那些药已经六年,现在我能够管制偷窃的冲动,事实上连那种冲动都已经很少发生。然而我并不能完全归罪药物,服药之前我也有同样的冲动,有时也无法自制。
我归罪于自己,我想是因为我有个畸形的童年——母亲从小便尖叫着骂我:说谎、贼!我下意识里想实现她的预言,希望所有人都唾弃我这说谎的贼。
我痛恨自己的丑行,不知如何才能回归纯洁。我害怕朋友及爱我的人有一天会发现我过去的谎言及偷窃,即使我已经多年不再犯了。我最大的希望是能够原谅自己,不再为这些背叛行为自我痛恨。但尽管尝试许久,仍仿佛遥遥无期。我阅读过许多相关书籍,还因此重回心理咨询室,但仍旧无法原谅自己。
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会再偷窃,然而这样就足够了吗?还是我必须先向那些失窃过的人认错?我能得到原谅吗?我知道一旦坦承大家将会摒弃我,即使我已经许久不再撒谎偷窃。
我很后悔自己从前的过错,愿意付出一切换回谅解。
Sugar,请帮助我这痛苦之人。
迫切者
亲爱的迫切者:
十五年前刚搬到现居城市时我穷得只剩两毛钱,于是在门前摆摊兜售全部家当——二手店买的衣服、书籍、手镯、鞋子、餐具及一些小玩意儿。
一整天顾客稀稀拉拉,陪伴我的是附近一群青春期前的少年,他们穿梭于摊位间偶尔询问价钱,虽然他们根本没钱也没兴趣购买这些女性物品。临近傍晚时有个男孩告诉我,另一个男孩偷了我拍卖的复古式相机皮匣——一件我曾拿来当钱包大概只能卖出五美元的小玩意儿。
然而我还是问那个男孩为什么偷拿了我的东西。
“我没有拿!”他大叫着愤然离去。
隔日少年又来了,穿了件超大的连帽灰运动外套,他在拍卖桌附近鬼祟流连,趁我不注意时从外套下拿出相机匣放回原处。
“你的东西回来了。”不久他仿佛若无其事地跟我说。
“很好。”我回道,“你为什么偷拿?”
但他仍旧否认。
那是个晴朗的秋日,几个少年陪我坐在门前小阳台闲聊他们的日常生活。那偷相机匣的男孩扯起衣袖炫耀臂肌,又吵架似的强辩他脖子上戴的假金链是真的。
不久我又问他为什么偷我的相机匣,他还是否认,但这次改口说他是因为想买,带回去拿钱,但最后又决定不买了。
又闲扯一阵后,阳台上只剩男孩与我,他跟我述说他很少见到的父亲及年长许多的兄姐,还有等他十六岁时要买哪一种酷车。
“你为什么偷我的相机匣?”我又问。
这次他没否认,垂头望地片刻,他轻声但清楚地回答道:“因为我寂寞。”
此生只有寥寥数次有人像这个男孩般这么看清自我且赤裸坦白。
我偷窃,因为寂寞——他的话如当头棒喝,震得我差点跌下阶梯。
过去十五年来我想起这个男孩无数次,也许因为他说的不仅是他……还有我。
因为以前我也像你一样,亲爱的迫切者,我也有无法解释的冲动偷拿不属于我的东西,而我同样无力抗拒。
我偷拿过费城姑婆的一盒蓝色眼影,学校同学的漂亮毛衣,陌生人浴室里包装精美的香皂,一只头歪向一边的白狗塑像,等等。
当我遇见寂寞男孩时我已经多年不曾偷窃了,但跟你一样,那些从前的窃物阴魂不散地缠绕着我。更糟的是,那间或出没的偷窃冲动并未完全绝迹,虽然从十八岁起我已能自制不再付诸行动。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偷窃,即使现在我依然无法完整解释,“因为我寂寞”也许是我听过的最正确的理由。
也许那些年你撒谎偷窃,因为你体内有个像母亲般巨大的空洞,下意识中你以为能用谎言及偷窃不属于你的东西来填满。
后来你了解撒谎偷窃并不能填满空洞,自此你找到正途开始疗愈自己。
你需要更佳痊愈,原谅是下一步,就如你已知。
我不认为你的痊愈之路必须先走回从前。那些你偷窃过的人不需要你坦承,他们需要你停止为那些已无关紧要的身外之物折磨自己。我不确定为什么你至今无法跨越那一步,我想也许跟你对自己述说的自我故事有关。
那些我们为了解释自己言行而编造的故事,久而久之会变成我们接受的自我。也许你至今仍无法原谅自己,因你还紧抱那个偷窃时期编来唾弃自我的故事。
原谅自己会使你变成更好或更糟的人吗?自我痛恨会使你变成一个好人吗?
我也不喜欢我故事中的窃贼部分。我挣扎许久该不该在此写出——这是我首次公开触及。我让Sugar先生重复保证没问题,然而我还是害怕。我曾写过其他各种干过的“坏事”,但这似乎不一样,因为曾经偷窃太违背我想给人的形象。
然而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而我已为此原谅了自己。
不再偷窃多年后,一次我独坐河畔,眼望流水,我想起从前偷窃的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不自觉地我伸手拔草扔入河里,每一根代表一件偷窃物。我原谅自己,扔下代表蓝色眼影的草;我原谅自己,扔下代表香皂的草;我原谅自己,扔下代表白狗塑像及漂亮的毛衣的草……直到我曾做过的坏事逐一给流水全部带走。
我重复说原谅自己无数次,最后感觉自己真好像被原谅了。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以后我将不会再为此挣扎。
宽恕不会微笑端坐,像个酒吧里的美男子,宽恕是你必须咬紧牙关拉上陡坡的胖子。你必须一再重复地说:原谅自己,直到这变成你接受的自我故事。
而这我们每个人都有能力做到,包括你,亲爱的迫切者。我期望你去做。
我不知道那个寂寞男孩后来怎样了,我希望他也已经将他的胖子拉上陡坡。摆摊结束后那个相机匣还遗留在桌上,“你要吗?”我问。
他伸手接过,脸露微笑。
(继结向前摘自《儿童文学》2015年第10期)
〔美〕谢莉尔·斯瑞德 译陆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