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女人披着红盖头,被高头大马的男人接到家中。
男人望着女人跩跩的小脚说:“以后,我就是你的大脚板!”
女人羞羞地说:“我这一辈子就挂在你的身上了。”
男人就往地上一蹲:“来,我背你走走。”
女便趴在男人的背上,男人在屋里走了好几圈,面不改色心不跳。
男人强壮有力。
女人是男人怀里的一只猫。
不久,女人为男人生了一个娃,男娃。
可惜,男人不知道了。
男人是在—个早晨不见的。
那天,女人肚子里的娃儿不停地动,让女人寝不安席。天亮了,女人才有了睡意。男人始终陪着女人。
男人在女人睡着时,牵着那匹枣红马,走出村庄。男人这一走,就没了音信。
女人生孩子时,婆婆左右伺候着。婆婆也是小脚。见女人的脸上豆大的汗珠直流,婆婆骂:“这个挨千刀的人,到底干啥去啦?也不捎回个信儿。女人最需要的时候,他却跑得无影无踪。”
老的老,小的小,女人的天就塌了下来。
农村里,一个家,如果缺了男人,就不叫家了。上山割柴,井里挑水,哪样离开男人能行?
可两个小脚女人,没有让这个家荒芜了。她们把娃娃托付给左邻右舍,相伴着去山里砍柴,相伴着去井边摇辘轳,春种秋收,那炊烟,也与别家一样茂盛。
孩子渐渐大了。
婆婆渐渐老了。
女人渐渐有了白发。
男人还是没有音信。
婆婆病倒了,下不了地。
女人整日忙得小脚酸疼。
儿子也有一双大脚板。儿子聪明绝顶。私塾先生说:“这么聪慧的孩子,不上学,我看着难受。”
私塾先生对女人说:“这孩子的一切,我包了。只要他能上学!”
女人就哭了:“谢谢先生,如果孩子有了出息,他自会报恩,如果孩子啥都不是,枉费了先生的心血,我这里先给先生赔礼了。”
女人就给私塾先生磕了头。
儿子果然有出息,考上了城里的大学。
儿子成了大学里的老师。
儿子每每回家,都去谢私塾先生,把他当老爷爷一样待。
后来,儿子被人给暗杀了。
村里人才知道,这个叫新生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外面名气很大,是共产党的一个地委书记。
再后来,这个叫新生的烈士,被人写进了小说里,家喻户晓。
私塾先生得知后,嚎陶大哭:“是我把这个娃娃害啦!”
私塾先生临终前对女人说:“那天早上,我碰见德方了,他去集镇给你买红糖去了,女人坐月子离不开红糖。后来,有人偷偷告诉我,德方被抓了壮丁,在抗战中被打死了。”
女人点点头:“先生,谢谢你告诉我德方的事。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听到了德方的消息。”
德方是女人的男人。
女人没有把私塾先生的话告诉婆婆。因为,婆婆已经奄奄一息了。
婆婆临去世,只对女人说了一句话:“下辈子,我们还做婆媳,但要换个个儿,你做婆婆我做媳妇。”
女人说:“不,还是你做婆婆,我做媳妇。不过,还得有德方,还得有新生。”
婆婆是微笑着走的。
一晃女人就老态龙钟了。
老了的女人走路更费劲了。
女人每天都挪动着小脚,去村头的老槐树下张望,她喃喃地说:“德方咋还不回来呢?”
有一天,一个陌生人打听着来到女人家。
陌生人说:“老奶奶,我给您捎信来了。是张德方捎来的。”
女人问:“谁叫张德方?”
陌生人答:“张德方是我的邻居。他在台湾,只是没了两条腿,战争年代被炮弹炸掉了。”
陌生人就用录像机给女人放了一段录像。
录像里,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秃顶男人可不就是德方?
只听见德方说:“老婆,你好吗?我永远也回不了家了,我三十年前就没了双腿。没了一双大脚板,我对不住你!”
女人哭得泪雨滂沱。
陌生人说:“老奶奶,您想对德方爷爷说几句话吗?”
女人擦擦眼泪点点头。
女人说:“德方,你等着,我去接你。你背不动我了,我还能背动你。”
陌生人走后,女人突然来了精气神儿,她跩着小脚,绕着村里走了一圈,逢人就说:“德方来信了,让我去接他,我明天就走。”
第二天,人们在屋里发现了女人穿得干干净净,躺在炕上,永远睡着了。就好像醒来后就要出远门一样安稳。
选自《小说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