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门亲事
河床白骨一样,龇牙咧嘴地横卧在村落中央。
河床南岸住着一户老石匠,打磨了一辈子石头,没娶过一房女人以续香火,一个人寂寞地过。只到了晚年,老石匠在石场拾到一个女婴,抱回家喂养。老石匠祈求小女孩多福多寿,给取了名字叫小多子。老石匠临死前,给多子找了婆家,那年多子七岁。
小丈夫是红婶家的独苗小寡子,就住在河床的北岸。对这门亲事,老石匠本不乐意。小寡子是个智障儿,一天到晚在红婶奶头上拱来拱去,淌一口明晃晃的涎水。不乐意归不乐意,老石匠还是在咽气前将小多子嫁了过去。老石匠想过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红婶心善,过了门,吃穿亏不了多子。
事情定下了,红婶就张罗着要迎多子过门。多子七岁,寡子才三岁。多子和寡子的嫁娶不同于成年人的嫁娶。小多子嫁到红婶家先过平常日子,等到小寡子十二岁才能正式圆房,成为夫妻。迎亲那天,红婶请了一班吹鼓手,吹吹打打。小寡子由本家嫂子抱在怀里走在队伍前面。小寡子在嫂子怀里一副不知香臭的样子,嘴巴张着,啊哈啊哈地叫,鼻涕挂下来了,抬起手一把抹进嘴里。
事先红婶给小多子做了一套红衣裳,叫人给送过来了。小多子穿在身上,白里透红,像一朵早春的杏花,粉粉白白地开在枝头。小多子红衣红袄,走到小寡子的叔伯嫂子跟前,扬起红扑扑的小脸说,嫂子,寡子给我抱吧。嫂子看着小多子,脚步走得有板有眼,话说得有板有眼,心里先替婶子欢喜了小多子。嫂子笑,多子,寡子今儿个就由嫂子抱,过了今儿个都归你抱。小多子没听嫂子的,伸出手去,嫂子就将小寡子给了小多子。多子将寡子抱在怀里,有模有样,都不像七岁的小闺女了,真真就是十七岁的小母亲了。
迎了小多子,一队人在干燥的河床中间穿过,响器呜呜哇哇吹得高亢嘹亮,从南岸回到北岸,踢踏起一路尘烟。红婶摆了几桌酒席,院子上空飘满了喜庆的颗粒。红衣红裤的多子抱着小丈夫,大模大样地走进了婆家。客人们吸溜着烫嘴的汤菜,都夸寡子的小媳妇。
客人们散掉后,院子里凌乱不堪。桌子不像桌子,板凳不像板凳,碗盏家什沾着汤油堆在潲桶里。小寡子缠磨着娘,哭哭咧咧地要红婶喂奶。红婶拗不过儿子,躲到屋里屁股压着炕沿,撩起袄衫给寡子喂奶。寡子咬着奶头也不好好吃,嘴巴一张一合,咬来咬去,都冒血水了,疼得红婶嘴巴一咧一咧,拍打寡子屁股骂小该死的。红婶丈夫死掉了,就留下这么一棵独苗,红婶嘴上骂,手上拍打,心里却是疼着呢。
院里,小多子脱掉了新嫁衣,里面是摞着补丁绽了线的棉袄。将袄袖挽到胳膊肘上,露出白白的胳膊。多子在水缸里舀来清水,倒在潲桶里洗碗盏家什。小北风丝丝拉拉地挠抓人,她的胳膊在冷风冷水里冻得红红的。多子稀里哗啦地洗了一大盆碗盏,将脏水一桶一桶倒进阴沟里。
红婶哄睡了小寡子,到院里帮多子洗涮。多子将洗净的碗盏家什整齐地码放在桌子上。多子不歇,手里提着扫把,一点一点地打扫起了院子。红婶跟多子说,多子,你去看着寡子,我来扫。多子没有将扫把给红婶,说,娘,爷爷说了,过了门就是你家媳妇,屋里屋外的活计不能等婆婆说,要抢着干。红婶听多子给自己叫娘,脸上怪不好意思的。
红婶年岁并不大,才二十四,也是如花似玉的年龄。红婶说,多子,没圆房呢,不用叫娘,还是随便些好,叫婶。多子说,爷爷说过了门就是一家人,早晚都得改口叫娘,早叫显得亲近些,一家人不生分。这哪像一个七岁的小丫头说的话,十七岁的小媳妇也说不出这样中听的话来。
红婶看着七岁的多子,眼神像个亲娘,暖洋洋的。红婶回到屋里扯一张红纸,包了一个红包,塞给多子。多子不要红婶的钱。红婶推给多子,说,本来这份钱该圆房那天给,这是改口钱,婆婆给儿媳妇的,今儿个你叫了娘,改口钱就今儿个给了。多子还是不肯收,红婶就将钱塞到多子的裤袋里。多子给红婶塞回去,嘴上说,娘先替我保管着,用了找娘来拿。
红婶和多子拾掇着院子。多子一口一个娘,叫得红婶心里痒痒的。院里院外,屋里屋外,重又整齐如新了,天也落黑了。多子说,娘,我回家了,该给爷爷煮饭了。红婶给多子包了一包菜饭拿着。多子爷爷和红婶有约定,红婶先将多子迎过门,等多子爷爷走了,入土了,多子才能住进红婶家。多子将菜饭捂在棉袄里,顶着夜色,一双小脚啪啪地踩着冻土路,跑过面目狰狞的河床,跑回到爷爷身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