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晋永权
如今,奔赴乡野,找个农家乐,吃顿农家饭,甚至在那里打打牌,晒晒太阳,成了一些厌倦都市的人们生活方式之一种。这一群体大都远离家乡,有过乡村生活经验,或曾下放过、插过队,直把他乡当故乡;纵是都市出身的年轻一代,毫无乡村生活背景,也会从父辈那里听说过诸多关于乡村美味的传说,抱着“去看看也是个不错选择”的心态毅然前往。
在那偏僻的一隅,有关乡村概念的消费也是快餐式的。无论是前厅还是后厨,包括那些悬挂在墙上的红辣椒、白蒜头,还有复制出来的旧式宣传画,放置在拐角的石磨、石碾,以及挂在墙上落满灰尘的新草帽等,都有强烈的符号意味。10米之内,保证在视觉上满足你平息内心无限乡愁的欲望。那幺悠远而又难以割舍的情感,顿时化作口腹之欲一股脑摆在了眼前:当年龄不明的农家大嫂大呼小叫,用大铝盆端上热腾腾的红烧老公鸡,用小箩筐抱来杂乱堆积的大丰收,用歪把子壶提来烫好的所谓自制老酒时,那最后的一缕愁容,定会融化在临时搭建的餐厅里倏然升起的热腾腾雾气中。谁能说,乡愁——这远离家乡的愁苦——不是那团稍纵即逝的雾呢?
有位平日里吃喝十分挑剔的朋友曾私下里表达过这样的意思,那才是自己吃过的最开心的饭,酒量还会平添许多,甚至那不知要比自己平日出入场合里老多少、丑多少的端菜大嫂,和她裹在腰间油渍斑斑的围裙,都让自己找到了久违的故乡般的温暖。更有甚者说,只有见到那里低矮的小平房,和屋后胡乱堆积起来的废弃农具,才有一种回家的感觉,真想在那样的地方永远永远住下去。当然,这都是酒话,清醒时再也没提过,显然,那时他们都把一次从城里改道郊区的饭局看得过重了。
但,在我们生活的年代里,那些回到故乡旅行,而偏偏要探个究竟的人,会经历过怎样的情形呢?乡愁行至这里,可否心安?
把自己设想中的浪漫之旅执意安排在故乡——特别是中原地带乡村的人,大多会看到这样的情形:许多村子真的空了,精壮的劳动力远离家乡,外出打工,唯老人与孩子在看护着大而无当甚至荒草丛生的庭院,很少有人再把精耕细作当回事,种子撒下去,任其生长,要幺就是发现长虫时,赶紧喷洒农药了事。种了一辈子庄稼的老把式,再谈起种庄稼时却面露不屑,这多少让人回不过神来。自然,谁都没有理由让那些老年农民去承担民生之重。
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这网络流行语听起来多少有些心惊,但并不是耸人听闻。
当一些乡村演变成了垃圾场,围绕着房屋沟渠是随意丢弃的垃圾,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气息,让人疑心这是被现代文明之光未曾眷顾的某块蛮荒之地。年长一些的树木,包括不起眼的杂树大都砍伐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速生白杨——一种很快就能带来经济效益的单一树种,“急功近利”一语,居然在这里有了现实版的注解。故乡的人们一方面享受着工业化、城市化的便利,同时也深受其苦,不同的只是形式有别而已。
纵是如此,有关故乡的记忆至少还有地理空间这一坐标,可如果你的故乡有幸成为被开发商看中的新城选址,或虽身处荒僻但恰恰成了某座工厂的理想场所,总之,当乡村成为城市的预留地,那你的乡愁只能在天上飞了。
回到故乡的旅行者大都会看到人们在热切地生活着,红红火火,急急切切,叨叨唠唠。在昔日的朋友、甚至亲人面前,自己成了备受尊敬的客人,也是备受冷落的听众。哦!这个你不知道,那个你不了解,这个你可别管,此刻,你活脱脱就是自己故乡的陌生人,当浪漫之旅再一次化为漂泊,并且是飘泊在故乡,那滋味真的难以言说。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五代前蜀诗人韦庄这句令人费解的诗句,很多人解读过。但我总有着自己的理解,这“老”字并非指年龄,而指心态,当游子累了,厌倦游历之时,那就回到故乡吧。此时,故乡之于你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一切不就安生了吗!可以换句话来说,如果你没有打算好在故乡做个陌生人,那你最好远离那里,或者只是回去心安理得地做个客人吧。
故乡并不是一次饭局,在故乡旅行的人才这般纠结。
注:本文原题为《故乡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