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木斋
周木斋(1910~1941),名朴,号树榆,一江一苏武进人。作品有《消长集》,《边鼓集》和《横眉集》(此二为多人合集)等。
独一裁者秦始皇,被荆轲行刺的时候,阶下的卫士因格于法威,致不敢越阶而拔刀相助,而使秦始皇险些儿丧生。——即使丧生,卫士也是不负责的,因为要守独一裁的法;否则越阶尽职,自己反要因违法而丧生,至多只落得一个事后恤其族罢了。
这是独一裁者的矛盾,独一裁者的悲哀。不准卫士越阶,卫士的职责便尽了,却也丧失了卫士的职责了。但为什幺又要卫士呢?独一裁者是更不能不要卫士的。但为什幺又不要卫士发挥其应有的本义,应尽的职责呢?独一裁者是更不能要卫士的,往往更会变起肘腋。
赵高将鹿献于秦二世——始皇的儿子,继承者,说是马。二世说:“丞相误耶?指鹿为马。”问左右,或沉默,或说是马,或说是鹿。赵高便暗中绳一般说鹿的以法。
二世是名义上的独一裁者,这看“始皇”和“二世”的名称,也可知是继承独一裁的,但实际上已是傀儡了。(自然,这与认贼作父的傀儡有本质的不同。)因名实的差异,所以辨认马鹿要问左右,沉默的是知道这名实的差异的。说是马或说是鹿的,貌似代表两种势力的分野,而其实说是鹿的,也正是指实情而言。到赵高暗中绳一般说鹿的以法,谁是真正的独一裁者便判明了。
但独一裁者之造成独一裁的那种不择手段,也显筋露骨,穷凶极恶了,而这又酿成了独一裁者的“教育”。
慕沙里尼在贝鲁纳城演说,对于捷克总统贝奈斯,加以攻击,当时一般法西斯一党一员闻提及贝奈斯之名,多口出怪声,以表厌恶之意,故慕沙里尼说:“汝等厌恶之一声,当闻于全世界,(汝等皆属于伟大之古罗马民族,……)”真正“伟大”得很,得意得很。又说:“当日内瓦及五十二国开会,由现任捷总统(群众闻捷总统名,报以嘘声)主席,讨论对意制裁事项时,余对意民众之勇敢,绝未发生怀疑。当时并有一种荒谬之口号:‘面包或大炮’。吾人对此,将作何种答复?(群众一致呼“大炮”。)吾人认为无论大炮之制造何等坚固,苟无坚固之人力利用之,则亦归无效。”虽然在挽回,但已大杀“伟大”的风景了,“亦归无效”。
据说聆听演说的,不下三万人。那幺,至少这一批不下三万的人,是“出类拔萃”的了。但可惜慕沙里尼的训练,还不够高明的;或者,这一批群众,是太老实了。所谓当时有一种“荒谬”的口号:“面包或大炮”,是慕沙里尼说“要以大炮代替面包”,而为世所耻笑,并加以讽刺的。现在慕沙里尼提出于那一批群众的面前,询问答复,是想以口头的“公民投票”的公式,征求“民意”,作为掩尽天下人耳目的翻案,正如报复贝奈斯总统在国联中曾创导制裁意国以制止侵略阿比西尼亚一样,以报复世人的耻笑和讽刺的。不料那一批群众不明了此意,却墨守成规地牢记着“要以大炮代替面包”的这一句话,于是旧事重提,听者不察,和而倡之,同然一辞,嚣嚣曰“大炮”,“大炮”。这大炮虽然是空气炮,却已轰击了慕沙里尼的“雄心”了呀,想要翻案,反而坐实。
秦始皇的老实的卫士,犹可说也,因为秦始皇没有想从卫士制造“民意”的意思,固然作茧自缚,却不想脱蛹而出,更不曾因想脱蛹而出而仍自缚于茧。
赵高也不曾既指鹿为马而又提“马”为“鹿”。
世道日下,倒是在这里的。不择手段,反复无常,使大批的群众疯狂了,又要使之疯狂的清醒,苛政猛于虎,则民无措手足,而独一裁者于自作自受的得意忘形之余,也自作自受地暴露尴尬的嘴脸。
“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而慕沙里尼的方式是:民“信之”矣,足兵,“信之”以至于死,又从而言“足食”,足兵。但言“足食”是欺世的,也是欺民的,而前言不对后语,更显明的是失信。有三重的欺骗,剩下的路,是死。
选自《消长新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