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父亲回故乡

 
抱着父亲回故乡
2016-12-27 16:11:20 /故事大全

抱着父亲回故乡

作者:刘醒龙

这是我第一次描写父亲。

请多包涵。就像小时候,

我总是原谅小路中间的那堆牛粪。

这是我第一次描写家乡。

请多包涵。就像小时候,

我总是原谅小路中间的那堆牛粪。

——题记

抱着父亲。

我走在回故乡的路上。

一个模模糊糊的小身影,在小路上方自由地飘荡。

田野上自由延伸的小路,左边散落着一层薄薄的稻草,相同的稻草薄薄地遮盖着道路右边,都是为了纪念刚刚过去的收获季节。茂密的巴茅草,从高及屋檐的顶端开始,枯黄了所有的叶子,只在茎秆上偶尔留一点苍翠,用来记忆狭长的叶片如何从那个位置上生长出来。就像人们时常惶惑地盯着一棵大树,猜度自己的家族,如何在树下的老旧村落里繁衍生息。

我很清楚自己抱过父亲的次数。因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抱起父亲,也是我最后一次抱起父亲。

父亲像一朵朝云,逍遥地飘荡在我的怀里。童年时代,父亲总在外面忙忙碌碌,一年当中见不上几次,刚刚迈进家门,转过身来就会消失在租住的农舍外面的梧桐树下。那时的父亲,像是穿堂而过的阵阵晚风。

父亲像一颗圆润的家乡鱼丸,而且是在远离江畔湖乡的大山深处,在滚滚的沸水中,既不浮起,也不沉底,在水体中段舒缓徘徊的那一种。抱着父亲,我才明白,能在沸水中保持平静是何等的性情之美。

怀抱中的父亲,更像一枚5分硬币。那是小时候我们的压岁钱。父亲亲手递上的,是坚硬,是柔软,是渴望,是满足,如此种种,百般亲情,尽在其中。

怀抱中的父亲,更像一颗砣砣糖。那是小时候我们从父亲的手提包里掏出来的,有甜蜜,有芬芳,更有过后长久留存的种种回甘。

父亲抱过我多少次?我当然不记得。

我出生时,父亲在大别山中一个叫黄栗树的地方,任帮助工作的工作队长。得到消息,他借了一辆自行车,用一天时间,骑行三百里山路赶回家,抱起我,随口为我取了一个名字。这是唯一一次由父亲亲口证实的往日怀抱。父亲甚至说,除此以外,他再也没有抱过我。我不相信这种说法。与天下的父亲一样,男人的本性使得父亲尽一切可能,不使自己柔软的一面显露在儿子面前。所谓“有泪不轻弹”,所谓“有伤不常叹”,所谓“膝下有黄金”,所谓“不受嗟来之食”,说的就是父亲这一类的男人。所以,父亲不记得抱过我多少次,是因为父亲不想将女孩子才会看重的情感元素太当回事。

头顶上方的小身影还在飘荡。

我很想将她当作一颗来自天籁的种子,如蒲公英和狗尾巴草,但她更像父亲在山路上骑着自行车的样子。

抱着父亲,我们一起走向回龙山下那个名叫郑仓的小地方。

抱着父亲,我还要送父亲走上那座没有名字的小山。

郑仓正南方向这座没有名字的小山,向来没有名字。

乡亲们说起来,对我是用“你爷爷睡的那山上”一语作为所指,意思是爷爷的归宿之所。对我堂弟,则是用“你父亲小时候睡通宵的那山上”,意思是说我那叔父尚小时夜里乘凉的地方。家乡之风情,无论是历史还是现世,无论是家事还是国事,无论是山水还是草木,无论是男女还是老幼,常常用一种固定的默契,取代那些似无必要的烦琐。譬如,父亲会问,你去那山上看过没有?莽莽山岳,叠叠峰峦,大大小小数不胜数,我们绝对不会弄错父亲所说的山是哪一座!譬如父亲会问,你最近回去过没有?人生繁复,去来曲折,有情怀而日夜思念的小住之所,有愁绪而挥之不去的长留之地,只比牛毛略少一二,我们也断断不会让情感流落到别处。

小山太小,不仅不能称为峰,甚至连称其为山也觉得太过分。那山之微不足道,甚至只能叫作小小山。像父亲给我取名那样,我在心里给这座小山取名为小秦岭。我将这山想象成季节中的春与秋。父亲的人生将在这座山上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称为春,一部分叫作秋。称为春的这一部分有88年之久,叫作秋的这一部分,则是无边无际。就像故乡小路前头的田野,近处新苗茁壮,早前称作谷雨,稍后又叫芒种,实实在在有利于打理田间。又如,数日之前的立冬,还有几天之后的小雪,明明白白提醒要注意正在到来的隆冬。相较远方天地苍茫,再用纪年表述,已经毫无意义!

我不敢直接用春秋称呼这小山。

春秋意义太深远!

春秋场面太宏阔!

春秋用心太伟大!

春秋用于父亲,是一种奢华,是一种冒犯。

父亲太普通,也太平凡。在我抱起父亲前的几天,父亲还在挂念一件衣服,还在操心一点养老金,还在渴望新婚的孙媳何时为这个家族添上男性血脉,甚至还在埋怨那根离手边超过半尺的拐杖!父亲也不是没有丁点志向,在我抱起父亲前的几天,父亲还要一位老友过几天再来,一起聊一聊“十八大”;还要关心偶尔也会被某些人称为老人的长子,下一步还有什么目标。

于是我想,这小山,这小小山,一半是春,一半是秋,正好合为一个秦字,为什么不能叫作小秦岭呢?父亲和先于父亲回到这山上的亲友与乡亲,人人都是半部春秋!

那小小身影还在盘旋,不离不弃地跟随着风,或者是我们。

小路弯弯,穿过巴茅草,又是巴茅草。

小路长长,这头是巴茅草,另一头还是巴茅草。

巴茅草很长,叶片上的锯齿锋利依然。怀抱中的父亲很安静,亦步亦趋地由着我,没有丁点犹豫和畏葸。暖风中的巴茅草,见到久违的故人,免不了也来几样曼妙身姿,瑟瑟如塞上秋词。此时此刻,我不晓得巴茅草与父亲再次相逢的感觉。我只清楚,巴茅草用罕有的温顺,轻轻地抚过我的头发,我的脸颊,我的手臂、胸脯、腰肢和双腿,还有正在让我行走的小路。分明是母亲八十大寿那天,父亲拉着我的手,感觉上有些苍茫,有些温厚,更多的是不舍与留恋。

冬日初临,太阳正暖。

这时候,父亲本该在远离家乡的那颗太阳下面,眯着双眼小声地打着呼噜,晒晒自己。身边任何事情看上去与之毫无关系,然而,只要有熟悉的声音出现,父亲就会清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拉着人家,毫无障碍地聊起台湾、钓鱼岛和航空母舰。是我双膝跪拜,双手高举,从铺天盖地的阳光里抱起父亲,让父亲回到更加熟悉的太阳之下。我能感觉到家乡的太阳对父亲格外温柔,已经苍凉的父亲,在我的怀抱里慢慢地温暖起来。

小路还在我和父亲的脚下。

小路正在穿过父亲一直念叨的郑仓。

有与父亲一道割过巴茅草的人,在垸边叫着父亲的乳名。鞭炮声声中,我感到父亲在怀里轻轻颤动了一下。父亲一定是回答了。像那呼唤者一样,也在说,回来好,回到郑仓一切就好了!像小路旁的巴茅草记得故人,22户人家的郑仓,只认亲人,而不认其他。恰逢家国浩劫,时值中年的父亲逃回家乡,巴茅草掩蔽下的郑仓,像巴茅草一样掩蔽起父亲。没有人为难父亲,也没有人敢来为难父亲。那时的父亲,一定也听别人说,同时自己也说,回到郑仓,一切就好了。

随心所欲的小路,随心所欲地穿过那些新居与旧宅。

我还在抱着父亲。正如那小小身影,还在空中飞扬。

不用抬头,我也记得,前面是一片竹林。无论是多年之前,还是多年之后,这竹林总是同一副模样。竹子不多也不少,不大也不小,不茂密也不稀疏。竹林是郑仓一带少有的没有生长巴茅草的地方,然而那些竹子却长得像巴茅草一样。

没有巴茅草的小路,再次落满因为收获而遗下的稻草。

父亲喜欢这样的小路。父亲还是一年四季打赤脚的少年时,则更加喜欢,不是因为它宛如铺上柔软的地毯,而是因为这稻草的温软,或多或少地阻隔了地面上的冰雪寒霜。那时候的父亲,深受姑妈体恤。姑妈不管婆家有没有不满,年年冬季,都要给侄儿侄女各做一双布鞋。除此之外,父亲他们再无穿鞋的可能。1991年中秋节次日,父亲让我陪着他走遍黄州城内的主要商店,寻找价格最贵的皮鞋。父亲亲手拎着因为价格最贵而被认作是最好的皮鞋,去了他的表兄家,亲手将皮鞋敬上,以感谢他的姑妈——我的姑奶奶当年之恩情。

接连几场秋雨,将小路洗出冬季风骨。太阳晒一晒,小路上又有了些许别的季节风情。如果是当年,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气,再有这样的稻草铺着,赤脚的父亲一定会冲着这小路欢天喜地。这样的时候,我一定要走得轻一些,走得慢一些。

北风微微一吹,竹林就散去,将一座小山散淡地放在小路前面。

用不着问小路,也用不着问父亲,这便是那小秦岭了。

有一阵,我看不见那小小身影了,还以为她不认识小秦岭,或者不肯去往小秦岭。不待我再多想些什么,那小小身影又出现了,那样子只可能是落在后面,与那些熟悉的竹梢小有缠绵。

父亲的小秦岭,乘过父亲童年的凉,晒过父亲童年的太阳,饿过父亲童年的饥饿,冷过父亲童年的寒冷,更盼过父亲童年对外出做工的爷爷的渴盼。小秦岭是父亲的小小高地。小男孩踮着脚或者拼命蹦跳,爬上那棵少有人愿意爬着玩的松树,除了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父亲还能盼望什么呢?远处的回龙山,更远处的大崎山,这些都不在父亲的期盼范围之内。

父亲更没有望见,在比大崎山更远的大别山深处那个名叫老鹳冲的村落。那时候的父亲身强体壮,父亲立下军令状,不让老鹳冲因全村人年年外出讨米要饭而继续著名。那里的小路更坚硬,也更复杂。父亲在远离郑仓,却与郑仓有几分相似的地方,同样留下一次著名的伫立。那是山洪暴发的时节,村边沙河再次溃口。就在所有人只顾慌张逃命时,有人发现父亲没有逃走。父亲不是英雄,没有跳入洪水中,用身体堵塞溃口。父亲不是榜样,没有振臂高呼,让谁谁谁跟着自己冲上去。父亲打着伞,纹丝不动地站在沙堤溃口,任凭沙堤在脚下崩塌。逃走的人纷纷返回时,父亲还是那样站着,什么话也没说,直到溃口被堵住,父亲才说,今年不用讨米要饭了。果然,这一年,丰收的水稻,将习惯外出讨米要饭的人,尽数留了下来。

我的站在沙河边的父亲!

我的站在小秦岭上的父亲!

一个在怀抱细微的梦想!

一个在怀抱质朴的理想!

春与秋累积的小秦岭!短暂与永恒相加的小秦岭!离我们只剩下几步之遥了,怀抱中的父亲似乎贴紧了些。我不得不将步履迈得比慢还要慢。我很清楚,只要走完剩下几步,父亲就会离开我的怀抱,成为一种梦幻,重新独自伫立在小秦岭上。

小路尽头的稻草很香,是那种浓得令人内心颤抖的酽香。如果它们堆在一起燃烧成一股青烟,就不仅仅为父亲所喜欢,同样会被我喜欢。那样的青烟缭绕,野火燎燎,正是我头一次与父亲一同行走在这条小路上的情景。

同样的父亲,同样的我,那一次,父亲在这小路上,用那双大脚流星追月一样畅快地行走,快乐得可以与任何一棵小树握握手,可以与任何一只小兽打招呼,更别说突然出现在小路拐弯处的久违发小。那一次,我完完全全是个多余的人。家乡对我的反应,几乎全是一个“啊”字。还分不清在这唯一的“啊”字后面,是画上句号,还是惊叹号?或许是省略号?那一次,是我唯一一次见到极具少年风采的父亲。

小秦岭!郑仓!张家寨!标云岗!上巴河!

在那稍纵即逝的少年回眸里,凡目光触及之所在,全属于父亲!父亲是那样贪婪!父亲是那样霸道!即使是整座田野上最难容下行人脚步的田埂,他也要试着走上一走,并且总有父亲渴望发现的发现,渴望获得的获得。

如果家乡是慈母,我当然相信,那一次的父亲,正是一个成年男子在为内心柔软所在寻找寄托。如果大地有怀抱,我更愿相信,那一次是父亲对能使自身投入的怀抱的寻找。

小路,只有小路,才是用来寻找的。

小路,只有小路,才是用来深爱的。

小路,只有小路,才是用来回家的。

八十八年的行走,再坚硬的山坡也会被踩成一条与后代同享的坦途。

一个坚强的男人,何时才会接受另一个坚强男人的拥抱?

一个父亲,何时才会没有任何主观意识地任凭另一个父亲将他抱在怀里?

无论如何,那一次,我都不可能有抱起父亲的念头。无论父亲做什么和不做什么,也无论父亲说什么和不说什么,更遑论父亲想什么和不想什么。现在,无论如何,我也同样不可能有放弃父亲的念头。无论父亲有多重有多轻,也无论父亲有多冷有多热,更别说父亲有多少恩有多少情。

在我的字典里,曾经多么喜欢大路朝天这个词。

在我的话语中,也曾如此欣赏小路总有尽头的说法。

此时此刻,我才发现大路朝天也好,小路总有尽头也罢,都在自己的真情实感范围之外。

一条青蛇钻进夏天的草丛,一只狐狸藏身秋天的谷堆,一枚枯叶卷进冬天的寒风,一片雪花化入春天的泥土。无须提醒,父亲肯定明白,小路像青蛇、狐狸、枯叶和雪花那样,在我的脚下消失了。

小路起于平淡无奇,又终于平淡无奇。

没有路的小秦岭,本来就不需要路。父亲一定是这样想的,春天里采过鲜花,夏天里数过星星,秋天里摘过野果,冬天里烧过野火,这样的去处,无论什么路,都是画蛇添足般的败笔。

山坡上,一堆新土正散发着千万年深蕴而生发的大地芬芳。父亲没有挣扎,也没有不挣扎。不知何处迸发出来的力量,将父亲从我的怀抱里带走。或许根本与力学无关。无人推波助澜的水,也会在小溪中流淌;无人呼风唤雨的云,也会在天边散漫。父亲的离散是逻辑中的逻辑,也是自然中的自然。说道理没有用,不说道理也没有用。

龙回大海,凤凰还巢,叶落归根,宝剑入鞘。

父亲不是云,却像流云一样飘然而去。

父亲不是风,却像东风一样独赴天涯。

我的怀抱里空了,却很宽阔。因为这是父亲第一次躺过的怀抱。

我的怀抱里轻了,却很沉重。因为这是父亲最后一次躺过的怀抱。

趁着尚且能够寻觅的痕迹,我匍匐在那堆新土之上,一膝一膝,一肘一肘,从一端跪行到另一端。一支倒插的镐把从地下慢慢地拔起来,三尺长的镐把下面,留着一道通达蓝天与大地的洞径,有小股青烟缓缓升起。我拿一些吃食,轻轻地放入其中。我终于有机会亲手给父亲喂食了。我也终于有机会最后一次亲手给父亲喂食。有黄土涌过来,将那嘴巴一样、眼睛一样、鼻孔一样、耳郭一样、肚脐一样、心窝一样的洞径填满了。填得与漫不经心地铺陈在周边的黄土一模一样。如果这也是路,那她就是联系父亲与他的子孙们的最后一程。

这路一断,父亲再也回不到我们身边。

这路一断,小秦岭就化成了我们的父亲。

天地有无声响,我不在乎,因为父亲已不在乎。

人间有无伤悲,我不在乎,因为父亲已不在乎。

我只在乎,父亲轻轻离去的那一刻,自己有没有放肆,有没有轻浮,有没有无情,有没有乱了方寸。

此时此刻,我再次看见那小小身影了。她离我那么近,用眼角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她是从眼前那棵大松树上飘下来的,在与松果分离的那一瞬间,她变成一粒小小的种子,凭着风飘洒而下,像我的情思那样,轻轻化入黄土之中。她要去寻找什么只有她自己清楚。我只晓得,当她再次出现,一定是苍苍翠翠的茂盛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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