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自古横亘数省,水系贯通两广,北岸有座老城区名“禹门坊”,数百年来临江而立,因地势倨高,每年春夏潮涨时,如浮于天水之间的孤岛般,从未被洪灾吞没。
街坊老尊长们说,多亏了在禹门坊外石顶岗上立的那座“崇天塔”:传说五十年前,西江连年水祸,有位青乌术士一路“寻龙”而至,他找到当时的地方官吏建言说,此脉江水气势恢弘,可惜江底盘桓孽龙,不时兴风作浪,只有加固堤围并建塔镇守,才能杜绝水患。
因此,当时一位王姓修武校尉牵头,地方乡绅百姓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建起这座巍峨的崇天宝塔。
本地果然从此文运兴旺,水患勿扰。那位王校尉在宝塔建成后,逐年升至从七品武信佐骑尉,可谓吉祥如意,步步高升。人们交口议论说,建造七级浮屠,已是功德无量,王骑尉却盖了九层,所以更加荣耀无上。
又不知从哪一年,沿江一带的人们兴起在游春或重九,到江边登塔观景,有童谣唱:“白牡丹、红牡丹,宝塔游戏左旋转、右旋转,跳月弄虎掷青蚨,芒笙呜呜赛鸡咕,荒鸡咕、塔髅哭……”
童谣没头没尾,也不知是什么人编的,大概是描述塔下欢庆的情形吧。
曾小玉家的睡莲开了,在狭窄天井一隅,莫名钻出了数团雪白的碗大花朵。
“不对呀?阿爹说这睡莲种子应该开出紫红睡莲花才对?”小玉困惑地望向天井外。
许是因为潮湿,家里几乎每处墙根和地缝,都长满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絮状白苔藓。小玉不明白原因,只听说禹门坊的一些老人们,最近总在念叨些不懂的话:
自从去年隔壁巷子的骆家嫁长女时,被雷劈翻花船,导致喜事变丧事,没过多久,骆家太太也逐渐一病不起……再接着,崇天塔慢慢倾斜,塔基上的几尊石雕塑像爆出了一指多宽的巨大裂痕。
当年建塔是由王骑尉及本地世家大户骆家、曾家牵头,大家筹措上万两白银兴建的,可自此骆曾两家并不见福荫绵长,去年骆家又出了天大的祸事,宝塔本身亦陷入危机,恐怕……这是极不详的征兆啊。
再到了今年,骆家更出了一件奇事!
据说骆家老爷新纳了一房妾室。纳妾本不奇怪,怪就怪在这位如夫人几乎没人见过。骆老爷将她安排在一侧偏僻小院内,平时不让下人进去打扫,更不必递送饮食,只说如夫人自己带有贴身下人,但家中上下从没见过有人从那院中出入。唯独到了晚上,骆老爷进去宿歇时,大家却听到屋里传出说话笑谈声,简直无比诡谲!
骆夫人重病在床,那妾室也从未请安服侍,但骆老爷似乎跟夫人已有默契,夫人也不刁难过问。
这样持续数月,坊间就有人传言骆老爷的妾室不是人,而是蛇魅鬼祟一类的精妾!这家人自出事以后,气数已衰,连精魅都能登堂入室。
但骆老爷对大家的议论毫不在意,坚持我行我素。
小玉的阿爹不许家里人说这些话。曾氏家门,是本地有名的书香门第,三代单传到曾兆寅,二十来岁考入县学,乃是县里第一名的廪膳秀才,如今在县衙任职文书。最近新任的知县王大人,正是当年王骑尉之子。他听说宝塔出现裂痕,塔基松动,不禁焦急万分,命当地的工匠前来勘探,制定修复宝塔的工程计划,还从私囊拿出百两银钱,补贴工钱。
但就是宝塔出现裂痕后,禹门坊里才开始生这些白苔藓……想到这里,小玉蹲下身,在墙角捻起一撮藓草。小小皲裂作五尖的爪状,触感湿润且有微微的水腥味,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突然宅门外巷子里传来一阵锣鼓响,有人大喊:“龙吸水了!龙吸水了!”
小玉一怔,用手遮挡雨水跑到外院,那里只有一个管事的王婶在擦拭屏风。小玉怕被人发现,溜着墙根转到偏角处,那里有一处狗洞,平时都用半方断裂的磨盘石挡着,但却是小玉的秘密通道——
果然,磨盘石后面伸出一只手,正在费劲地挪出缺口。小玉赶紧过去帮忙,压低声道:“阿实?”
狗洞中露出十二岁少年阿实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小玉,你要不要去看龙吸水?”
阿实家住隔壁瓶隐巷,过去他娘在曾家做丫环,长大后就嫁给瓶隐巷木匠陈老实为妻,所以小玉和他从小认识,也常一处玩耍。后来渐大了,小玉阿爹就再不许自家姑娘没事出门疯跑,唯有阿实知道小玉的心思,有什么热闹就来狗洞外喊她。
“去!”小玉从柴房里找出一件蓑衣,跟着阿实径直奔上大堤。
粤西春夏之交多雨水,江面已经比平时上涨了数十丈,快要没到堤坝下了。
因为起风,江上渔船差不多都已回泊码头,只有零星两三条渔船还在奋力往回赶。那几段龙吸水先还在数里外,但江面风向陡然翻转,水流急促又卷起新的漩涡,引得龙吸水“唰”地掀起山高浪头,挟风带势地冲着下游禹门坊的码头而来——
“那是老陈家的船!”有人这样喊。
紧接着又有人哭喊:“那是我阿爹的船!”
小玉和阿实勉力排开一条人缝往里挤去。说话声听着很熟,望去果真是隔壁禹门坊三巷老陈家的男孩阿照,他正拉着他娘,俩人正心惊肉跳地盯着江上。
小玉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小声道:“天呐,龙吸水要追上来了!”
有人已经去找缆绳,打算船只靠岸时帮忙拽上一把,但西江太宽,那几条渔船如落叶似的被浪头牵住,瞬间被吞入涡心。
被风卷入水底的两条渔船,是陈家两叔侄的,后来风浪越来越大,岸上许多人都经受不住,阿实趁乱拽住小玉:“别看了,咱快先回去避一避!”
阿实的担心是有理的,接下来风雨滂沱,小玉披着蓑衣也被淋得像落汤鸡。但甫进入坊门,一眼望去,长长的青砖地,白苔藓好像有生命一样疯长,道路两旁的墙壁在短短时间内,被覆上细密的一层。
“嘚琅,嘚琅——”前方传来清越的摇铃声。坊巷另一端,雨幕帘后,似乎有几个戴斗笠的身影在忙碌。
“阿实你看!那、那是什么人?”小玉心中有股寒意升起。
阿实循着她的手指望去,不置可否:“再晚回去,你家就知道你偷跑出来了。”
“嘚琅,嘚琅——”那几个人好像在手板车上装卸什么货物,当中系有铃铛,一动就发出声响。
“天雨路滑,跳月的绳索断了。”有人这样喊了一句。
“旧的是该断,把那几个刚死的腰筋抽来换上便是。”
小玉打个冷战。
“小玉,快回去吧?”阿实担忧地伸手在小玉眼前晃晃,“愣着干什么?”
“那几个……不是坊里的人?”小玉指向远处。
“哦?”阿实这才仔细望了他们一眼,“可能是跳月人的杂耍班子吧?昨日就听我爹说,骆家老爷花钱请来了跳月人,过去端午、重阳,他们总会到崇天塔下演几日,骆老爷可能想恢复这传统?但这班子有几十年没来了,听说会舞老虎头,还有橦木技哦!可有意思了!”
“有意思?”小玉再望向那几个人,突然拔脚跑到他们跟前。
几个戴斗笠的人高矮不一,待走近,才知其中有男有女,最老的已年逾古稀,是位佝偻的瘦弱老头,大概是班头,正指示一个跟小玉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阿端,抽筋的事儿你去办……”话到一半,看见小玉走近立刻噤声。
叫阿端的男孩穿一件前襟敞开的破旧坎肩,露出瘦削坚实的胸膛,大半张脸隐没在斗笠中,听到那老者的话,点点头,转身朝江边跑去。
阿实看着那些人搬东西:“最近下雨,演不得了吧?”
没想到这话一出口,正在搬运的一口箱子上,绳索“啪”地又断了。箱子翻滚着地,盖子上铜锁被磕开,“哗啦啦”银光闪动,一袭银片锁甲的演出服滚落在地。
“呀!要脏了!”小玉下意识想帮忙捡起,耳边却响起一声暴喝:“不许碰!”
小玉一惊,那老头正怒目瞪视着自己,搬运箱子的中年男人则讶异地看着手中那截断绳:“这根筋绳也断了……班主……”
老头拿手往阿实一指:“你再敢乱说话!我把你舌头揪出来拧绳子用!”
吓得阿实把口一捂。
中年男人这才俯身抱起衣箱,众人把行李递送到另一张板车上,然后推着板车进入巷子。小玉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这些人奇奇怪怪的……真的是杂耍戏班?”
起风了,又下雨了。
骆小玉在自家花园里失神地望着天。近来,她经常独自这样,没人会来打扰她。
骆宅的管家和几个仆妇下人,都在背后议论她得了痴症,但骆小玉不在意。自从长姐骆金余死后,爹便开始变得行状古怪,即便母亲得了重病也不管,只将二哥骆承余送到城里亲戚家去上书塾,每天不睡在自己屋里,偏跑到一处空院去宿歇,对外声称自己娶了一房妾室,但明明家中没有操办过任何聘娶纳房的事。
起初家里人都以为,这一切是骆老爷自己臆想出来的,但很快有人在夜里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后来管家有次到母亲房里汇报家务时,吞吞吐吐说自己曾看到有陌生女子在偏院出现,只是面目模糊,转眼即不见踪影,母亲只让管家不要声张,自己自会处理,此后便没了下文。
大家开始谣传,说骆老爷的妾必是能上梁下壁的蛇精,骆老爷和太太都被迷住了。
但骆老爷听到风言风语居然也不以为意,骆家在本地又没有辈分更高的宗亲族长,没人敢驳斥他,骆小玉又能如何?
清越的铃声渐近,花园角落的墙砖下,好像有什么在“簌簌”地骚动,小玉不顾淋湿走过去,用手拨开草丛,泥土中冒出一种白色毛绒般的植物。困惑之间,突然一只手搭在身上,吓得骆小玉几乎跳起:“爹?您、您什么时候过来的?”
骆奎扬面无表情,没有打伞,雨水流满脸颊:“你在看什么?”
“我……”
“别看!回屋去!”骆奎扬突然厉声暴喝一句。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啊”的一声凄厉尖叫。
小玉一惊,下意识想转头,却又被骆奎扬一手拦住:“回屋去!”
骆小玉被爹瞪得只能低头往自己屋里走,骆奎扬站在雨里,将门“乓”地用力关上。
尖叫声后不久,门后却传来奇特的丝竹习练声,是那些跳月人发出的吧?
晚上丫环阿碧把饭菜端来屋里时,骆小玉才得知先前尖叫的是厨娘旺婶。
旺婶陈氏,正是龙吸水时在江上出事的陈家侄子的娘,甫听到儿子的死讯,便晕倒过去,醒来发出凄厉尖叫奔丧而去。
“小姐,今天的饭菜就凑合着吃吧,是我和王妈做的。”阿碧笑着端出饭菜,骆小玉却没有胃口。
另一边,曾宅——
曾家上下都没发现曾小玉跑出去。
稍晚,天晴雨住的黄昏时分,当夕照打在小玉房间窗棂上时,她听到外面远远传来凄厉的哀嚎。
晌午暴雨引起龙吸水时,被卷进涡心的陈家两叔侄,他们的尸身被找到了。
有人无意中发现两具尸身附在崇天塔下方的石崖缝隙里,可能是漩涡翻涌间被嵌入其中。尸身还算齐整,只是肩背上有齐整的血口,并不像风暴撕扯或碰撞形成的伤痕,大家虽然存疑,但毕竟两人在众目睽睽下遇难,也不好多说什么。
按照惯例,禹门坊内横死之人不用停殡,而是就地在江边搭棚,请僧道行七日超度斋醮仪式后,再移走安葬。
“但是……”管事曾才正向小玉的阿爹汇报此事,说到这停了停。
曾兆寅刚从衙门回来,觉出他神情有异:“怎么?”
“陈家的老太太,在江边疯言疯语,说是塔下冤魂造孽,她儿子和侄孙的死不是意外,大家都说她年老加上伤心,所以魔怔了,都在劝……”
“滴答滴”的丝竹奏乐声传来,音调流畅婉转,时吹时止,听起来像呜咽。
曾才迟疑地又道:“听说骆家老爷请来了跳月人的班子,要在塔下唱跳七天,跳戏祭奠。”
“跳戏?祭奠?”曾兆寅眉头一皱,“跳月人班子?好多年没请他们来了吧?眼下突有丧事,塔里工匠又在搭棚赶工,他们却在一边戏耍,岂不乱了阵仗?”
“是,坊间大家都说骆老爷疯了,去年花船出事,今年又纳蛇妾,看这阵的行径,越发怪诞。”曾才看着老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曾兆寅没有作声,门外忽然传报,县令王大人派人送来口信,说有急事要请曾兆寅来府上一趟。
知县王允贾今年年届五十,平日除了忙于公务外,私底下没有太多爱好,不特习文与武,闲暇就是色与酒。
此刻在衙门后的自家花厅,他一边由小妾伺候,一边就着八色果碟小酌,看曾兆寅到了,便招手让他过来,却不让人添置座位。
“大人急召我来,有什么指示?”曾兆寅只得立在那拱手作揖道。
“曾世弟,修塔的匠工十六人集齐了,按照之前绘好的图样,明日便让他们开工吧。”
“明日?”曾兆寅惊诧道,“近来暴雨连绵,尤其还曾出现‘龙吸水’,将禹门坊两位渔家卷入罹难,如何开得了工?”
王允贾眯了眯眼:“就因为是雨季,若再不加紧维护,宝塔一旦坍塌,到时的损失更大……何苦呢?曾世弟你说是不是啊?”
“大人说得有理。”曾兆寅无可反驳。
“既然有人死了,就劳世弟多费心走访……我听说,禹门坊骆家请来了跳月人?”
“是。”
“这些怪力乱神阻碍视听……明日是五月初一,恰好也是当年宝塔竣工之日,赶在明日开工,图个吉利……曾世弟,别叫跳月人演戏了,但必须明日开工。”
骆小玉穿过花园来到前庭。
长姐骆金余死后,这个家就像蒙上浓重的阴翳,长久以来爹娘疏离,取而代之的只有宅中不时莫名的嘈杂暗语,越靠近爹住的小院,声音越明显。
院门紧闭。但凡入夜后,骆奎扬都会独自到此,不许任何人打扰,起初家人也有好奇的,小玉曾听阿碧她们私下议论,偷听内里不时会有碗盏碰撞、人声走动,但又听不清内容。
偏院门外的廊道上有扇镂空的石花窗,窗上的横、直棱纹可以借力,骆小玉打定主意,就从这里爬上墙头。虽然人小力薄,但连撑带爬,还是努力攀了上去。
墙身的苔痕濡湿,抓在手中触感凉滑,骆小玉匍匐在墙头定了定神,慢慢往院子内挪去。
“呯呯——”院子里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
骆小玉终于看到院内情景,却见正中空地上,有盏油灯搁在一旁,骆奎扬手拿凿锤,没头苍蝇般对着虚空张望,不时将凿子对着某处敲击几下,但他锤凿的对象好像很快就移动消失,他也随即转身追逐。
爹这是怎么了?
“嘿,看!”突然有个女声从角落里响起。
骆奎扬按照她的指示,又转向那一边,往空中又锤了一凿:“又没钉着!”
骆小玉看不清女声的形貌,索性顺着墙头爬到另一边。
顾不得身上被蹭得潮湿肮脏,骆小玉手脚并用地挪到围墙的右边。院里的女声“扑哧”一笑,拍手道:“今夜有客,待我挂个月亮照照看?”
小玉惊惶不已,转头望向院中,果然一个白色身影走到中央,从袖子里抽出宽宽长长的白绫,随手往空中一抛。那缎带像活蛇似的在空中绕一个圈,自动环成桶口大的圆形,而白绫末端垂下的部分,恰好落到油灯上方。
“呼”的一声,白绫末端被火苗燃着,而白火圈下立着一个束发的白衣妇人,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骆小玉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一幕,喉咙像被掐住一样堵噎,恐惧已使身体僵硬。她再也忍耐不住,脑子里一片混乱,只知道没命地往前爬。前方远远点着灯火,那里应该有人,能救自己——
阿实跟着阿爹陈老实,由骆管家带着到骆宅旁一处茅棚下时,已天黑许久了。
茅棚内人头攒动,男女老少都在忙着整理行装,但他们你接我送之间,深有默契,鲜少话语。
管家指着空地上几张高矮板凳和桌几:“这是表演用的道具,在路上绳子断裂摔坏了,我们老爷说本地木匠活做得最好的就是你陈老实,银钱多少不拘,务必今晚做好,不要误了明天正午开始的表演。”
阿实的爹察看几下:“倒是不难,要不了一个时辰就能修好。”
这时旁边角落里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女伎,一边做事一边低声哼着歌,阿实觉得十分悦耳,便趁父亲和管家说话,挪步凑近去听,那歌词唱的似乎是:“月歌儿发亮,化解心底冰霜,哪怕夜正长,歌声恰似月光……不必怨山高水长,歌声飘到故乡……”
阿实忍不住走到小伎身边:“你唱得真好,是什么歌?”
小伎觑了他一眼:“这是我们跳月人的引路歌……”正说着,从远处飞来一个东西,“啪”地砸中她的后脑勺:“多嘴!再胡说打断你的狗腿!”
阿实被吓一大跳,低头看地上,却是一茶壶盖,已经摔碎。破口大骂的又是那位老班主,他怒瞪着小伎:“跟你说过多少次,歌不许乱唱,话也不准乱说!”
阿实的爹连忙过去赔笑几句,但老班主不买账,气哼哼走了。
这时,茅棚外猛地传来声尖叫,把众人激得一震。
“怎么回事?”骆管家连忙奔出去问。
阿实夹杂在人群中伸颈张望,那个叫阿端的少年,俯身在地,身上横着一个人。骆管家走近惊呼:“小姐?”
阿端一手护在自己后脖颈处,费力地爬起来,示意上方:“这人突然从墙上掉下来,幸好没被她砸断脖子……”
周围的人搀她起来,阿实看清,果然是骆小玉,但她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已经昏迷。
“小姐有夜游症,你们别宣扬出去……”管家的脸色阴晴不定,叫班里人把骆小玉抬了回去。
骆小玉睁眼醒来,自己好端端地睡在自家床上。
窗外仍是黢黑,屋内点一盏油灯,但灯捻未挑,光线很暗。
头还有点晕沉,骆小玉摸摸脸,脑子里慢慢想起方才经历的画面,自己看到那诡异的鬼火圆环后,拼命在墙头爬走,后来一个不小心就——
“玉儿,醒了?”
骆奎扬沉稳的声音陡然传来,惊得骆小玉一震,原来爹就坐在灯旁。骆奎扬站起身:“刚才姨娘给你检视过,说你除了几块淤青外,没别的伤……夜里别再到处乱爬乱转,这几日在房里好好休息。”说完就往外走。
“姨娘?”骆小玉急忙拽住爹的衣袖,“什么姨娘?爹!那女人真是蛇精不成?她会变出鬼火月亮……”
“不许胡说。”骆奎扬拉下脸来打断她的话,皱眉许久,末了才微叹一口气,“你姨娘是人,跳月人……算了,以后自会告诉你,但不要听外人胡言乱语。”
“跳月人?”骆小玉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房门却“咿呀”一声被推开,小巧的白衣妇人从门外闪入:“事到如今,小玉既已发觉,老爷你又何必再瞒?”
借着昏黄的灯火,骆奎扬看着小玉,又叹口气:“一步错,步步错……都是为了上一代的过失,就要继续遗害下去……玉儿,你愿意帮爹吗?”
第二天,阿实的爹陈老实在禹门坊里到处疯找儿子。
据说昨夜他带阿实到骆家做木匠活时,阿实趁他不注意跑开了,等当爹的发现,在附近已经看不到人影,当时也没在意,直到忙完回家,才知道儿子还没回。
这禹门坊内,两街八巷,都是知根知底的宗族关系,方圆一带几乎到了夜不闭户的程度,所以小孩子在坊间乱跑,从不需要担心,可这回……阿实真的不知了去向。
丧家请来斋公,在江边停殡的空地上举行超度法事。虽然陈家不富裕,但因二人死状有些蹊跷,官家派来验尸的仵作,认为尸身肩背部的齐整伤口应是人为,只是切割并不致死,且伤口没流血,只是皮下有些空隙,不知是什么造成的。众疑纷纭之下,只得让打斋的丝竹班子大声奏响哀乐。声音传到坊间街巷内,听得人心神不安,尤其阿实的爹娘听在耳中,更是直刺心头。
曾小玉起初并不知道这些事。她的姐姐曾韶乐今晨起就病倒了,早时她空腹喝了一盏调蜜的生井水,这是她不知从哪听说的美容方子,可没多久就开始呕吐起来。
看曾韶乐的样子像吃坏肠胃,因此小玉和阿真从旁照顾,起初没多在意。
然而时近中午,曾韶乐脸色越来越青,胃肠中吐无可吐,就冒出许多酸苦白沫,身体发冷抽搐。小玉喊来管事的王婶,王婶毕竟有些经验:“大小姐竟有几分中毒的样子?过去曾见人家婆媳吵架,媳妇煮乌头汤喝下,也是面色逐渐青白……”
阿真吓得想哭:“那、那找大夫来吧?”
小玉心急如焚,哪等得她们慢慢商量,转头便跑下楼,径直往外奔去。
禹门坊地处端城外的江畔,而正牌大夫都住在城里,平素人们头疼脑热,都去找曾家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叔公,他懂得些治疗的备急方法。
曾小玉奔到大门口,管家曾才正在看小厮清理门庭上的白苔藓,牢骚道:“一夜起来,这苔就生出三寸厚……”
小玉却听到阿实爹娘沿街用哭腔叫唤:“阿实!实仔啊……应阿娘一声吧!”
“阿实怎么了?”小玉心里一沉,用力拔开门闩跑出去,管家想阻止已来不及。
小玉奔出门外,迎上已哭喊得声竭力嘶的阿实娘:“姨,阿实怎么了?”
阿实娘睁开泪眼看清是小玉:“阿玉啊?昨晚实仔不见了,到骆家做木匠活,半途中就不见人,到现在都找不见……”
“不见了?”
“滴滴答——咚咚锵——”
另一端巷子尽头,突然敲响震天锣鼓,远处有人大喊:“跳月人的好戏开锣了!”
听到跳月人的名号,阿实的爹暴怒地撸起衣袖:“那些人还敢演?”正好看到路边人家门槛上有根扁担,他拿起扁担就往响声方向冲去。
巷子尽头正是通往江堤的道路,奏乐声一响,几位中年壮汉就端起插着刀剑利器的高竿,由数个衣饰鲜艳的小伎围拢成队伍行走。高竿上的跳月人,都是身穿金银锁甲衣的十几岁男女少年,他们爬上杆顶或坐或站,做出种种高难度的表演姿势,看得人们不住拍手叫好。
小玉搀住阿实的娘,也跟在人流后面。领头高竿上的跳月人,恰是昨日在巷子里见过的阿端。阿实爹赶到后,抡起手中扁担就往底下奏乐的人身上打去,奏乐人吃疼连忙闪开,阿实爹破口骂道:“我家阿实就是因着你们不见的!还跳?!”
奏乐骤停,队伍也无法行进,旁边的骆家人赶紧过来遮挡:“老实哥、老实哥!阿实不见与这些跳月人无关,还请老实哥高抬贵手!”
“抬你娘的手!你们骆家人跟跳月人串通一气,也脱不了干系!”陈老实急红了眼,指着高竿上的阿端,“昨晚就是你!在巷子里鬼鬼祟祟拿着绳子不知做什么,然后骆小玉就从墙上掉下来,谁知道你们都是什么货色……”
他大声嚷嚷到这里,周围原本不知情的街坊也哗然起来。阿端手中原本拿着一颗与拳头相仿的白珠子,在左右手之间抛掷,听到陈老实的指控,少年轻轻跃下,与陈老实面对面而立:“昨晚已经说过,我在井边搓筋绳,那小姐突然从墙上掉下来,险些没被她压断脖子。”
“筋绳?”曾小玉立刻背脊上升起寒意,眼睛扫视过跳月人的队列,却不见老班主的身影。
“你……”陈老实揪住阿端的脖领,另一手高举扁担,“那后来呢?阿实还帮忙搀你,跟你坐那说过话,后来怎就不见了?”
“我昨晚也说了,我在做跳月用的筋绳,他只是好奇过来问我几句,我专心做自己的事,根本没看到他后来去哪。”阿端语调沉静,一字一顿重复道,“即便官府的人来,我也是这个话,而且我之后再没离开过,大家都能作证。”说到这,他抓住对方揪自己领口的手腕,看似轻轻一抖,陈老实就露出惊愕的神情松开了他。
阿实爹看大家都站在自己这边,重新壮起胆子,拦住阿端的去路,后面两个高竿上的小女伎看阿端被围,也都跳下来帮忙,一时间混乱不已。
“你们都给我闭嘴!”突然人群外一个声音,打断了争吵。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阿照扶着一位老太太颤巍巍走来,小玉望去,不禁小声嘀咕:“陈奶奶?”
陈奶奶不知是气愤还是悲伤,双手都在发抖:“什么时候了还为这些小事吵?”
“我们阿实不见了,怎是小事?”陈老实立刻大声争辩,但毕竟陈老太在族中辈分高,一个眼刀掷来,他马上噤声。
“是那塔,崇天塔在作祟!”陈奶奶痛心疾首道,“骆家请跳月人表演,就是为暂时平息宝塔的怨气,这是多年的传统……近几十年没有祭祀,塔基便开始爆裂,这禹门坊里,接下来会出更多的事!你们家的阿实……能不能找得回,就看他自己的造化罢!你不要再阻着这些跳月人演出,要找人自己去找!”
老太太的话斩钉截铁,陈老实也急了:“奶奶,您是伤心糊涂了吗?跟塔有什么关系?禹门坊向来平安无事,这些外地人来后就出这等坏事,这小子……”他伸手想拽阿端的手臂,却不想阿端身形微微一侧,陈老实还未看清,他已如鹞子飞跃般,一个倒翻身,稳稳当当地坐回到先前的高竿顶端。他双手交缠在胸前,再不看地面的众人,只朝领头吹打的人示意:“咱们走吧,别误了时辰。”
陈老实还想纠缠,但陈老太横在原地瞪着这些族人,大家一时忌惮,不敢上前阻拦。
“哎,二小姐!”
小玉犹在怔忡之际,突然被拉住,转头一看却是婢女阿真。
阿真汗流浃背,看来为找小玉兜转了不少地方:“你怎么跑到这来?刚才管家说你忽然自己跑出去,屋里又忙着张罗人给大小姐找大夫,就没拉住你……来!快回去吧,让夫人知道你跑出来,我们都得挨骂。”
“可是……”曾小玉心里还惦念着阿实的去向,但拗不过阿真,便跟她回家去了。
曾小玉回到家时,姐姐曾韶乐已经见好一点了。管家让小厮去请来曾老叔公,及时给曾韶乐开了方子。
据说老叔公看到她,似乎早料到般,说近来时气不对,全家上下的人,近日再不可饮用生井水,食物必须烧热煮沸,还特地嘱咐用干艾叶混合雄黄,熏屋内各处角落。但凡熏过的地方,那些白苔藓都接连枯萎。
曾小玉站在睡莲花池水边,捞起一朵花轻嗅,蕊中水气夹杂着馥郁的莲花幽香,十分清爽。
“小玉。”曾韶乐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嗯?”曾小玉回头望去,曾韶乐赤脚立在青砖地上,长发披散,目光直直地看着她,不觉微微一惊,“姐,你刚好些怎么就起来了?”
“小玉,我、我……”曾韶乐慢慢走过来,伸手抓住小玉,“我刚才做梦了。”
“做什么梦了?”
曾韶乐芳龄十六,比她大四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但这会儿小玉仔细看她的面色,青气还未退去,一对眼中蒙着阴翳,不由吓一跳,“姐,你哪里不舒服么?”
“小玉,我刚才梦到、梦到塔底下的牡丹花开了。”曾韶乐的话没头没脑。
“牡丹花?”小玉更莫名其妙,“哪来的牡丹花?爹说那是北方才有的花卉。”
“不是……”曾韶乐的手在微微发抖,“小时候,你记得吗?小时候爹娘经常带我俩出门,有时傍晚风光很美,途经塔下时,爹就让车子暂停,和娘登塔观光,我俩则在塔底玩捉迷藏,当时你还小些,看着塔底那些白色花岗石浮雕,尤其是几个举塔力士模样的雕塑,吓哭起来……”
小玉仔细想了想:“是啊,想起来了,但你做梦跟这有什么关系?”
曾韶乐好像畏惧什么似的,压低声:“我刚梦到那些刻着牡丹花的浮雕上……石头花居然一朵接一朵地绽放开来,而那些举塔力士……也全都活过来,手中拿的大铁凿挥舞,然后、然后花就渐渐变成红色,大红色!花瓣像被鲜血渗透一样,慢慢晕开……”
“姐!你在说什么?”小玉越听越觉害怕,连忙捂住曾韶乐的口,“你是不舒服所以做梦吧?让王婶给你炖一盅安神汤好不好?”
“不是,小玉,”曾韶乐拉起小玉的双手,“是真的!我很清楚地看到!”
曾小玉吓得快哭了,两人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她脑海中又忆起昨日跳月人班主吩咐阿端去抽死人的腰筋,后来陈家的叔侄被人们找到时,据说背上就有奇特的切割伤痕,还有阿实昨晚上失踪,按陈老实的话,当时就是跟阿端在一起……莫非这两日发生的事真的跟跳月人有关?而跳月人又是骆家请来的,这一切都是他们在合谋捣鬼?
思绪陡然连接在一起,小玉全身的毛孔都被寒意激起。
接下来,看似平静的过去了五天。
阿实还是没有找到,陈老实家已经报了官府。官府派人四处查找,却没有什么线索,只好扣押了跳月人戏班的阿端,但跳月人的演出还在继续。按照跳月人与骆家的协议,每天都必须在塔底周边的空地上表演一番,即便缺了主角,也还要坚持演齐七日。
时晴时雨的天气里,小玉的父亲曾兆寅督促着工期,崇天塔周围围着竹棚,不断发出“乒乒乓乓”的敲打声。
王知县十分关心宝塔维修的进度,不时要来视察一番。
曾小玉趁机央求爹准许自己去江边,曾兆寅只当她是小孩子脾性,想看跳月杂耍,沉吟一会便应允了。
为停殡而临时搭建的草棚就在江堤上,棚前立起长竹,挑三尺招魂白幡,棚内两具遗体以孝布覆盖,周围不断焚烧一些药草,几位斋公围着诵唱经文。
往西眺望,远处的崇天塔下,一群人似乎正闹得欢——
“白牡丹、红牡丹,宝塔游戏左旋转,右旋转,跳月弄虎掷青蚨……”一串若有若无的童稚歌声从沙滩那头传来,是几个六、七岁渔家的孩子,几家船一靠岸,他们就急不可待往崇天塔的方向跑,后面跟着焦急提醒的父母。
“白牡丹、红牡丹?”小玉口中喃喃这几句自小就熟悉的童谣。过去自己也常随口哼唱,竟从没注意到歌词,“白牡丹……姐姐说看到塔底下石雕的花开了,而且变成红色……”
跳月人从午后开始表演,一直演到黄昏日落时分。
塔底下已经汇聚了好多赶来的看客。
“月歌儿发亮,化解心底冰霜,”塔下空地上,伎人们临时立起两根木柱,当中离地一人多高处横起粗大麻绳,绳上有位撑油纸伞的漂亮小伎在小心翼翼地行走,边走边唱,“化解心底冰霜,哪怕夜更长……”
小玉站在人群中,仰头听得入迷。有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孩拿着盘依次走到看客面前,有些人便摸出一两枚铜钱扔到盘里。
突然有东西掉到头发上,小玉起初没在意。过一会,又有石子儿一样的东西掉下来,打在头上,小玉有点生气,转头望去,人群林立的远处,立着个熟悉的身影:“阿实?”
但一晃眼,阿实就跑远了。小玉连忙追过去。
阿实在人群中左闪右躲,小玉总是追不上他。眼看他往塔底的那段台阶跑去,小玉气得跺脚:“你爹娘为找你都要哭死了,你还跟我捉迷藏?”
匠人们在塔下铺陈了工地,阿实从他们之间轻巧地钻过去。
乌云重又遮蔽了天际,投下一片阴郁长影,工匠们照旧敲敲打打,曾兆寅站在那翘首仰望。
曾小玉看到父亲的身影立刻止步,父亲告诫过她,不许靠近塔下工地。
但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阿实的身影看上去轻巧灵活,像是个女孩子。
紧接着,斜刺里一阵冷风旋起,小玉循着风向往上看,塔旁搭的棚架“吱吱嘎嘎”地摇晃着。
竹棚上作业的人,因为竹棚异样的摇晃停下手来,露出疑惑的神情,而下方的人们,还自顾着手中的活计。终于摇晃声引起了曾兆寅的注意,他转头望去,架子上有工匠已经露出惊恐的神情——
许多天来压在心中隐隐的不祥,突然浮木出水,曾小玉冲口而出:“爹!小心……快躲开!”
“哗——”,固定竹棚连接处的绳子猛地崩断,紧接着那些粗如人臂的竹竿瞬间溃塌,曾兆寅似乎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影已湮没在纷纷滚来的竹排里。
一蓬遮天的尘土扬起,遮蔽了所有人的眼睛。
曾小玉离得不近,但仍被倒塌的竹排溅起的沙砾冲进了眼睛,好长时间疼得蹲在地上。
她听见有人哀嚎,心中着急,想知道爹的情况,这时有人拉起她,往后连退出许多步。
“小玉……”
曾小玉疼得泪流满面,只觉得那人一双手捧住自己的脸,是个温柔的女孩声音:“别动,我给你吹……”
曾小玉揉眼的手被拉开,一股软软的气吹进眼皮里。紧眨几下,渐渐睁开,眼前的人,却是骆家小玉。
“怎么是你……骆小玉?”曾小玉惊讶道,随即想起,“我爹呢?”
所幸立即有人扶着一身尘土的曾兆寅,从横七竖八的竹竿中走出来,曾小玉大喊一句:“爹!”
曾兆寅的腿受了点伤,一瘸一拐地迎向曾小玉。恰恰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锣声,在场所有人都一惊,原来是王知县乘着官轿,一路鸣锣开道来了。
崇天塔底浮雕上的牡丹确实开出了红花——
塔基四周的竹棚全部坍塌,当时在棚下的十多位土木工匠们,几乎都被碗口粗的乱竹砸中,有七位惨死当场。
死得最惨的,直接被粗竹竿穿透身体,人还立在当中,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在塔壁上顺势流下,染红了那些立体凸出的牡丹花……
那竹棚塌得邪门,做事的工匠都是老手,怎会连竹棚都捆绑不牢?王知县令人调查此事,追究主事的曾兆寅督工不力,念在曾兆寅自己一条腿也骨折重伤的分上,暂时罚俸三月,并出钱贴补赔偿死伤者。
至于工匠们,除了例行查验是否偷工减料或疏忽怠工外,按照不同程度的死伤,给予银钱赔偿了事。
但这一切还远远没完。
街头巷尾的人们议论说,当年建塔的时候就发生过类似惨事——同样是在初夏暴雨时节赶工期,造成工地塌方,十几个土木工匠从山冈滚到江水里淹死……这么不详,莫非是塔下怨魂作祟?
禹门坊里的白苔藓一夜之间暴长得密密丛丛。
惨祸发生的第二天清晨,有人无意中,在一处偏僻巷道的旧物堆里发现了少年阿实的尸体。
他是被人勒死的,脖子上有紫黑的印痕,双目圆睁地望着天空,身上的蚁群循着他的下巴爬入微张的口中,他的喉咙中却生出一簇蓬勃的白苔藓。
仵作初步判断阿实死去大概五日,官府查了许久,实在查不到跳月人阿端谋杀阿实的罪证和人证,只能将他放回。
竹棚坍塌事故发生的第三日,也恰好是陈氏叔侄的“头七”。
上天好像也为这场人间惨剧掬一把同情泪似的,降下滂沱大雨。
晌午时云雨稍住,但江水一线依然笼罩在浓浓的灰霾里。
两个披着蓑衣戴斗笠的人影却悄无声息地来到崇天塔下。
知县王允贾带着一个的亲信,偷偷来到塔底视察。其实工程已近尾声,该修复的裂缝也基本填补完好,只是下了一夜的暴雨,还没干透的水泥,又被冲刷掉一些。
此刻除了疯长的白苔藓,就只剩未整理完全的竹竿什物。
他围着塔基探视一遍,小声嘀咕一句:“还是仓促了些啊,这几处裂缝太大了,干不透又被冲开了。”
旁边的亲信适时搭腔问:“老爷,还要再组织工匠修理吗?”
远处传来清扬的乐声。
王允贾眉头一皱,侧目望去。雨帘外,一行吹吹打打的队伍逐渐走近。
当看清其中的几个形象,他气得朝地上啐一口:“那些跳月人怎么又来?”
旁边跟班答道:“算起来跳月人要连跳七日,今天是演出的最末一日……那老班头极倔,我之前去传话说出了人命不许再跳,他们却说伎人表演没有伤天害理,又是本地士绅出钱,官府也不能明令禁止……”
“是啊……不能明着禁止,那老班头……”王允贾目中若有所思。
“老爷不如进塔里回避一下?这样回去怕要迎头碰上,待会趁人多眼杂再走?”那跟班又建议,王允贾只得点点头。
人群里还有一个人,正是曾小玉,她像过去那样披着蓑衣,从狗洞爬出来,正好看到跳月人往江边去,便混入队伍。
近日出了各种事,没什么人再有看戏耍的劲头。
老班主赤膊上身,亲自挂腰鼓一路击打。
阿端在高竿上,将一个白球在左右手之间来回抛掷,渐渐从一变二、二变三,最终球影化作无数个在他手中轮转,至末再抛入高空,恢复一球在手。
又要表演跳月了。
曾小玉跟在群人末尾,定定地望着最前方的阿端,心中最大的困惑一直萦绕不散,究竟阿实是怎么死的?
突然一个人影靠近,拉住她:“随我来。”
曾小玉吓得差点大叫出声,但看清这人的面孔时反倒心中一缓:“骆、骆小玉?”
骆小玉也顶着一件蓑衣,小小的斗笠下露出她苍白清秀的小脸:“嗯,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
骆小玉却不由分说,拉起曾小玉就往崇天塔走去。
“去哪……不,我怕……”曾小玉想挣脱。
“相信我吗?带你看跳月……”骆小玉不由分说就往前走。
风从塔身不同的孔门吹入,再在其中旋环回绕,最终从底门涌出,像笛哨般发出空洞嘘长的声响。
“别怕。”骆小玉执拗地走,两人下了台阶。
白苔藓像疯草一样生长,将塔下所有地缝盖满,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其中犹如针毡。
“这些到底是什么?”
“这些是鬼伞草。”
崇天塔外观九层,但内分十七层,除了塔尖一层名副其实外,其他各层都分明、暗两层,二人上了一明一暗二层楼高的台阶,来到二层的外围,从这即可俯瞰周围景致。骆小玉指着下方:“你看?”
“嗯?”曾小玉望去,刚才跳月人正在表演的空地,一转眼好像又聚拢了许多人。
曾小玉战战兢兢地问:“是因为这里高,所以看得清楚?”
“不对,你再仔细看看?”骆小玉摇摇头。
曾小玉再去看时,突然发出惊呼,因为她看到,那正在攀爬的人,虽然还穿着白天见过的伎人们的衣服,但那露在外面的脸与手脚,竟是骷髅!
她不敢置信,当中最高的杆子上立的那个骷髅,原本是阿端吧?小玉认得他身上那件敞开前襟的坎肩,但现在看去,只见两排横支雪白的肋骨。
扑面而来的狂风中,三个骷髅单手撑着杆顶倒立,底下连声叫好,拍掌的骷髅张开白牙空口,连声叫好。
又有两个矮小骷髅,用口叼住白瓷盘子,顺杆爬到阿端旁边,一个握住他空出的手,另一个踩着他俩握拳处,翻身纵跃,稳稳立到阿端的脚掌上。然后他把口中瓷盘小心放到头顶,把预先备好的白绫腰带解下,再用巧劲抛掷。令人惊讶的是,那腰带在半空中打一个回环,自动定格成圆形。
“这、这是什么法术吗?”曾小玉看得心惊肉跳。
“这就是跳月人的跳月术,我……也是最近才晓得。”骆小玉说到这停了停。
“那他们……刚才在下面,我明明看着他们是正常人的模样,为什么在这就变成了骷髅?”曾小玉更加不明白。
“你看他们抛起来的白绫,你当真以为是布料吗?那是死人的腰筋。”骆小玉压低声线,“跳月,是为了超度塔底镇压的亡魂。”
“这是……给死去冤魂看的?”曾小玉惊惶地转向骆小玉,正想问个清楚,却发出一声尖叫——
骆小玉的脸,也变成了骷髅模样。
“啊!”
曾小玉再也按捺不住。她仅存的理智想到,塔下有跳月人,得往塔上的通道跑。但就在通过中间两层暗隔间时,突然眼前出现两条黑色人影,随即一只大手将她钳住,口鼻瞬间被捂上。
“老爷……”一个声音低沉地发出询问。
“麻烦了,把这一个掐死,还有下面那个……”曾小玉疯狂地挣扎,只觉脖子处被一股巨大蛮力撕裂,千钧一发之时,下方突然传来一声大喝:“住手!”
扭转曾小玉脖子的力道骤然减少,紧接着听到几个人的脚步声,钳制曾小玉的手立刻松开,曾小玉像破口袋一样被扔下,那两人转头又朝塔上的台阶跑去。
但身后飞来个什物,打中其中一人的后脑,那人“啊”的一趔趄,登时摔倒。
曾小玉趴在地上拼命喘气,喉咙里几乎要溢出血来。
来人在黑暗中看不清形状,但当中一个迅速拿出火折。
曾小玉立刻闻到一股混合着熏艾的药香气味,借着微光慢慢坐起,惊异地看到走来三个骷髅人,但是听声音,似乎像骆奎扬和跳月人老班主,奇的是还有一个道士打扮的骷髅人,正是他的手中拿着一束香,随着空气中熏艾的味道变浓,烟气飘过每一个人的脸,很快又恢复成血肉面皮的正常人模样。
“王小子,老夫早就料到是你。”老班主指着摔在地上的人。
塔内原本就暗,那人将脸完全掩盖在蓑衣后,身旁的同伴将他扶起,两人继续往塔上跑去。
骆小玉也从三人身后追出来,搀起地上的曾小玉:“你还好吧?受伤没有?”
曾小玉害怕地环视所有人的脸,骆小玉此刻也恢复正常模样,满脸关切。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眼前确实是活生生的人,除道士是陌生面孔外,老班主手中攥着个跟阿端一样的圆球,正气得咬牙切齿:“王小子,任你在塔里,也跑不出去。”说罢和道士一同追去。
“曾小玉,咱们下去?”骆小玉又伸出手来拉她,“塔里太多鬼伞草,会令人目迷……事情的缘由我们先出去再解释。”
曾小玉半信半疑,不敢让骆小玉碰自己,摸着脖子爬起身,跑出塔外。踩在绒绒的潮湿白苔藓上时,不留神滑了一跤,整个人仰身摔倒,身后骆小玉连忙伸手拽住她衣袖:“小心!”
“鬼伞草是什么东西……”曾小玉的小腿都软了。
“鬼伞草是一种长在阴湿地方的植物,也有人说是怨气所结而生……几十年前这里建塔时,死过很多人。”骆小玉拼命将曾小玉拉起,紧张地望向高处,“快点走……”
两人奋力走出崇天塔,意外的是,台阶上聚集的跳月人停下了表演,所有人的目光都惊诧地注目着塔上。
两人循着他们的目光回头,原来塔身三、四层之间的围栏外,正吊着一个人——
仔细观望,竟是王知县!
“你、你们这些走江湖坑蒙拐骗的……”王允贾双手死死攀住围栏边,他的随从正用力将他往塔里拽:“大人,别松手……”
“王大人,”骆奎扬站在塔里,冷眼望着这对主仆,对眼前的险情视若无睹,反倒冲他作一揖,“王大人,您可认识这位道长?”
他指的就是那个手执艾香的道士。
“你、你们这些……”王知县终于爬了上来。方才因为过于慌乱,整个人不小心失去重心翻出了栏杆。惊魂甫定,他喘着粗气,对身边跟班吼,“回府……将这些人抓起来!”
骆奎扬却偏执地拦住他的去路,提高声音问:“王大人,您真不知道这位道长是谁吗?”
那道士望着王允贾,以手扶额:“当年造下这孽因……若不是跳月班主发现本地遍生尸气所滋的鬼伞草,并来信告之,真不知还要惹出多少人命。王知县,当年我修业之初,师父命我下山经历红尘磨炼,入世未深不懂人心险恶,在此地镇塔祈福时,竟听信你父亲王校尉的巧言令色,替他在盖这方宝塔时,于塔基的存宝地宫内放入能助他升官填禄的灵符,没曾想到时隔几十年后,你会生出这图谋害命之举。”
王知县听闻这话,顿时一怔,这才仔细审视那道士:“你是张真人?……不对,五十年前张真人就与我爹一样的岁数,五十年过去怎么还会……”
道士冷哼一笑:“你当然不会见过我的样子,王校尉是在九年前的乙丑年正月十九去世的?”
“对……”王知县惊疑参半。
“那年的正月廿一本是他的六十大寿?”道士又问。
“没错……”王知县有些动摇。
“他死于吐血之症,夜半三更吐血暴毙。”道士说到这里,又冷冷一笑,“原本他该有七十岁寿,我当时为王校尉布置好宝塔,便继续云游去了,没想到后来在建塔过程中,骆家当时的太爷利欲熏心,私吞工款购买次等材料,又在春夏暴雨时期赶工,造成工地塌方,以至当时十几位土木匠人都从山冈滚下,被江水淹死。天灾人祸,是我学艺不精没有算到……但你!”他猛地一指王知县,“你从你父亲王校尉那里听来盖塔填禄的说法,以为害死工匠就能以命换福,血祭功成么?”
这话好像戳中王知县的心事,他陡然大喊一声:“好啊!你们几个联合起来欺骗本官!”
说时他挥舞双臂,整个人从地上跳起,朝塔下奔去,道士和老班主并未阻拦,任由他径直跑下塔去。
骆奎扬想追,老班主却拦住他:“随他去,造化结果自会叫他承受。”
骆奎扬朝塔下张望,塔下已经聚集了众多看热闹的人,只得点头。
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只听说王知县微服私访至此,却并不明白塔上究竟发生何事,但见王允贾与随从气急败坏奔走,都面面相觑。
老班主和道士下来时,看到曾小玉,见她仍手抚喉咙面色青白,道士便伸手在她脖颈处一探:“有些错位。”用手背一顶她的下巴,曾小玉还没明白,脖子里轻轻“格拉”一声,立刻顺过气来。
“孩子受惊了,没事了回去吧?”老班主笑道。
王知县当天就赶回了衙门,但他心急火燎地进大堂后,突然发起疯癫,嘴里喊着“别过来!别过来……不要追我”的胡话,到处躲闪跑跳,最后一头撞在衙门前一口大柱上,血流五步开外,当时就脑浆迸裂死了。
跳月人圆满地跳完七日的月戏,一切都风平浪静起来。
曾小玉在回去的路上,走在骆奎扬他们身后,断断续续听到他们的谈话,大致因为去年家中长女出的凶事,未过门的女婿来明察暗访,原为寻仇,但后来双方释怀,骆奎扬痛定思痛,才明白当初祖上造下的罪过总得后人承担,便四处打听,寻觅到当年参与超度工匠们的跳月人戏班。所幸知悉内情的老班主还健在,于是对他表达了许多忏悔之意。老班主洞察世情,按照他那一行的古老观念,认为宝塔建成几十年没有再办月戏,总有不虞之祸,便让自己亲女儿暗暗来到禹门坊的骆家居住,勘探情况,只因她身怀绝技又不想被人发现,因此一直隐瞒身份,昼伏夜出地居住在骆宅偏院内,才会有坊间流传的精妾一说。
禹门坊中,那段时间里,跟曾韶乐一样莫名染受疾病的人其实还有不少,按照道长张真人所说,都是因为水源被鬼伞草污染引起的,曾家老叔公虽不明白事件起因,但凭经验知道这是一种疫病,用祛邪扶正的艾草熏燎服用,大有成效,最后张真人再专门为大家配制药方,这一带感染病情的危险,就迅速解除了。
自从这件事发生以后,曾小玉和骆小玉便成了好友,曾小玉的许多困惑,都是骆小玉后来慢慢告诉她的。
龙吸水的事件本是天灾,但恰好这时跳月人来到禹门坊,按照张真人所说,王知县知道跳月人班主明白当年内情,又找不到机会对跳月人下手,所以指示那个专替他做暗事的随从,借此事为开端,大做文章,继而杀死阿实并嫁祸跳月人戏班,为的就是挑拨街坊联合起来赶走跳月人。随后匠人们搭建竹棚作业,王知县的跟班就按照他的指示,偷偷在夜间跑去用石刀磨破部分竹棚的捆绳,造成捆绳自然断裂的意外假象。
“可是……跳月人用的腰筋,是真的吗?”曾小玉每念及此,还是毛骨悚然。
“是真的啊,跳月人杂戏,本来就是通灵超度的,据说只要附近有人横死,魂灵需要他们超度,旧的腰筋绳索自然会断,他们就会趁人不注意时,找到死者以他们密不外传的方式抽出腰筋,用这筋绳表演跳月,戏演成功之时,也就代表亡魂已顺利被引渡往幽冥……阿端是老班主的孙子,未来要继承跳月班的。而据老班主自己说,五十年前他第一次到崇天塔跳月时,就像阿端这么大……他们跳月人确有许多神奇能力,我第一次发现爹和跳月姨娘一起时,姨娘正教我爹将铁器钉在不同方位的门柱上,不单可以遏制住鬼伞草的生长,我娘的病也好多……”
至于遍生整座禹门坊内的鬼伞草,骆小玉说,“大家用张真人调配的草药去熏炙,鬼伞草便消失不见了。张真人鬼伞草会散发出一种让人不容易分辨的气味,闻得越多,越会出现臆想幻觉。所以那王知县和他随从的死,应该是在塔里沾染到太多鬼伞草的缘故。”
“你爹告诉你这些的时候……你都不害怕吗?”曾小玉担心地看着骆小玉。
“怕,当然怕。”骆小玉说到这,长长叹一口气,“但这一年我家里发生那么多事,我更怕的是亲人的离散和孤独的折磨……起初爹瞒着我们到那偏院去住,那一夜我自己爬上墙头偷看,结果看到跳月人把一段绳子扔到半空做出个着火的白月亮,吓得拼命逃跑,不小心掉到墙外晕过去……之后管家叔叔将我送回家,我醒来的时候爹跟我坦诚一切,我才忽然觉得什么都不害怕了。原来爹没有疯,我也没有疯,能继续好好地活着,一时的害怕只要克服就是。”
“那以后我也做你的亲人吧?”曾小玉真心为骆小玉的遭遇难过。
“好,以后我们就是姐妹,拉钩永远不变!”
“永远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