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也不清楚。最多一次喝过四斤烧酒。那是十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一个外乡女财主带着一帮男女找上门来,要和我喝酒。那女人酒量确实不小,两斤烧酒喝下去,面色一点不变,只是不停地说话。三斤酒喝下去,她面孔发白了,话也少了,两只眼睛却红起来。那女人哪里肯服输,嘴巴还硬邦邦的:‘早着哪,才喝了三分呢!’再喝下半斤,她吃不住了。那女财主是被人抬着回去的,临走,算是讲了老实话:‘好小伙子,真海量。这一辈子,我还是头一次服输。’”
他的那些带着传奇色彩的经历深深地吸引了我,于是我总是刨根究底地问:“这么说,你这一辈子还没有遇见过对手?”
他手中的酒碗停在了半空中,沉吟了半晌才答道:“见过一条好汉,只是没能坐下来和他对酌。那是在新中国成立前夕,我路过扬州,在一家临近轮船码头的小酒馆里喝酒。隔壁桌上坐着一个中年汉子,看样子是码头上的搬运工,他喝酒的架势吓了我一跳:三斤土烧,两个馒头,一小碟酱黄豆,不到半个时辰,统统倒进了肚子里。吃完后抹抹嘴站起来就走。酒这样喝法,我也是头一次看见。我连忙追出去对他说:‘像你这样的海量,我还没有见过,佩服佩服!假使你同意,我想明天请你喝两盅,我请客。’于是我和他约定第二天黄昏在码头酒馆碰头。这是我唯一的一次碰着对手,想不到第二天他失约了,我白白等了一个黄昏。”
然而我看他喝酒,没有一次超过一斤的,他说:“每天喝三斤烧酒,条件不许可喽!百八十块工资,喝酒也不够!”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个不幸的人。新中国成立后,他是一家大厂的总工程师,“反右”时因为替几位朋友鸣不平,被送进了监狱,一关就是七年。七年中,他滴酒未沾,出狱后也不再像年轻时那样狂饮,只是在紧张工作之余,独酌几碗。偶尔与朋友对酌,也不会过量。不过就是这样,他一辈子喝下的烧酒大概也能汇成个小池塘了,然而竟从没醉过,那也是奇迹。
十多年前他患胃癌去世了,死时境况很凄凉。临终前,有一次他还和我谈起酒,他说:“你记牢,酒不是好东西,我生这个病,一定和喝酒有关。年轻时被人捧几声‘海量’,得意得要命,于是拼命喝,我自己也不明白为啥喝不醉。唉,这大概也是报应吧。”
李太白诗云:“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诗是这么写,然而因为能喝酒而百年留名的人毕竟不多。我那位老邻居,前些年平反昭雪了,还补开了追悼会。追悼会上,许多我不认识的人出来讲了他不少好话,如讲他在科学上的贡献、讲他拼命工作的精神、讲他刚正不阿的为人……而我,却在这一片赞扬声里想起了他喝酒的样子,想起了他讲给我听的那些关于酒的故事……
(天 问摘自现代出版社《夕照中的等待》一书,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