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说什么?”隔壁的妈妈斥叶蕾,过来往炉火中加一铲炭。
叶蕾不停地往冻得胡萝卜似的小手上呵气,跺木麻双脚,这场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侵入华北地区后,把人们驱赶到狭隘居室,唠叨旧事,巴望铅色天空,那表情已霜雪很厚的样子,偶尔三两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子欢笑着走过街角。叶蕾所在毕业班的作业额很重呢,老师非得让她在知识的海洋里淹死不可,叶蕾对付着那些呆头呆脑的几何图形、天花乱坠的英语单词,纸笺上浮出童年车轮般大的夕阳……叶蕾伏案睡着。
晚饭前,叶蕾感到头痛恶心,父母问她,叶蕾只咬紧牙关说出一个字:“冷!”妈妈用手指一揾她的额头,“还发烧,许是感冒了。”于是给叶蕾灌下一杯温开水和两粒牛黄药片。叶蕾只喝了几口热粥,便回自己的小卧室早早歇息。
病中的感觉很奇怪,身体在飘,意识像混乱的夜空……落雪了,许多玲珑的六角花瓣仿佛来自遥远天国,把叶蕾的梦境也覆盖得一片洁白。
叶蕾病后初瘥,听到有人在楼窗下喊,是贝晓落。她俩亲热地拉住手儿。贝晓落一声尖啸:“你这家伙躲在家当幸福的闩门棍呢。”
叶蕾也一脸快活,说:“你近乎噪音的嗓门会吓着邻居。”
贝晓落说:“元旦放假,正好给我们大喘气的机会,怎么撒野都没人管,饿了啃凉馒头。如果上不好学,我趁早嫁人,才不去当扑向灯光的傻蛾。我们出去遛遛。”
大街可能是最显示群居时代人类迹象和生机的地方。大街又是一个制造民主的场所,有钱的没钱的、风流名士、凡夫俗子都在这巨型盆腔中当一回飞狗走兔,当一回蛔虫,华丽的公共建筑只能审美地占有,但别想搬走。特别是都市大街,每天制造着成百万吨的热情,橱窗送着秋波,游乐场发着神经,这也是淹没个性的场所,哲人被放逐到郊外。薄雪在攒集路人的温热气息中融化着,市面清新。
两个女孩走走停停,碰到一个流动的泥塑摊,老人推着独轱轮车,温和地轰跑孩子们:“光看不买,回家耍去。”叶蕾和贝晓落凑上前,老人推销他的商品,竟还从稀门牙间蹦出一两句掺着浓重山东口音、半生不熟的时髦英语:“Dont you think the yarefine?(难道你认为它们不好吗)”惹得叶蕾和贝晓落开心地大笑:“老大爷,您真逗,还想赚精得像候的外国人的钱呀?”老人指着断臂维纳斯说:“这个我也不太懂,反正光棍汉爱买的。”
“伊人理发厅”门口,美女如云,争奇斗艳,像一个个高傲得鼻孔朝天的孔雀出出进进。号称商业街第一名剪的温师傅忙得像风轮,那些女人头颅经他的利落大手点拨,洗涤、修剪、盘梳、上胶,一朵朵趁着玉容的云鬓横空出世,然后飘在街上,成为县城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谁说女子不如男,她们无数次活在理发店的剃刀边缘,上战场后一定早磨炼得刀枪不入。听说这位身怀美发绝技、曾得到外国流亡总统夫人化妆师真传的温师傅天生是个秃子,叶蕾和贝晓落觉得有趣,调皮地问:“能让我们瞧瞧您的庐山真面目吗?”
其它妇人为这两个女孩的冒昧而惊愕。而温师傅毫不介意,脱冠让叶蕾和贝晓落开开眼界,那秃头上果然寸草不生牛羊不啃,温师傅抖动着吹风机,不耽误闲唠:“或许是我伤害过多头发得到报应的结果,或许是我嫉妒别人茂发、想把所有人剪成秃子才当理发师的。一般情况下,我再热的天也不摘帽子(反正秃瓢上捂不出虱子),怕我这‘覆雪乞力马扎罗山’吓走顾客,去理发店的人忌讳秃子,孕妇怕见侏儒嘛。”
等候美发的众女人乐道:“我们以为你是好色,才干理发行当的。”
坐在发热理发器前的胖女士对着装饰镜大叫:“哇!你怎么把我理成尤涅斯库的秃头歌女——”温师傅笑笑说:“那是我不吉祥的秃头,怎么看成长在你脖子上?为免你晚上做恶梦,我还是戴上帽子吧。”
在贝晓落怂恿下,叶蕾去另一小发廊剪掉猪尾巴似的小辫,熨成轻俏短发。老板娘面无表情地说:“交费五元。”贝晓落瞪着多白眼珠讨价换价。老板娘说:“水涨船高,房租、洗发膏、电费都贵啦。”贝晓落叫道:“你想宰我们?”老板娘喊:“跑到我这儿撒野,店伙计,把这两个小骚鳖轰走!”叶蕾怕惹事,忙丢下那张本来买学习资料的五元票子,拉着贝晓落跑掉。
两个女孩饱览着世情,游兴未尽。贝晓落突然注视着叶蕾说:“你个美人坯子,稍加修饰便超过我。真后悔今天把你带出来。”叶蕾说:“你嫉妒啦?”贝晓落说:“我更嫉妒公园里的母猩猩!”
“叶蕾,叶蕾!我的毛毛狗学会扑剪啦。”贝晓落一进门就嚷道。
贝晓落的扩音器嗓门惊得叶蕾爸爸从高度近视镜片后狐疑地打量贝晓落,以为预报地震的气象小姐挨户报警,惊得叶蕾妈妈端着的半筐馒头滚落地板。贝晓落一手抱着毛毛狗,一手帮叶蕾的妈妈捡馒头。叶蕾的妈妈说:“不用你捡了,想要我们吃进一些沾狗毛的馒头?”
“伯母,没想到你挺幽默的,咯咯,咯咯咯……”贝晓落大笑,笑得叶蕾的父母毛骨竦然。贝晓落看到的是叶蕾父母的严肃表情,忙捂嘴,进叶蕾的房间去了。
贝晓落:“我们倒霉的初三毕业班,每月好不容易熬一个短命鬼的放风日,你还啃书本,活不活人呀?”贝晓落的小臀噗噗吹气,而且一个屁延续若干次才完吱吱嘟嘟像管弦乐,一遇星期天,贝晓落就轻松得连连放屁。
叶蕾:“我是成了读书狂。”
贝晓落:“你父母在家,不方便,我们相约郊外,让这有着高贵欧洲血统的纯种犬给你表演一下,你就找个去书店的借口。”
贝晓落骑车跐滑轻轻摔了下来,两手着地。“差点弄脏我新买的牛仔裤。”贝晓落咕哝,“《樱桃杂志》上说,对女人而言,衣服比命重要;无论怎样争,女人都逃不出花瓶的命运,从事下蛋职业。”
“你都学些什么?”叶蕾不满了。
翻过小土坡,是村庄和田野条块分割的宽阔地带,离壅塞县城更远了,春意萌动,草芽染绿少女心扉,小湄河散发着油油湿气,贝晓落说:“我们扎进了自然的腹地,可以随心所欲啦。我此时真想做一个滥情诗人,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