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固的大军在西域度过了一个寒冬,次年(公元75年),随着春天的来临,东汉皇帝一纸诏书,召回了窦固的大军。汉军在西域的军事力量,只有象征性的两支屯垦部队,分别由耿恭与关宠担任司令官的戊、己兵团,各有数百人马,还有一位耿恭与关宠的顶头上司、西域都护陈睦。
耿恭的兵团驻扎在天山北侧车师后国的金蒲城,关宠的兵团驻扎在天山南侧车师前国的柳中城。而在距离耿恭与关宠不远之处,数万名匈奴骑兵正集结在边境线上,犹如一群恶狼正虎视眈眈地盯着猎物,他们在耐心地等待着最佳的时机,他们很自信地认为只要狼群开始围剿,这群猎物将很快被利爪撕扯得粉碎。
窦固大军的马蹄声在二月渐去渐远,而匈奴人的铁骑在三月便越过边境线。两万名匈奴骑兵在左鹿蠡王的率领下,直逼车师后国。
车师后王安得没有在匈奴人面前投降,虽然他明白自己显然不是匈奴人的对手,他亲率大军迎战匈奴骑兵,同时紧急向耿恭屯垦兵团发出求救信。耿恭兵团总共只有数百人,虽然与匈奴的二万骑兵相比,实在少得可怜,但耿恭还是派出三百人前往支援车师后王。
三百名勇士出发了,但并没有到达前线,在半途中,遇到了大批匈奴骑兵,三百人奋勇作战,但是敌众我寡,最终全部战死,无一降者,无一被俘。汉军援军被歼灭,匈奴骑兵转而全力进攻车师后王,大破车师的军队,并阵斩后王安得。车师后国的局势急转直下,匈奴铁骑长驱直入,直奔耿恭所在的金蒲城。
史书中没有详细记载耿恭的军队人数,仅仅知道戊、己兵团各有数百人的屯垦部队,数百人具体是多少人呢?假设以上限来估算,就是九百人,耿恭派出救援车师后王的三百人全军覆没,他剩下的部队,不会超过六百人了。
不足六百人的小部队,能否顶得住匈奴二万骑兵的进攻,守得住金蒲城吗?
这是对耿恭意志与勇气的考验!
我们先来了解一下耿恭的身世。
耿氏家族在东汉初期可谓是群星闪耀,为东汉帝国的建立与崛起立下汗马功劳。耿恭的祖父耿况与其膝下六个儿子,全部成为东汉开国将领,他的六个儿子分别是:耿、耿舒、耿国、耿广、耿举、耿霸;其中耿弁更是成为东汉一代名将。
耿恭的父亲耿广英年早逝,他成为一个孤儿,但他继承父业,勤奋好学,耿氏家族的武士精神深深地植入他的体内,他为人慷慨有义气,志向高远,足智多谋,不辱没先人的荣誉,史书中称他有“将帅之才”。
在打击匈奴之役中,耿氏家族居功甚伟,除了耿恭之外,他的堂弟耿秉(耿国之子)乃是汉军的灵魂人物,耿忠嗣(耿之子)、耿夔(耿国之子,耿秉之弟)都参加了西征军团与匈奴的天山之战,战功卓著。
此时,耿恭以数百人守金蒲城,面对匈奴两万骑兵,形势十分严峻,耿恭要以自己有死无生的武士精神,来捍卫家族的荣誉与大汉帝国的声威!
匈奴人将金蒲城团团围住,战马扬起滚滚飞尘。
耿恭将城内的百姓动员起来,加入保卫城池的后勤队伍中,显然,以区区数百人要击退数万匈奴人是不可能的,除了要斗勇之外,还要斗智,必须要充分运用心理战术,挫伤匈奴人进攻的锐气。可是要怎么办呢?
足智多谋的耿恭不知用什么方法,研制出一种毒药,他命令士兵们将这种毒药涂抹在箭簇上,这并不是一种致命的毒药,但是一旦被射伤后,毒药便会在人的皮肤上发生化学反应,中箭的伤口会有一种强烈的灼烧感,似乎皮肤上的血液在火焰上烧烤得沸腾,继而伤口溃烂,令人痛苦无比。这是否是一种化学武器呢?
耿恭站在城头上,冲着匈奴人大喊道:“你们可得当心,我们汉家神箭威力巨大无比,只要中箭者必有怪异的反应!”
匈奴左鹿蠡王听罢哂然一笑:以我千军万马,踏平金蒲城有如探囊取物罢了,何惧你什么汉家神箭?
对金蒲城的强攻开始了。
汉军虽然在人数上不多,但是强弓劲弩的威力十分惊人,等待匈奴人进入射程范围后,耿恭下令数百张强弩同时发射,涂满毒药的箭飞向匈奴人的阵中,这下匈奴人可尝到“神箭”的厉害了,只要中箭受伤者,很快便巨痛难忍,创口处灼烧得似乎肌肉要爆炸开来。左鹿蠡王大惊失色,急忙下令收兵。
毒药并不致命,但是给匈奴人所带来的心理上的压力,要远远甚于其实际的杀伤力。入夜时分,伤者的伤口不断地恶化,再坚强的人也忍不住呻吟,意志力稍薄弱者更是哀号连连,给匈奴兵营蒙上一层恐怖的阴影。
匈奴人的攻势减弱了,他们不得不小心谨慎地对待汉军的秘密武器。
耿恭的处境仍然很艰难,怎么再次打击匈奴人的心理呢?耿恭构想一个大胆的计划:要主动出击,偷袭匈奴人的兵营。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只有像耿恭这样有勇有谋的人,才想得出区区数百人的守城部队,去对一支两万人的大军发动反突击!
老天爷来帮忙了!
金蒲城突然暗云密布,大风飞扬,暴雨倾盆。这场暴风雨来得太及时了,耿恭抑制不住心里的喜悦,他命令全体战士做好准备,深夜后借助暴风雨的掩护,溜出城外,袭击匈奴人的兵营,所有的战士对这道命令无不感到震惊,对能否守得住金蒲城,谁心里也没有把握,做梦也不会想到居然可以反客为主,主动出击!
当然,匈奴人也不会想到。暴风雨中,匈奴人都躲进营帐,喝起热酒,谁也没有意识到,此时耿恭带领数百大汉男儿已经冒着暴风雨,手持刀剑弓弩,杀到兵营了!猝不及防的匈奴人面对似乎从天而降的汉军,根本来不及拿起武器,就成了刀下之鬼了。耿恭与他的手下弟兄砍瓜切菜般的一阵冲锋,估摸成果不小了,见好就收,等匈奴人反应过来时,耿恭与他的部队已经溜回城里了。
左鹿蠡王看着营内横七竖八的匈奴人尸体,慨叹道:“汉军用兵如神,真是可怕的对手啊。”
说罢下令军队解围而去,左鹿蠡王准备先清洗车师后国境内的反匈奴力量,巩固匈奴的势力后,回过来再来对付耿恭。
耿恭保住了金蒲城,但是他估计匈奴人很快还会回来的,金蒲城的守备条件并不是很好,所以必须要另选一处可以长期坚守的城池。疏勒城是很好的一个据点,这个城虽然不大,但城体坚固,而且在城旁有一小河流,可以为城中补给水源,在西域,没有比水更为重要的物资了。
五月,耿恭把残余部队调往疏勒城,尽可能多地储备粮食物资,修缮城防工事,并且招募了数千名车师人,作为守城的民兵。即便如此,面对匈奴人的绝对优势的兵力,耿恭仍显力不从心。
不出所料,匈奴人又一次卷土重来了。
七月,左鹿蠡王的北匈奴军队兵临疏勒城下。耿恭深知坚守疏勒城之不易,所以必须要先以一次胜利来激发守军的斗志,他趁匈奴人立足未稳之际,率领招募来的数千民兵,出城迎战,匈奴人没有想到耿恭哪里弄来了那么多的军队,心有怯意,又深知耿恭足智多谋,怕不小心吃亏,于是调转马头就跑,向后撤退,以静观局势。
此战大大鼓舞了守军的士气。匈奴人发现这数千人的军队,不过是招募来的乌合之众罢了,于是又慢慢向疏勒城靠拢,开始向守军发动进攻。疏勒城虽然小,但是极其坚固,匈奴人久攻不下。
时值盛夏,天气酷热,疏勒城的饮水全依赖于从城边
流过的小河。匈奴人见久攻不克,开始打起这条小河的主意了,他们在河流的上游处把河道堵塞,使水流改向。匈奴人这一招实在是厉害,在这缺水的地带,用不上几天的功夫,耿恭跟他的守军将全军覆没!
原来清澈的小河成了干涸的河道,耿恭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一面下令节约使用储存的水源,一面在城内挖井,希望可以寻找到地下水。
疏勒城数千人用水量十分巨大,没几天储备的淡水都用完了。这是一个极其严峻的时刻,没有水,只要几天全部都得渴死,而挖掘地下水源却没有任何进展,守军在城中多个地方凿井,已经挖得很深了,但仍然没有一滴水冒出来。而挖掘是强体力活,尤其是在仍然十分炎热的七月,对体力的消耗极大,很多人活活渴死在干涸的井边。
储备的淡水都渴完了,此时是考验人的坚强意志的时候了。这是生存的极限了,为了生存,要喝得下所有可以喝的东西:身上流出的汗水,排泄的尿,不仅是人的尿,也包括马的尿。这是无形的战场,敌人就是自己,如果被薄弱的意志所打败,那么就无法生存下去。形势还在不断地恶化,每天都有战士死去,喝马尿都成为一种奢侈了,还有什么可以喝的,为了珍贵的水分,战士们从马的粪便中榨取水汁!不要说喝下去,光是想象就足以让人恶心呕吐了,但是英勇的守军以令人不可思议的意志力,为了生存,捏着鼻子,硬是将难以下咽的粪汁喝入肚中!
作为卫戍司令的耿恭,亲自下坑挖井,一直挖到十五丈的深处,仍然没有水源!难道是天意亡我!不会的,耿恭仰天自言自语:“当年贰师将军李广利拔刀刺山,飞泉涌出(这只是传说),现今大汉国家强盛昌明,自有上苍保佑,岂会是穷途末路!”说罢整好衣裳,对井而拜,祷祝神明的佑护,拜完之后下井再挖,苍天不负有心人,终于一股清泉喷涌而出!
终于找到地下水源了!所有的人都跪倒在井边,激动之情溢于言表,高呼“万岁——”,一股清流喷涌到耿恭的脸上,耿恭眼睛模糊了,不知是水还是泪。
耿恭扛着一桶水走上城头,冲着匈奴人的营地,强壮的手臂持着水桶,将水泼往城下,向匈奴人示威:你们的阴谋破产了!我们有水了!疏勒城还在我们手中!
左鹿蠡王眼中露出迷惘的神情,这个汉人怎么打也打不倒呢?莫非是有神灵相助?他叹了一口气,带着匈奴兵神色沮丧地撤退了。
然而故事还远未结束。
虽然耿恭坚守住了疏勒城,但是车师后国已经沦人匈奴人之手,匈奴人在西域的势力急剧地膨胀,天山南侧的车师前国也岌岌可危。在匈奴人的威逼利诱之下,焉耆国与龟兹国倒向匈奴,出兵进攻车师前国。东汉的西域都护府设在车师前国,西域都护陈睦手头上并没有多少军队,很快在焉耆与龟兹军队的联合打击之下,全军覆没。
北匈奴趁机大举南下,侵入车师前国,东汉在此处有关宠的屯垦部队数百人,屯柳中城,北匈奴军队将柳中城团团围住,关宠率部英勇抵抗。
从疏勒城与柳中城发出的求援信如雪片般地传到首都洛阳。
{#_page_#}然而这一年,帝国发生了一件大事:汉明帝于八月份去世。十八岁的太子刘炟继位,是为汉章帝。每当帝国政权交接之时,总是多变之秋,有多少阴谋与政变都是发生在这种特殊的时期,所以帝国权力核心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新政权的稳定上,西域救援一事,一而再地被推延了。
汉帝国的援军没有到,车师前、后国不得已又向匈奴投降。车师军队会同匈奴军队,再度对疏勒城发动进攻。
这是一次耗时达数月之久的围城战。
耿恭凭借自己的军事才华,屡屡挫败匈奴与车师军队的进攻。车师军队只是在匈奴人的威逼下,勉强象征性地加入战斗,并不真心想打疏勒城,有时甚至偷偷地帮助耿恭。耿恭之所以能在强敌围困中坚持数月之久,其中有一个原因便是得到车师后王夫人的帮助。
车师后王的夫人,有汉人的血统,所以她秘密派遣心腹之人,暗中帮助耿恭守卫疏勒城。她常派人潜入疏勒城中,向耿恭报告匈奴人的作战计划与分布情况,使得耿恭可以事先做好战斗准备与安排;另外,王后还秘密为耿恭提供粮食,这是疏勒城得以坚守的重要原因。
然而车师王后所能提供的粮食还是有限的,因为毕竟不能明目张胆地把粮食送人疏勒城中。粮食问题成为耿恭守卫疏勒城中又一大严峻挑战,在粮食供应不上的日子里,耿恭与守军也是把所有可以吃的东西都煮来吃,就像缺水时,所有能喝的都喝了。
从老鼠与昆虫,能吃的都吃,找不到小动物充饥时。就吃衣服。衣服怎么吃呢?汉军的军装上有很多是用动物的皮制成的皮甲,一般是用犀牛皮,把皮甲剥下来,放在水中煮烂了,吃到肚子里充饥。试想想皮甲是何等坚硬之物,不消说这种食品是何等的难以下咽,吃了也可能闹肚子,消化不良,可是不吃的话,就会饿死,就会失去战斗能力。
军装上的皮甲吃完了,就吃弓弩上的皮革。就这样,耿恭和他的部下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楚,顽强地生存下去。在此时此地,死亡倒成为一种幸福,死了,就不会有折磨了。
对于耿恭的坚忍不拔,亲临前线的北匈奴单于十分地佩服,他知道耿恭此时已经陷入绝境之中,一定无法支撑多久了,这等的勇士,杀之可惜啊!单于从心中冒出惜才之情,他决定派使节进入疏勒城,劝降耿恭。
北匈奴的使节对耿恭说:“你如果归附匈奴,单于将封你为白屋王,并且把女儿嫁予你。”耿恭假装答应了,请匈奴使节一同上城头,匈奴使节心中大喜,便随耿恭而去。不料到了城头后,耿恭当着匈奴大军的面,拔出刀子,一刀结果了匈奴使节的性命,然后冲着匈奴单于喊道:“有敢来劝降者,同此下场!”然后往匈奴使节尸体上放一把火。
北匈奴单于看得是咬牙切齿,快气疯了,调集更多的军队,对疏勒城的攻势更加凶狠,但疏勒城依然岿然挺立。
秋去冬来,除了连续几个月的战斗之外,耿恭又开始遇到另一个难题,军队没有御寒的衣服。原来的皮衣,基本上都被当作食物煮着吃光了。如果没有衣服,那么军队很难度过漫长的冬天,必须要派一个人去离西域最近的敦煌郡,去弄一批冬衣,最好顺便再补充些人马。但是耿恭深知,是否出兵援救西域,这绝不是敦煌太守能自作主张的,这必须要有朝廷的诏令。
可是朝廷怎么还无声无息呢?
耿恭没空想更多的事了,他唤来他的心腹范羌,叮嘱他返回敦煌,一路上要小心匈奴的巡逻兵,到敦煌后招募些勇士,运送冬衣返回疏勒城。这是疏勒城能否坚守下去的最后希望了!
范羌含泪告别耿恭,向敦煌出发了。
耿恭在前线苦斗之际,东汉朝廷内部也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争论。
东汉新上台的章帝召开公卿会议,讨论援救西域耿恭、关宠一事。司空第五伦以为国家新君初立,国事未定,不宜劳师远征。第五伦是东汉名臣,一心为公,然而在救援西域问题上,乃是儒者之见,国君地位的巩固是最大的事,其他小民的生死,现在管不了。
司徒鲍昱挺身而出,反驳第五伦的谬论,鲍昱说:“现在把别人置于危险之地,情势紧急时却要抛弃他们,这样做的结果,外则纵蛮夷之暴,内则伤死难之臣。试问日后匈奴犯塞寇边,陛下将以何人为将呢?如今耿、关两部人
数都不足百人,而匈奴围困久而不下,由是可知匈奴人的战斗力不怎么样。陛下可令敦煌、酒泉太守,各率领二千人的精兵,昼夜兼程,前往拯救。北匈奴的部队,久暴于野。已经疲惫不堪一战,必定不敢恋战。臣以为整个救援计划,将在四十天内完成。”
鲍昱的建议得到压倒性的支持。这年冬季,酒泉太守段彭、谒者王蒙、皇甫援率领张掖、酒泉、敦煌三郡以及鄯善国军队共计七千人,开始了救援计划。前往敦煌筹集冬衣的耿恭部将范羌也随着大军一同出发。
转眼已是次年的正月(公元76年),经过昼夜兼程的赶路,七千人的援军终于抵达柳中城,柳中城的卫戍司令关宠经过数月艰苦卓绝的守城战,已经心力交瘁,当看看援军终于来到时,他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几个月来支撑着他的坚强意志,终于不抵身体在饥饿与寒冷中的摧残,他没有能活着回到祖国,他一病不起,竟然死于军中。关宠守卫柳中城的经过,史书上没有详细的记载,但我们可以想象得出,这是何等艰巨的一场战事!
段彭指挥七千人马反击车师前国,兵临车师前国王城交河城,大破车师前军,击毙车师军队三千八百人,另俘虏三千余人,缴获骆驼、马、牛、羊、驴共三万七千头。车师前国再次向汉军投降,北匈奴见汉军兵威正盛,不敢交锋,远远地逃走了。
此时,营救关宠一部的作战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然而在营救耿恭一事上,军队内部又出现了分歧!救援军的副将、谒者王蒙认为汉军经过千里行军,又在交河城打了一场大仗,战士们已经疲惫不堪,而耿恭的疏勒城仍然在数百里之外,而且现在也没任何消息,说不定疏勒城已经被北匈奴攻破,说不定耿恭等人已经全体遇难了。
所有的高级将领都没有吭声,大家心里都明白,救援耿恭,首先必须翻越白雪皑皑的天山,此时正是寒冷的正月,大雪满山,有些地方的积雪,超过一丈,其行军的难度之大,可想而知,光行军路上部队减员的人数,都会超过所拯救出来的耿恭的部队,这个值得吗?
值得吗?
值或不值,这不是一个数学问题。前方的将士,为着国家的荣誉,正忍人所不所忍,受尽苦楚与艰辛。没有水,喝马粪挤榨出的水汁;没有粮食,吃战服上的皮革;没有过冬的衣服,正忍受着严寒的威胁;数百个日日夜夜,击败数十倍于己的敌人,使大汉的军旗还飘扬在疏勒城的上空;万里长城尚且挡不住匈奴人南下的铁骑,但他们以血肉之躯所筑起的精神长城,却抵挡住匈奴人如潮水般的进攻。
这是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奇迹!哪怕伤亡千人,只救出疏勒城的一名战士,都是伟大的胜利。没有英雄,撑不起这个国家的强大;没有英雄,照不亮这个国家的辉煌;是要让英雄的传奇永远流传在历史的天空呢?还是默默无声地消失?这就是值与不值的问题。
只有经历过这种人间地狱的人,才能明白意义之所在。耿恭的部将范羌泣血请求解救疏勒城的战士,全体战士无不动容,纷纷要求追随范羌前往疏勒城。段彭、王蒙诸将最后决定由范羌率领二千名战士,翻越天险天山,前往疏勒城,救出耿恭余部。
范羌没有耽误时间,即刻启程。
雄伟的天山山脉将车师国分割为南北两部,通往疏勒城的道路极其艰难,二千名汉军在翻过白雪覆盖的山脉,道路崎岖难行,海拔升高与冰雪使气温更低,山风呼啸,寒彻骨髓。英勇的士兵克服了种种恶劣的环境,终于穿越巨大的障碍。但是一阵大风雪,很快又使得行军更加困难,但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往前迈进一步,便离疏勒城又近了一尺。
雪花飞舞,飘飘洒洒地落在疏勒城。
这是一座小而坚固的城,城墙上的箭孔刀痕,明白地告诉世人,这里曾发生过怎样的激战,城内几乎没有人,这里更像寂静的村庄。冬季的严寒,使得匈奴人撤走了,但是匈奴人相信寒冷与饥饿足以击垮这支意志坚强的军队,因为他们是人,没有食物就会饿死,没有足够的冬衣便会冻死。
因为车师已经投降匈奴了,原先招募的车师民兵,死的死,散的散了,耿恭的数百人的守军,在经过缺水、缺粮、缺衣以及夜以继日的战斗后,有的死于饥饿与寒冷,有的死于战场,到现在,一座城池只剩下最后的二十六人了。
虽然已经是正月,但漫长的冬季似乎不退去,又一场大雪,使得积雪达丈余厚,入夜之后,一片沉寂笼罩着这片荒凉之地。
“不好,有敌情——”突然城墙上观察哨响起了一声叫喊声,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耿恭从浅浅的梦中惊醒,赶忙登上城头,放眼一望,远处星星点点的火把,由远及近,分明是冲着疏勒城而来,估摸有一二千人。夜很黑,看不清对方的面孔,连穿着也看不清。
这也许是最后一战了,他心里想着。“全体集合,准备战斗!,,他的声音依然洪亮而坚毅。不知从什么角落里冒出稀稀拉拉的一支队伍,个个衣裳褴褛,鞋袜都磨破得不成样子,说是一支队伍,其实总共只有二十六个人。
战士们引矢上弩,严阵以待,只等指挥官下达开火的命令。
城外的那支队伍越行越近了,突然,为首的一人跳下马,持着火把,朝着城头挥手,城上的守军看愣了一下,他们的神经忽地绷紧了,难道这……不是敌军?没有人敢这样想,但是这时,城下的人开口说话了,他冲着城头喊道:“耿校尉——,我是范羌,大汉帝国派遣军队来迎接校尉了——。”
范羌,真的是范羌吗?
耿恭与他的士兵,日复一日地等待着,等待着,无数的日日夜夜,望穿秋水,他早已经以为此生再也无法见到祖国的军队了,但是在风雪之夜,他的老部下范羌不期而至了,而且还带来了数千人马。所有的人听清了,看清了,这真的是大汉的军队!所有的人扔掉武器,在城头上欢呼雀跃,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城头上“万岁——”的呼声在不远处的山谷间回荡着。
耿恭憔悴而坚毅的脸庞上沾着雪花,呵气成霜,他用力地向范羌挥手,“范羌——”他想叫喊,但此时却不知用何言语来表达心情,一时哽咽无言。
两百个日日夜夜,他们坚守着这弹丸之地,以区区数百人,顽强地顶住匈奴数万大军一波接一波的进攻,疏勒城在战火的洗礼中已经千疮百孔,但仍然坚强地屹立着。
面对这最后的二十六名战士,二千名汉军官兵肃然起敬,以最高规格的军礼,表达对勇士们的最深的敬意。战士打开城门,与祖国来的军队相互拥抱在一起,禁不住热泪满面,泣不成声!
第二天,耿恭与他的二十五名士兵踏上了返乡之程。
战斗还没有结束。
匈奴人很快发现汉军飞越天山,解救了耿恭的部队,北匈奴单于马上派出骑兵跟踪追击。无论是耿恭的余部还是范羌所带来的援兵,都已经疲惫不堪,必须要翻过天山脉,进入车师前国,才会相对安全。但匈奴的骑兵来得好快,他们以逸待劳,对汉军发动攻击,耿恭率领士兵一边还击,一边撤退。
匈奴人紧追不舍,想彻底围歼两千人的汉军,但是耿恭出色地阻击匈奴人,并最终克服千辛万苦,翻越天山山脉,摆脱了匈奴人的堵截。
三月初,这支疲敝却英勇的队伍终于抵达汉帝国的边关:玉门关。守卫疏勒城的二十六名勇士,生还玉门关的,只有十三人,其余十三人,或死于阻击匈奴追击的战斗,或是由于体力不支,死于撤退的途中。
中郎将郑众亲自在玉门关迎接英雄的归来,为耿恭接风洗尘,所有的人都肃然起敬,为这位浑身是胆、坚忍不拔的名将而由衷钦佩。
郑众慨然上书皇帝,极力赞扬耿恭的功勋:“恭以单兵守孤城,当匈奴数万之众,连月逾年,心力困尽,凿山为井,煮弩为粮,出于万死,无一生之望。前后杀伤丑虏数百千计,卒全忠勇,不为大汉耻,恭之节义,古今未有。宜蒙显爵,以厉将帅。”
耿恭回到洛阳,汉章帝将他提升为骑都尉。看来汉章帝的赏赐还是刻薄了一些。
鉴于汉军在西域受挫,章帝下诏罢除西域都护与戊己校尉的编制,实际上准备放弃西域。此时西域都护陈睦已战死,戊校尉耿恭返回国内,己校尉关宠病死。只剩下执行出使任务的班超与驻扎在伊吾卢的屯垦部队(宜禾都尉)。次年(公元77年),汉章帝撤回汉军在伊吾卢的屯垦部队,自此,“断匈奴右臂”计划流产了。班超最终没有奉诏回国,而是凭借自己的勇气与毅力,孤身在西域奋斗近三十年,完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英雄壮举。
《后汉书》的作者范晔,给耿恭守疏勒城给予极高的评价,义薄云天,与前汉的苏武相交辉映,范晔评道:“余初读苏武传,感其茹毛穷海,不为大汉羞。后览耿恭疏勒之事,喟然不觉涕之无从。嗟哉,义重于生,以至是乎!昔曹子抗质于柯盟,相如申威于河表,盖决一旦之仇,异乎百死之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