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学家挖出了一只宋朝的瓷碗，可惜缺了一角，洗去泥土后，他们惊奇地发现：亮晶晶的内壁上，一个男子骑着一匹马在草地上追赶一个女子，那女子提着裙子，跌跌撞撞地奔跑着。
如果是一幅画，人们会习以为常，然而，那画在动，用今天的话说，是一段动画，循环往复的动画。女子跑到碗的碎裂处，不见了，就仿佛跳下了悬崖一般，骑马的男子也冲下缺角，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女子又在同一个点出现了，继续气喘吁吁地逃跑，男子依然在后面策马狂追，追到碗的碎裂处，俩人又消失了，接着又出现了，你追我逃，无休无止。
这件文物立刻轰动了世界，到博物馆参观的人络绎不绝，人们议论的焦点，很快从动画艺术的起源转移到那个女子身上。
她是谁？奴隶、平民、富家小姐、皇家公主还是女贼？为什么逃跑？是杀了残暴的主人、偷了珠宝还是逃离可怕的婚约？追她的人是她的丈夫、兄弟、主人还是陌生人？
最后，所有人只关心一个问题：她到底被抓到没有？
没有人能够回答，因为那只碗缺了一角。缺失的地方，像少了一边的锐利的三角形，唯一的角直刺碗底，刀尖般锋利，两条陡直的边露出白森森的锯齿，令人不寒而栗。
毫无疑问，答案就藏在那片缺失的空白里。
那女子太美了，人们有理由关心她的命运。
人们开始纠结于那个缺角，为那个女子构思各种各样的结局。这个残缺的三角形提供的可能性太多了，无数人为之失眠。
有人突发奇想：要是把碗补上，那女子的命运不就浮出水面了吗？
于是人们齐声高喊：“补碗！补碗！”
博物馆立刻组织专家，比照缺角，制作出同样大小、同样质地的一块瓷片，镶嵌在碗的碎裂处，天衣无缝，完美极了，可是──刚抹上特制胶水不到一分钟，瓷片就咔嚓一声，自动脱落，掉到地上，碎成几块。
专家们又研制出了更完美的瓷片和更强力的胶水，可还是失败了，瓷片一粘上去就自个儿掉落。
专家们非常奇怪，却始终找不到真正的缘由。尝试了几十次后，他们气馁了，决定向全世界征求那块缺失的瓷片。他们深信，世界上一定有一块而且只有一块适合那个缺角的瓷片，它由最适合的瓷土、最适合的天气、最适合的火焰甚至制作者最适合的一颦一笑组成。只要发动全世界之力，就一定能找到那一块。于是他们把缺角的形状、大小以及古碗的质地、配方、釉彩和烧结方法发布到网上。一时间，世界各地的人热情高涨，千万人带着书写那个古代女子命运的极大热情，制作那块瓷片。
到了半年后约定的那一天，博物馆门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人们手捧瓷片，排着队，缓缓移向一座高台。那只古代的碎碗就供奉在高台的香案上，在保安们威严的守护下，活像一个咧嘴微笑的神明。人们把自己制作的瓷片缝在它的“嘴巴”上，有的瓷片上印着大雕，有的印着飞船，有的印着神仙，他们期望自己创造的角色能救出那个可怜的女子，但是无一例外，全都叮叮当当地失败了。
失望的惊叫声此起彼伏，从清晨一直响到黄昏。有人含着泪，发出了绝望的叫喊：“那个女子的命运难道永远是个谜吗？”
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
这时一个青涩的声音高喊道：“我来试试。”
那是一个光头少年，他在几个成年男子的簇拥下，走上高台，来到碎碗前。
“你的瓷片呢？”博物馆馆长和蔼地问。
“没有。”
“那你怎么补碗呢？”
少年没有回答，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只水彩笔来，在那匹奔马前面，画了一只草原鼠，草原鼠迅速打了一个洞，钻进了地下，砰，疾驰而来的马蹄踏进了鼠洞，重重地摔倒了，那个男子也跌下马来，摔伤了脚，动弹不得。逃跑的女子惊讶地回过头，男子忍痛招手呼喊，似乎在叫女子回来，但是女子一咬牙，转身继续奔跑，跑向缺角处。奇迹出现了，随着她的脚步，缺角在自动缝合，生出瓷片和画面来，先是草地，接着是水，蓝幽幽的水，一只渔船停在岸边，年轻英俊的渔夫四处张望，神色焦急，看见女子跑来，顿时满脸笑容，立即把女子扶上船，竹篙一点，轻盈荡去，水面随着船头迅速扩大，眨眼间布满了整个缺角。
碎碗把自己补上了！
缺角弥合的一刹那，画面立即转为永恒的静止，于是这只古碗向现代人贡献了这样一幅绘画：烟波浩渺中一只渔船飞驶，船上站着一对青年男女，远远的岸边草地上，一匹马跌倒在地，一个男子趴在地上，伸手高喊，脚下的地洞里，鬼鬼祟祟地藏着一只草原鼠。
尽管没有动画迷人，但毕竟是一只完整的碗了，再也没人为那个缺角睡不着觉。当馆长举起这只修复完美的古碗时，台下掌声雷动。
“她终于虎口脱险了！”善良的人们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并纷纷要求那位少年透露修复古碗的绝技。
少年拿起话筒，低头沉默了，当他抬起头时，已是泪水盈盈。
“为什么非要去补呢？”少年说，嗓音带着一丝凄楚，“已经破碎的东西，无论如何是补不好的，既然想救那个女子，为什么不马上去阻止对她的伤害呢？只要伸出援手，就不会有……”
少年忽然号啕大哭，说不下去了。带他来的几个男子把他带下高台，走向一辆警车，人群鸦雀无声，少年原来是少管所的犯人！
第二天，媒体报道了这个少年犯的身世：父母离异，对他不管不问，他在街头混混中寻找感情慰藉，打架，旷课，先后被五个学校开除，不被任何人接纳，然后他流浪街头，偷鸡摸狗，不知不觉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所有读到这条消息的人都在一瞬间做出了同一个决定：再也不去补什么碎碗了，不管它多珍贵多神奇。
因为，真正的弥补，是在破碎之前。
选自《金故事》20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