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鲁吉亚:大高加索行记(3)

 
格鲁吉亚:大高加索行记(3)
2015-06-26 09:04:58 /故事大全

格鲁吉亚人总说,他们虽然晚于亚美尼亚皈依基督教,但是比亚美尼亚人虔诚。在格鲁吉亚旅行,凡见司机在胸前画十字,周围必有大小圣地。我在教堂里目睹了几场婚礼,一场洗礼。在第比利斯的圣三一教堂,我参观了周日的一场活动。偌大的教堂挤得满满当当。在我面前,一位母亲将一条十字架项链递给小女儿。小女孩双手齐眉接过了它。

格鲁吉亚人为何虔诚,依我看,他们将本民族原有的文化、性格、生活方式与东正教信仰捆绑在了一起。卢亚什维利在引用查查瓦德兹的“三位一体”论时,添加了一句话,我深以为然。他说:故土、母语和东正教信仰构成了国家的基石,而“将它们连接在一起的是葡萄”。

卡赫蒂是葡萄之乡,这里处处是葡萄园、家家户户都酿造葡萄酒。这个不大的国家有525种本地葡萄,其中,白葡萄拉特斯特利(Rkatsiteli)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葡萄品种。1965年,格鲁吉亚还考古发现了年代为公元前7000年到公元前6000年的葡萄籽。

在第比利斯,满街都能看到葡萄藤,人们并不剪下果实,就让它们留在那里,用作装饰。街头的食品店门口常挂满“香肠”,那是传统甜食切克赫拉(Churchkhela)。人们在葡萄汁里加入花瓣等原料加热搅拌,待汁液黏稠后,将用棉线串成串的核桃、榛子等坚果浸入其中,再提出来晾干。切克赫拉易于保存携带,味道香甜可口,营养丰富。传说古代格鲁吉亚士兵征战,会用它充作干粮。当然,最重要的,人们用葡萄酿酒。普希金曾在卡赫蒂的酒庄里沉醉不知归路。1945年,格鲁吉亚人斯大林在雅尔塔用它招待罗斯福和丘吉尔。据说,葡萄酒这一名词就是从格鲁吉亚文音译为拉丁、英、德、法、俄文的。

我在卡赫蒂拜访了一家以严格遵守传统酿制方法出名的酒厂。传说他们的酒窖有1500年历史,为国王专供。“我没有说大话,卡赫蒂人都知道。”职员马卡说。酒窖的外面是一个巨大的木槽。马卡告诉我,每年8月到11月是葡萄收获的季节,遵照传统,男人们在这个大槽里将葡萄踩碎,挤出葡萄汁——只能是男人,在格鲁吉亚,葡萄酒代表“力量”。格式酿酒法有两个特点:一是使用葡萄汁和余下的果肉果皮一起酿酒;二是酿酒用的器具是传统工艺制成的锥形底的陶罐(qvevri)。这些陶罐全部埋入地下,深达2米。头10天,人们需要每天4次搅拌葡萄汁,令发酵产生的气体溢出。然后开罐静置,令汁液和果肉分层。两个月后,果肉捞出,用于制作度数高达50度的查查酒(Cha Cha)。剩下的果汁再密封储藏4个月。酿酒一事方大功告成。马卡打开一个陶罐,里面是拉特斯特利(Rkatsiteli)葡萄。她用竹竿蘸了酒汁让我品尝:“甜味很淡。这种酿酒法无法控制发酵程度,因此完全遵循传统工艺,只能生产干红或者干白。”

早在皈依基督教前,格鲁吉亚人已经赋予葡萄酒特殊的意义,它们被用于原始宗教的庆典,在葬礼上充当沟通生者和死者的媒介。基督教传入后,这种传统和新宗教密切结合在了一起。教堂的墙壁上刻着葡萄,那是教会认定的生命之树。弥撒仪式上教徒们分享葡萄酒,那是基督之血。皈依后,王国创造格鲁吉亚文字,以传播教义。我听说,格鲁吉亚字母的形态即是在模仿葡萄嫩茎的弯曲,确实非常相似。

在卡赫蒂,建于6世纪初的宗教学校伊卡托(Ikhalto Academy)是“建国者”大卫四世重要的文化教育基地。这里不只教授知识,也研究酿酒技术。今天的废墟里还有深埋的陶罐。在特拉维附近,阿拉维蒂修道院(Alaverdi Monastery)是一望无际的葡萄园中最宏大的建筑。在2004年第比利斯圣三一教堂落成前,这里55米高的主教堂一直是格鲁吉亚最高的教堂,保持记录达1000年之久。在这而,考古发掘出了40个11世纪的陶罐,这意味着,当年,修道院每年产酒达70吨。苏联时期,政府禁止了传统酿酒办法,但这项技能依旧保存了下来。2006年,修道院恢复生产,如今每年产酒6万瓶。在教堂前的空地上,修士们还栽种了一片特别的葡萄田:这是个小小的葡萄博物馆,包含102种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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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信仰,这还不是葡萄之于格鲁吉亚人的全部意义。德国耶拿大学高加索研究中心的社会学专家弗洛里安·穆赫菲尔德提出了一个问题:当沙俄并吞格鲁吉亚后,面对同样是东正教信仰的帝国,格鲁吉亚人通过什么方式保持民族的独特性,保证文化和历史的传承?他认为,酒桌文化的功劳不可小觑。一个印证是:1975年,苏联曾经通过法律,禁止格鲁吉亚人在出生、结婚和葬礼等人生重要场合举办大型宴会,称这是“有害风俗”。

格鲁吉亚人热情奔放,生性喜爱集会社交。一个人喝闷酒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据说,即使在苏联解体初期经济最凋敝的时候,人们还是会省下钱来去餐厅聚餐。卢亚什维利说,对于一场宴会来说,人均五六瓶葡萄酒是起码的标准。

在格鲁吉亚的餐馆里,我见了不少热闹的酒席。但觥筹交错之间的玄机,需得指点才能明白。大仲马在高加索游记中写道:“格鲁吉亚人可以几天坐在餐桌前喝酒、谈天、写诗、娱乐,而且祝酒辞是一定不能少的。”卢亚什维利告诉我,时至今日,格鲁吉亚的宴饮也必须有祝酒。酒桌上有主持人,一般是席上公认的最受尊敬的男子。除了有好酒量,一个合格的主持人还必须有极好的口才,善于用幽默调动情绪,更重要的是,他必须熟知历史,懂得用恰当语言表达崇敬。每一次干杯都必须伴有祝酒词。那可不是“万事如意,身体健康”那么简单的事:在为家庭和生活干杯时,要表达对祖先、对家族的敬意;为故土、文化、音乐和历史干杯,要谈到民族的价值;在为女性干杯时,要知道如何称颂性别。整个一套有约定俗成的表达习惯,但又决不能落入俗套。甚至,祝酒中最常见的话题都会随着时光的改变而变化。“当下热门的是什么?”我问。卢亚什维利答道:“和平。”

大高加索:探访秘境

在卡赫蒂,我和卢亚什维利聊起格鲁吉亚的旅游推介口号:“欧洲从这里开始。”他嗤之以鼻:“政府拼命想塑造欧洲身份的格鲁吉亚,可我们哪点像欧洲人?经济上我们和欧洲差了一个世纪,民族心理上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若是以后经济赶上去了呢?加入欧盟了呢?”“那也不行。”他笃定地说,“你看俄罗斯在北高加索统治了200年,结果呢?一筹莫展。我们就是我们,我们是高加索人。”

在我看来,若没有深入大高加索,即等于没来过格鲁吉亚。这条欧亚分界线覆盖了整个格鲁吉亚北部,串联起阿布哈兹、南奥塞梯、北奥塞梯、达吉斯坦一连串地缘政治的热点地区,似乎是无数秘密的所在。

一般来说,旅游者会从第比利斯出发,花3小时车程,沿“军事高速”一路北上至俄格边境的卡兹别吉(Kazbegi)山。这条路线自古以来是南北高加索的贸易和军事通道。公元前1世纪古希腊学者、旅行家斯特拉博的书里就有记载。现在,“军事高速”是格俄经济大动脉,也是格鲁吉亚条件最好的公路。契诃夫曾在书信中极力向朋友推荐这条路上景观:“我从未见过如此美景。”我一路北上,亦深为格鲁吉亚之美所动。在途中,14世纪的安纳努里古堡守着一汪浓酽的碧水,辉映在漫山红叶之中。再往北,是无穷无尽的巍巍雪山。

这条线路的终点是14世纪的格盖蒂圣三一教堂(Gergeti Trinity Church)。我在卡兹别吉镇换乘四驱越野车,沿狭窄的山路晃晃悠悠开上去。前一天,大高加索刚降过雪,到处银装素裹。15分钟后,车突然拐入一片平地,教堂就在前面的一个小山包上。我看过太多这座教堂的照片,但都是在绿草茵茵的旅游旺季拍摄的。而我眼前是群山环绕的一片孤寂雪原。教堂笼罩在雪山投下的阴影中,背后是荒凉的、刀刻般嶙峋的山脉,此外别无一物。所谓“遗世独立”就是如此吧!

圣三一教堂在战乱年代曾保存过不少宗教圣物,极受格鲁吉亚人推崇。这确是我见过的最具神话色彩的教堂。初来乍到,天空几乎无云,5033米的卡兹别吉山顶一览无余。在古希腊传说中,普罗米修斯盗火后被囚禁,正是关押在这座山上。我进入教堂参观了大约3分钟,待我再出来时,哪里还有卡兹别吉山,只剩下5米开外不见人影的滚滚浓雾了。

这里就代表大高加索了吗?我并不甘心。卡兹别吉镇到底已经高度现代化了。美国华盛顿埃佛格林州立学院教授罗伯特·斯莫尔研究苏联的民族和边境,在大高加索有丰富的旅行经验。我向他讨教时,他断言:“上斯瓦涅季(Upper Svaneti)和它的首府美斯蒂亚,还有附近的世界文化遗产乌什古里村(Ushguli),那是必去之地。那有200多座塔防,保持了原始的高加索文化的风貌。”在第比利斯,我又问过不下三人,哪里是他们的最爱——“上斯瓦涅季,美斯蒂亚。”概莫能外。

我决定去美斯蒂亚,再从那里去乌什古里村。这是一场小小的赌博。在那些深爱上斯瓦涅季的人们中,也没几个真正到达过乌什古里村。上斯瓦涅季属于格鲁吉亚西北的大高加索山区,地处偏远,道阻且长,凡遇大雨大雪皆可能交通中断。而11月已经是雪季了。

我们从第比利斯坐一夜火车到达西部重镇祖格迪迪(Zugdidi),再从那里转汽车去美斯蒂亚。火车早晨6点多到站,天还没亮。站外有辆面包车候着,要价20拉里。车里满满当当挤上11个人,就出发了。

除了我和摄影师,以及后排的两位乌克兰小伙子,车里都是当地人。一上车,前排的乘客把播放器连上汽车音响,热热闹闹地放起音乐来。播放器里的音乐很杂,但凡西方流行乐,出声即被切过,剩下的格鲁吉亚歌曲都带着开派对的欢乐劲儿。一路下来,音乐伴奏下,全车厢的格鲁吉亚男人都以惊人的热情,毫不停歇地谈笑风生。有趣的是,到旅程的末尾,播放器的插口坏了。无音乐可放,车里不但安静下来,竟还有了些凝重的气氛。

从祖格迪迪到美斯蒂亚实际只有约180公里的路程。盘山路这两年才经过修整,路况不错,可我们一路花费了5个半小时。为什么?从出发开始,每隔约20多分钟,司机都要停下车来,全员下车,开始吞云吐雾。车行还未及半,在一个小商店门口,车又停了下来,这回有了新花样——长达40分钟的休息时间,主题只有一个:喝酒!伏特加和高度葡萄酒“查查”,见者有份!再上车,旁边的男青年借着些许酒劲找我要起电话号码来。“这些都是我的兄弟。”他指了一圈车厢里的人,拍了拍我们摄影师的肩膀,“你也是我兄弟!”我原以为车里的格鲁吉亚人都相互熟识,后来才发现他们根本就住在相聚甚远的不同村子里,很可能也是萍水相逢,高加索人确实随性而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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