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六堡茶:黑茶之雅香

 
寻访六堡茶:黑茶之雅香
2016-12-05 10:20:50 /故事大全

这点特别让人好奇:做工复杂的茶叶,能否保留原产地的底蕴?也就是说,经过了漫长的发酵过程,六堡茶原来的山场的感觉,还有体现吗?

在梧州,我们沿着溪流而上,一直从梧州城到了六堡古镇,这正是当年竹排运输六堡的逆行道路,然后从古镇再颠簸到黑石、八集等传统产茶村,寻访那里的山场,结果发现,土壤和树种的区别,造成了茶叶的本质区别,传统产区的茶叶,远比山下随便收购的茶叶味厚,气息完备。而后天的做工,外加储存的方式,只是使好品质的茶叶锦上添花。从这个角度来讲,六堡茶特别像优质的白酒,后天的储存能让好茶叶更加显露出优点。

即使是黑茶,山场的重要性还是不可或缺。

梧州的老六堡:难以确定的山场

从前在北京喝过中茶进出口公司的老六堡,不知道年份,只觉得醇厚中有一丝甘甜,味道比较清雅,虽然与老的普洱熟茶类似,可是那股清香的味道却能贯彻始终,与一般的普洱熟茶只有熟汤的气味差别很远,于是很喜欢这种黑茶;但是六堡普遍不如普洱耐泡,应该是茶叶树种的问题,云南普洱茶是大叶种,而六堡茶的茶叶普遍来源于广西,只是中小叶种,内蕴物不比普洱。

去年在香港见到香港茶道协会会长叶荣枝先生,他是最早研究普洱茶的老茶客,找了一些普洱的熟砖给我们喝。一喝之下,大为惊喜,熟茶中仍然带有茶叶本来的香味,并没有被熟汤气息所笼罩,与六堡茶类似。原来这些早年制作的普洱熟茶发酵普遍轻,没有让茶发酵到头,也就是叶先生所说的茶叶还具备的“回天力”,能够在后期转化越来越好,但是一缕茶香始终不灭,这点,成为我这次采访六堡茶的前提条件,寻找六堡茶中的“回天力”。

老居是梧州当地的六堡茶爱好者,不过时间并不长,2003年开始。这已经是六堡茶中的资深茶友了,他之前喝各种茶,和国内流行的茶叶风潮保持一致,绿茶中的龙井、碧螺春、铁观音、岩茶,再到老普洱,经常是各地品茶会的参加者,比如北京今天能喝到一泡老普洱茶,立刻就坐飞机上京,也就是因为迷恋普洱,开始接触老六堡。“说来惭愧,身为梧州人,居然之前没怎么喝过老六堡。”这话实在,有些当地人说自己从小喝老六堡,纯粹属于吹嘘。六堡茶虽然诞生于清代的梧州地区,但是抗战之后遭遇巨创,基本在当地已经衰落,战后出口一批陈年六堡到香港和南洋,没想到一喝人人说好,反倒成了名牌产品。马来西亚的华人特别喜欢老六堡,因为去湿清热,适合当地的气候(本刊去年在马来西亚有过相关调查,见于2014年《茶之道》专刊)。新中国成立后,为了赚取外汇,1953年梧州茶厂成立,生产六堡茶供应海外,但是这茶在本地反而逐渐淹没,本地人喝茶,以简单的绿茶和花茶为主。

一直到普洱茶热,六堡茶才随之而起。本地人也开始收藏六堡茶,老居告诉我,现在想想,早年真是浪费了太多好机会,因为六堡茶在当地并不知名,也很便宜,很多人最早就是泡一泡沥干当枕头芯,或者装修好的房间放进去吸味,这些茶就这么浪费了。后来他就是跑到梧州厂里收茶,也去工厂老职工家寻访,一些零散的茶就这么到了自己手上,最远的可以追溯到上世纪60年代,老六堡气味沉着,很是珍贵。

边说边拿老六堡出来给我们喝。因为老六堡的口感人们喜欢,所以现在梧州茶厂所做的新茶普遍是当年不喝,生涩味浓厚,供人们专门买进做存茶的。我们先喝了一个去年的产品,也就是普通产区的特级茶,六堡本来就有汤色红亮的特点,闻起来有淡淡的香味,一喝就更明显:与别的黑茶品类相比,六堡茶真是有劲道,一股浓郁的茶气在里面,虽然涩度高,并且有老居所说的“青草臭”,与一般的黑茶不同,能感觉其茶底的壮实,可是与此同时,甜度也好,也就是所谓的“醇和”,这类茶,如果放上几年,肯定可以转化成沉郁好喝的老茶。

又拆一个新的六堡茶饼,同样是梧州茶厂的新茶,第一杯喝进去,有股特殊的药香气息,醇味更厚,这也是六堡茶最吸引人的特点,越陈放,这种香味越浓。可是这个茶与前面喝的那道新茶差别也太大了,莫非这就是产地不同所带来的特点?

老居说这是个特别复杂的问题。1953年梧州茶厂刚成立的时候,规模不大,没有那么多产量,所收的茶青集中于当地,也就是顺流而上,西江上游的几条支流,属于最传统的六堡茶产地;随着生产规模的扩大,附近沿水流域的土地被广泛地纳入了六堡茶的收取茶青范畴:包括浔江、郁江、贺江和红水河两岸,而且生产的范围也在扩大,包括苍梧、贺县、横县、钟山等县都开始生产六堡茶,各地收取的茶青基本来自附近区域;最主要的产区梧州,收取的茶青就不一定仅仅限于原始的六堡茶产地了。

全省范围内的茶青都可能进入六堡茶的权威企业——梧州茶厂,因为从创办开始一直到现在,它一直是最大的六堡茶生产企业。就是因为这些来自不同产地的茶青,导致了六堡茶在成品后风味不同,而且每批生产的茶叶为了尽量达到同一口味,所以经常会混合各地的茶叶,有的地方的茶叶醇厚,有的地方茶叶力量足,有的回甘好,厂里的配料师傅就会进行混搭,同一批茶叶里面可能混了几个地方的茶青——哪里有可能分辨?这点也和普洱老茶一样,至今红印来自哪个地区,依然是各有说法。

这也成为我们追寻六堡茶原产地的山场异同的最大难题。

老居说,要确定这一批批茶青的来源,近年新做的尚有可能,可是早先的产品已经完全不可能。他拿出若干十几年的老六堡让我们尝试。尽管都已经是十几年前的茶叶了,可是每个年份,都有不同的感受。有的茶汤浓稠,像米汤一样;有的回味有浓重的药味,喜欢的人会很喜欢,不喜欢则觉得是中药汤;有的回味特别甜润,整个口腔瞬间饱满起来。唯一的共同点是,有一种似药非药的清淡香气,总是在后面扬起,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槟榔香,也是梧州茶厂早年生产六堡茶的共同特点。

“产于本地的六堡茶,事实是得益于梧州本地生长的茶树的,这里温度很高,一年平均下来也是21.6摄氏度,气候又湿润,年降雨量要1200毫米,土层深,茶树一年四季都在生长中,你们那里讲究明前茶,可是在这里是‘社前茶’,大约农历二月初二这里要搞春社活动,而社前就是农历二月初二之前,是早于全国多数产区的。”老居说。

对于没吃过槟榔,缺乏这种味觉分辨系统的人来说,如我,这就是六堡的雅香了。这是一种南国的香味系统,也是亚热带的香味系统,难怪这茶在广东、广西和新加坡早年成名。

梧州的老厂:地理的优越性

走进六堡茶厂,恍如进入上世纪。老厂房全部保留。这家上世纪50年代修建的茶厂有不少外界一直传说的秘密,不过确实老厂房已经成为这里的看家财富:不是因为建筑本身,而是因为格局和多年形成的小环境,均有助于六堡茶风味的形成。

这里其实是梧州的市中心区域,三面环山,一面面临鸳鸯江,是最古老的老虎冲——两广一带的狭长地貌称为冲。后来逐渐扩展,不过现在也还属于狭长的地块,里面最珍贵的,是一个600多平方米的杉木仓库,还有一个4000多平方米的陈化茶窖。厂里的书记何志强说自己厂有很多商业秘密,主要秘密就在这两个储藏仓库里。

最古老的六堡茶是揉捻和堆放后的毛茶,要经过双蒸双压的工艺——也就是将做好的毛茶蒸好,然后压紧,凉后再蒸,装在篓子里在上面踩压,知道一点点发酵原理,立刻就能明白,这是在加速茶叶的发酵和陈化,和任何黑茶的原理一样,经过双蒸双压后,本来还有点涩的毛茶也就陈化了一半,口味会变得醇熟起来。因为双蒸双压控制好的话,茶的“回天力”还在,还能保证后期持续转化和发酵,这也就是即使是陈放多年的六堡,还能保持一丝幽雅的茶香的原因。而这种工艺的起源,也可以想象:从前交通不便,所有的茶叶要靠船只运送出来,如果特别蓬松,那么船的装载量就会浪费,两次蒸压后,同样体积的一篓子就能装更多的茶,运力得到节省。

这也成了六堡的一大特点,越早期的茶叶,越装在粗糙的竹篓里,都是就地取材,砍山上的竹子编织成的竹篓,一篓能装80多斤,有股豪迈的气息。堆在篓子里面的茶叶,也可以继续陈化,因为茶叶越多,发酵越好——没想到这个起源,却得到了更醇更厚的茶汤,这也成了六堡最标准的做法。

经常有精致的小篓茶冒充早年六堡,这个精致,反而露馅。

听起来和普洱的熟茶的陈化有点类似。但是六堡的蒸压法,却比普洱的熟茶工艺要早一些,不应该学自普洱。所有的梧州茶厂的老员工,坚持同一种说法,他们这种做法是当地祖传的,应该不会错。

因为蒸压法带来的茶叶发酵后口感醇厚的原理并不复杂,所以后来还诞生了冷发酵的改进法则。就是收购回来的毛茶上面洒冷水,让其发酵。发酵到一定温度后,也就是不超过60摄氏度,就摊开,不让它过头。连续发酵30天左右,整个茶就变得爽滑起来,这也是六堡的另一特点,同样没有让茶叶发酵到顶,“回天力”尚存。

这种冷发酵和普洱的渥堆技术更一致,也不知道是谁传给了谁,但是六堡的冷发酵和普洱还是有所区别:一是温度不会太高;二是毛茶堆得比普洱要薄一些,不会超过一米;加上前期毛茶加工的时候,六堡是炒青而不是晒青,也就是这几道工艺,使六堡和普洱的口感迥异起来:就像一个是猛火炒晒干的菜,另一个是小火炖前期炒干的菜,自然口感不一样了。

在这种发酵过程中,经常会产生金花一类的霉菌,这种霉菌中的酶会加速茶叶的转化,是茶汤更加有药味,并不是所有六堡茶中都有霉菌,因为茶叶制作中没有“发金花”这道工艺,所以六堡茶中有无金花纯属偶然。

而且金花与堆放时间也没有关系。并非越堆得久就越多金花,一开始有金花的就会有金花,这也是六堡茶并不广泛宣传金花的原因。

因为六堡茶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过高的价格,并没有形成炒的风气,所以金花也就没有成为神话,梧州茶厂的工程师们对金花也并不特别看重,拆开一篓,如果有金花,“那就有吧”。厂博物馆有一篓不知道年份的六堡,上面有若干金花,但是并不因为有金花这篓茶就珍贵,而是因为年份久而珍贵。“厂里记录缺乏,说不清楚年份了。”神话系统没有建立的老茶厂,反而显得特别可爱。

我们喝了一块金花茶,也就是药香醇厚,很舒服,但是并没有人把它神秘化。

厂区本来有很多老茶,后来老茶逐渐热起来,就被职工你挖一块我挖一块拿回家了,反正那时候厂里看管不严密,最后的一大篓50年代的老茶,也被拆剩了一半,现在剩下的样品,是锁起来保存的结果。这种故事,听起来特别有生活气息。一直到2013年,有次央视的一个收藏类节目上有位藏家展现自己上世纪60年代的老六堡,被估价到近万元一斤,人们才觉得,自己早年弄到手里的老六堡,还是卖亏了,这时候,种种老六堡才逐渐神秘起来,不过还是不如普洱老茶价格高昂。

因为六堡陈茶味道好,而且有药效,所以除了前面所说的冷发酵,双蒸双压等加速陈化的手法,两个厂房的特殊仓库,也被使用起来,起到了重要作用。一个是所谓的山洞陈化茶窖,工厂处于群山包围中,所以很容易挖山变洞。最初这个茶窖只是堆放原料所用,后来因为湿度非常高,达到80%左右,于是从上世纪开始,这里就变成湿仓,放在篓里的茶直接进入这个山洞存放几个月,湿气肯定有利于茶叶的继续陈化——“就和从前在河流上运输几个月一样。”我恍然大悟:“对。”

梧州本来就是典型的潮湿亚热带,否则这里也不会发明龟苓膏这种去湿热的妙物。我的习惯认知体系中,山洞本来都是干燥的,可是在这里不同,还没有走进茶窖,就感觉到洞中空气中的湿润感,比别处尤甚,扑面而来的发酵中的茶气、药味、草味,混杂在一起。难怪说六堡茶像白酒,去过的很多酒厂都有大酒窖以便存酒,这个潮湿的茶窖,其实就是后期发酵的湿仓啊。

在茶窖存放几个月后的茶叶移往杉木仓库。这个仓库最早是堆积毛茶所用,但是后来放置起临近出厂的茶叶,大家觉得效果良好,茶叶同样会变得好喝。原来杉木仓库全部是木头包围,有一定的吸水性能,湿润的茶叶进来,遇见良好的吸干通风的自然条件,前一段的水分蒸发完毕,接着进行干仓发酵,自然转化好——这其实是简单的科学原理,弄明白后,顿时觉得自己在黑茶的理解上有了进步。

不过,两个仓库因为多年的使用,加上南方湿热的环境,有了自己的微生物小环境,所以发酵可能比我的想象要复杂,但是这个,即使是梧州茶厂的工程师也还在摸索中,毕竟这是个更复杂的茶叶后期发酵领域,与前期制作有很大距离,目前在中国,还少有人研究。只能从口感上感觉,经过这个干湿仓轮流发酵的存储后,出厂的六堡醇厚好喝,相应地,生产时间也延续很多,从毛茶进厂到出厂,需要有两年时间,但是两年存放后,有别的工厂堆放几年的效果。

那么,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发酵期,六堡茶的口感就基本同化了吗?并没有。每一批来自不同产地、不同时间段的六堡,还是顽固地保持了自己的口感。和厂里的老工程师杨锦泉喝茶,他拿出几泡不同产地的茶让我们尝试。一泡是采用当地的树种,也是广西的桂青种的茶青所制作的毛茶,经过了五六年的存放,看上去还是有点黑得发亮。他告诉我,广西地区的茶种多样化,因为土壤肥沃,各种茶树都能存货,桂青种未必是主流,这个茶的准确山场也说不清楚,不过是梧州地区内的,也是古老的产茶区:“你喝喝看效果。”一喝之下,大为喜悦,那股旺盛的茶叶的力量,尽管经过了长时间的发酵和陈化,还在那里。也就是人们在黑茶领域一直追求的“茶气”的感觉。

因为早年的历史原因,使得人们对六堡茶茶叶的山场没那么重视。“这两年是倒推,后面消费的人总在问,为什么有些茶,喝起来不一样?我们也开始想办法去研究,发现还是要本地树种,也还是要生态好的茶园生产出来的茶,明显要更高档。”也就是2011年开始,梧州出台了地方标准,只有本地生产的六堡才能叫六堡茶,否则就只能叫“广西黑茶”——第一次把地理概念明确地提出来了。

晚上吃饭前,另一位工厂退休的老先生也被请来,他带来一大块20年左右有金花的茶砖,随意扔在饭店的瓷壶中,这是十分粗枝大叶的泡茶方法,开始谁也没有在意,可是一喝上这口茶,瞬间人人叫好,忘记了桌上的菜。老先生告诉我们,这茶,同样是桂青种,因为当年他觉得好,所以留了一些在家里,就这么随便喝掉了,老居这种老茶客听了好惋惜,这种好茶,可真是喝了就没有了。

看来树种和山场的原生性的特征,虽然历经了漫长的岁月的掩埋,但还是不会轻易被盖住,茶汤中有真相,总是不甘地冒出头来,告诉我们曾经的秘密。

寻访六堡的原始产区

传统的六堡产区十分狭小,那里的茶青数量,甚至不够梧州茶厂生产一个月的,所以,最传统,也是过去被推崇的六堡镇的恭州和黑石两个村落,基本上在梧州茶厂的收购地图上消灭了形迹。

但是,我还是很想去黑石村。因为按照书本记载,那里遍布黑色石头,雨水充足,生产出来的茶树叶片又大又厚,味道也浓,而恭州村则是树木枝叶繁茂,茶树得到的雨水不能蒸发,所以茶叶嫩,有独特的香味。这么说起来,这两个独特的山场,确实是六堡茶历史上的传奇,尽管茶厂的人告诉我,他们不觉得那里有多么特殊,我还是想去。

终于在老居这里见到了彭庆中,他是当地人,热爱六堡茶,很早就去马来西亚寻找老六堡,也走了很多当地山区,是当地六堡茶的研究权威。我向他询问,真正用当地原材料做成的老六堡,是什么感觉?山场的作用,在六堡茶体系里,究竟还有多大?这几个问题,正是他多年来探询的问题。他先拿出一泡老茶,放了9年的黑石村的茶树做的六堡,要我们喝喝。

这泡茶,前面三泡还比较平淡,可是到了四泡五泡,喝得人精神一振。味道突然转甜,一股压抑不住的茶气,还有特殊的槟榔香,遮挡不住地往外冒,看我们喝得高兴,他非常得意:这就是黑石村老六堡的特征。

一边喝,一边让我们和老居的一泡10年的六堡茶相比。说实在话,两者风格未必相同,尤其是前面若干泡的表现,一个浓重,一个幽雅,但是到了十几泡,就很近似了,都是绵软的甜,只有精致的茶客,才能极其准确地说出其中的差别,可是彭先生还是坚持让我说哪个好,显然他对黑石村的六堡情有独钟。

按照彭庆中的研究,不仅仅广西独有的桂青种是制作六堡的好原料,而且梧州地区独有的六堡种,更是六堡茶的最佳原料。“六堡种?”“是,我在80年代出版的一本茶叶专业技术书籍上看到曾经有提及,后来就很少人提,可能是因为越来越少,但是真还有人在种。”彭庆中说。他的说法引来周围人一片反对声,大家觉得所谓六堡种和桂青种没什么差别,可是他还是很坚持。

“去黑石村看看就知道了。”我怂恿。

不知道为什么,去一般茶区采访,提出要去某个原产茶区,大家一般都很愿意帮忙。可是去黑石村,就很少有人主动协助。后来还是老居能干,协调出来越野车,我才知道,是道路过于艰难,去那里,就是受罪的过程,所以大家一般去得非常少。

梧州周围的山头多圆,上面野树杂草横生,给人的印象很是荒凉。去六堡镇的路上,道路不长,可是极其弯,一路就那么荒凉着过去,几乎没有茶园,我不由得发慌,问彭庆中,怎么这里看不到茶树?他告诉我,大约90年代,因为茶叶的价格到了谷底,这里很多老树被砍掉了,非常可惜,他去做调查的时候,还有一些近百年的老茶树,可是后来也消失了,现在整个六堡镇区域,要找到野生茶树,或者老茶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话说得我心中一凉。要知道古树,也就是那些近乎野放的老茶树,对于一个区域的茶叶品质有非常重要的影响,普洱的古树茶近年的复兴就充分说明这一点。可是六堡茶得名的六堡镇的范围内,古树都已经很少,那不就是人们离开六堡镇,四处寻找茶青原料的原因吗?这和我想要的答案有了距离。

听见我的抱怨,老彭说,不要慌。到黑石村看看,也有新发现。我也只好沉默。从梧州到六堡镇,身边总有条若隐若现的河流,我们等于逆流而上,过去茶叶就是顺河流运送到梧州,再到西江,顺江而下到广州、香港、澳门的,距离比我们想象的要近得多,今天的陆路,不比以往的水路更加便捷。

到了六堡镇,各种茶叶收集站多了起来,这时候才能依稀看出当年的茶乡风貌。整个六堡镇,用现代眼光看起来也很狭窄,几乎不能让人相信,这种名茶当年曾经带给古镇的繁荣,看来六堡茶的兴起,真得还需要时间。我们需要更换车辆。原来进山路程崎岖,有几段道路,只能靠底盘很高的越野车辆,进茶山,到真正的原始产地,真的永远是这么麻烦。

在车上颠簸的几乎不能看周围景色,只觉得茶园还是极少。这倒也是好事,生态环境保持下来,并不像很多茶区,因为大规模种茶,把山地广泛开垦起来,周围都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几棵树,是另外一种荒凉。至少六堡镇沿途的这种荒凉,是有积极意义的。

正在胡思乱想,黑石村到了。整个村落人烟稀少,据说只有200多人,很多土地已经抛荒,我们望到了村口的黑石标志,在一片环行的山脉中,有数块裸露的黑色岩石,在烈日下暴晒,与此同时,一片茶林展现在我面前,说实在话,并不好看,树丛极小,萎缩在阳光之中,看上去像营养不良,但是老彭神秘地笑着,催着我走近观看,走到茶丛中,才发现奥秘:这些茶树树干并不细,有的已经手握不住,原来,这些茶树,很多是当年砍伐的幸存者,年纪并不小,有的已经四五十年。“土地和树种的原因,就只能长这么大。”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六堡种,因为这里岩石居多,所以生长比一般地方还要缓慢,从春天到现在,只发了一次芽,完全与广西炎热的气候条件背道而驰——但是,这也正是这里茶树好的原因。茶树因为生长条件先天不足,所以在岩石中拼命生长,根系比一般的粗壮许多,也能够更多吸收土地的营养。加上这里的茶树都是有性繁殖,每个树枝、茶芽并不粗壮,但是叶片却很厚重,而且有很强的蜡质感,同样得力于根系深深地进入土壤。所以茶叶的味道,自然就浓郁。

摘完茶芽,农民会用剩下的叶片,放在水中稍微撩一下,然后捞出晾晒,经过长期堆放,就成了老茶婆。听起来和白茶有几分类似,看来原始的产茶区,自然有些相互暗通的原理。

陈醒华带领我们上山看她们家的茶园。她的姐姐和姐夫是村里人,他们组织一些村民成立了黑石村的茶叶收购站,专门做最传统的六堡茶。那茶园里的茶树,远看同样瘦小,但是细看十分壮实,芽头全部发紫,也就是传说中花青素很高的紫芽,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茶树茁壮。茶园附近,全是各种高大的树木,形状美丽,散发着浓郁的芳香,一问才知道,这些都是香料树种,有八角树,还有大批肉桂树,广西是中国的香料大省,果然名不虚传,而茶园与香料园做邻居,自然也受益不少。

更远处,有密密麻麻的橄榄树林,还有大片的黄栀子。都是附近农民的经济作物,可是无一不浓香。我才发现自己的谬误——原来误会是荒凉的山脉,其实早已经种上了各种我不熟悉的植物。

黑石村的不少茶树收过一年后就要进行砍枝,同样是传统工艺——因为这样才能保证来年树能发新芽。这也是我们觉得茶园稀疏的原因,不过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喜欢上了这片茶园,稀疏、小块面,周围簇拥着奇异的香料,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好山场?

陈醒华用最简单的泡法,让我们喝他们家今年新做的六堡茶。开水瓶里扔进去一大把茶叶,能喝一整天,我倒了一杯,果然浓厚,这才是好山场的力量;他们的仓库就在附近,里面存茶不多,最多的也就5年,放在专门在附近订购的陶罐里。“附近石桥镇的一位老师傅做的,要几百元一个,因为会这种工艺的人不多了,需要不上釉,保持透气,但是要极其光滑。”

陈醒华的姐夫自己做茶。和厂茶机器加工不同,他的茶青需要揉捻和烘干5遍,从青茶到毛茶,需要4个整天的时间,做完了之后,就直接进陶罐或者竹筐,并不进行双蒸双压的工艺。

“为什么?”“传统就是这样的。”我想了想才明白,蒸压是后续工艺,是为了运输方便而诞生的,对于第一批制作毛茶的师傅们来说,那不是他们要考虑的。

所存的茶,都是这样直接入缸。也就是没有蒸压,没有干湿仓,也没有任何后天加速发酵过程的传统茶。

那么,最关键的问题来了,这种没有加速陈化的六堡茶,滋味如何?在简陋的村里,我们按照比较细致的办法,开始泡这些原产地的老方法六堡,这次挑选的是五年陈的茶,油亮的黑毛茶放在盖碗里,迅速出汤。

窗外艳阳高照。今年春天雨水少,否则会潮热难过,这五年陈的原生态六堡,让我觉得非常有劲道,尽管我已经习惯了六堡茶的茶气,但是来自老产区的野生感,还是给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野蛮、不顺从、粗糙、甜、药香,各种杂糅的感觉一起出现,这确实是最老山场的六堡茶。

可是我还是不甘,如果这样的茶,再经过双蒸双压等工艺,会变成什么味道?是不是六堡的标准味道,会不会更加甘甜?没有人回答我,因为这种山野茶,一直都没有经过这种做法。一切都还在未知中。

原始产区、做工,外加干湿仓的储存方式,在制造一个顶级的六堡茶里面,哪项是最重要的?即使我们在茶叶产区探询,似乎也还没有办法得到答案。一切都还在生长变化之中,研究这个小茶类中的种种变项,这才能更深入地进入茶叶的研究之中。

主笔/王恺 摄影/蔡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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