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的夏天,我去了趟香港。在一个酷热难当的下午,我带着儿子轻轻推开铜锣湾一条狭小弄堂里某间冰室的木头门,一股深深的凉意贴着地面倏地就钻进了裤笼。冰室地面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瓷砖,像是要让入目冰凉的意境在室内铺陈起来。头顶的大吊扇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少女俊男三三两两地摆出兀自舒服的姿势,有一位右臂纹着贝克汉姆头像的女孩正端起桌上的咖啡,咖啡杯外头凝着一层细细的水珠。我给儿子点了一支冰镇丝袜奶茶,一个鲜奶油菠萝包,给自己要了一份芒果牛奶沙冰。只静静坐了一会儿,时光的痕迹就恍惚划向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
上世纪70年代,父亲远在西安工作,母亲在常山,我跟奶奶住在上营街。奶奶白天忙,没工夫管我,每天清晨出门时,奶奶会在餐桌上给我留两毛钱,中餐饭菜已经准备好了,这钱是给我零花的。我特别喜欢夏天,因为可以跟院子里的小伙伴去捉知了。中午11点钟,装知了的塑料袋提不动了,回家吧。回家的路上,我们会绕到新河沿和新驿巷的交叉口,这里有一家日杂店,老板娘会卖少量自制的水晶糕。
水晶糕装在白色搪瓷盘子里,上面盖着雪白的纱布,搪瓷盘子边上的钢精锅里是早已经凉透了的糖水。老板娘接过我们递过去的钢镚,开始为我们盛水晶糕,她用刀子在半透明的水晶糕上横竖切了几刀,然后将这些方方正正的小块儿铲进小瓷碗里,她开始往小瓷碗里加糖水,她总是把糖水加到快漫出碗沿才停手,要知道,那个时候,白糖贵得令人发指。薄荷由我们自己加,所以我们常常被加多了的薄荷的浓烈气味呛到。老板娘的水晶糕弹性十足,不粘牙,略有一点荸荠的清香,舀一块放进嘴里,用舌头挤压,让它在牙缝间钻进钻出,特别过瘾。糖水也是恰到好处,不太甜,搭配上薄荷的清凉,让口腔感觉很舒服。我们总是先吃完水晶糕,留下一大口糖水一饮而尽,待碗底朝天时,从喉咙深处窜出长长的一声“嗨”,再用手背抹一把嘴角,这个夏天,才算是完整的。
上世纪80年代,母亲调动工作后分配了住房,我们搬进了天妃宫。那个时节,任何事物的规置都很粗放,住宅区和工厂区没有明确的划分,宿舍在天妃宫的里进,而右厢就是钣金车间和仓库。这种生活的格局相当奇特,在娱乐匮乏的年月里,大院里的小伙伴把大部分的光阴都丢在了这里。大仓库里堆着各类金属件、生产工具,最壮观的是那堆煤,占了仓库一多半位置,并且一直堆至八九米高的围墙顶上,我们称它为“煤山”。暑假里的每一个下午,小伙伴会自觉地聚拢到右厢来,猜黑白,分帮派,一场惊心动魄的捉迷藏游戏开演了。“煤山”是男孩子的制胜法宝,我们常常爬到“煤山”顶部,翻越围墙,猫下身子,嬉笑着分享小伙伴带来的几粒黄豆和糖果。女孩子把整个仓库翻了个底朝天之后,最终确定了目标,但无计可施。
太阳西斜时,妈妈下班了,很显然,从“煤山”上深一脚浅一脚下来的我们意犹未尽。中午上班之前,妈妈会取一些绿豆淘洗干净,放进锅里加水煮烂,并趁热加入冰糖,经过一个下午的浸润,每一粒绿豆都吸足了糖分。妈妈用大勺子在锅底搅动,以使甜度均匀,脱壳的绿豆翻起又沉下,将汤色染成黄绿,大勺子再一次从锅底翻起时,妈妈便盛起一大碗稀稠适宜的绿豆汤,清香、甜润、凉爽、妥帖。绿豆汤是夏天的符号,这种恬淡的味道让我时常怀恋夏天才配拥有的乐趣和那些玩伴。
回想起来,铜锣湾那份芒果牛奶沙冰并没有给我留下特别不一样的美妙感觉,倒是平凡岁月中的清淡家常更经得起品味,的确,最本真的生活就是一日三餐。炎炎夏日,静听林间蝉鸣,嘴角便又不由自主地回味起那些悠远的夏日甘甜。
文 华怡平(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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