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15年第15期
“我不相信有人能和他的生活达成平衡,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人永远都处在挣扎中”。
首席哲学官
许知远常常坐在单向空间的门口,标志性的长卷发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吉祥物,或者一座纪念碑。这个空间的前身是单向街,一家2005年自圆明园起家的独立书店,几经搬迁和戏剧性的拯救,现在拥有3家分店。其中两家开在北京繁华的大商场,另一家落在花家地,这里闹中取静,人流比较少,客人多是慕名而来。这可能更接近许知远本人在这个社会的位置,某种偏远的中心。4层小楼的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夏天的时候会把整栋房子包起来,院子外有一片草坪,种了玉兰花。通常他会拿一本书,放一杯酒,旁若无人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快速地划拉笔记,然后在朋友圈发一句感慨,“感觉林青霞版的东方不败随时可能要从书店们走出来。”
有时他也问同事要一支烟,类似在办公楼楼梯间遇到彼此、一起抽烟的那种场景,只是户外的空气没有那么压抑。理论上他是这家公司的老板之一,他和他的伙伴于威常在院子里找员工谈话,为各个部门寻找更加清晰的定位,但很容易跑题,忽然几个人哈哈大笑,仿佛没把困难放在眼里。
自去年单向空间拿到一笔千万级别的投资后,许知远正式进入了创业者的行列。人们迅速用“知识分子下海”这种90年代的用语来形容他,商业杂志索性说他是“许三观卖身记”。其实身份的转变不能穷尽他的变化,他今年快四十岁了,在创业的当下,个人生活也正经历转折。这个二十多岁就已成名的“忧伤的年轻人”,开始承认自己无法掌控一切,他把许多问题归结为“年纪大了”–“最终你会承认,你没有那么牛逼。”
还是有很多人叫他许老师,而另外一些人,开始叫他老许。
他曾把自己定位成公司里的“首席哲学官”,尽管现代企业制度中并没有这样的发明。但他的确是这样来管理公司的。在鼓励员工的时候,他会说,“希腊人说,若不发挥个人能量,是对人的尊严的侮辱。”在公司会议上,他通常拿一杯咖啡坐在旁边,当CEO于威缺席,会议交给他主持,他会露出被老师点名的表情。但又很快进入角色,挠挠头,站起来,用笔在黑板上继续划拉,谈起15世纪的阿姆斯特丹,怎样成为从羊皮纸到印刷术的出版中心,谈到19世纪报纸的兴起和20世纪的硅谷……他希望员工思考的问题是,在新的一轮时代变革中,这家书店可能扮演的角色。
听众却很沉默。他经常遇到这种沉默,写完一本书,录完一期音频节目(这个新节目也是他创业中的一部分,点击量已经超过百万),他总是没能得到期待中的回应。许知远习惯性地抓头发,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情,“着急啊,不知道我的分享对大家有没有意义。”
的确不是所有人都能跟上他的思维,尽管大家竞相模仿他那被戏称为“知远体”的语气,频繁使用诸如“巨大”、“情绪”、“时代”这样的词语。在他90年代开始为媒体写作时,就有人把他的文章叫作“知远体”,但在他看来,这不过是西方杂志写作中常见的水准,他并不觉得高级。
他曾引述哈维尔对自己作家生涯的评价,“他不仅受惠于内在的活力,时代也常常宠幸他,他的自我表现与时代情绪恰好合拍,他赢得喝彩与声誉。”这句话用在许知远身上也合适。而他自嘲的版本是,“意外的优势,一知半解的英文、杂乱的知识、炽热的青春表达欲,模仿英文杂志的写作风格”,背后是一个热气蒸腾的中国渴望了解世界。随着大众文化和互联网时代的到来,这个没有任何组织、机构作为掩护的游荡者,被快速地贴上标签,公共知识分子、精英主义……尽管多数人还没来得及理解这些词语真正的含义。一些著作陆续在港台和海外出版,但对于那里的读者而言,许知远也身处错位,他迷恋的是逐渐老去的那一辈西方知识分子,而读者们现在需要的,是新鲜的中国故事。“10年,他发现自己耗尽了最初的经验与能量,尝试过各种角度,同时,外部环境也发生转变,不再热情地接纳他之前的努力了。”哈维尔昔日的困境再次在他身上显灵。
创业引发了新一轮的关注,但这和关注他的恋爱新闻一样,流于表面。“我现在做的事情跟我知识分子的身份一点不冲突,”他认为这次创业和此前的媒体经历一脉相承–办《东方历史评论》,办《单读》,把整个书店作为文化空间。“我一直对辽阔的东西感兴趣,对新的尝试感兴趣,”榜样是纽约知识分子群体、晚清的中国文人、法国文学中的外省青年。具体来说,又回到10年前效仿亨利·卢斯的梦想,卢斯是《时代》和《财富》的创始人。
没有人能比他更精确地欣赏和批评自己。用他的话说,作为自己的旁观者,他拥有自我描述的能力。他在书中毫不掩饰地怀疑自己浅薄、自我蒙蔽,甚至投机、功利主义,同样毫不掩饰的,是他在知识、思想上的准备,他会说自己始终还是温和、善良、天真的,并且坚持理想主义。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充满转折,仿佛在层叠的大脑皮层中寻求微妙的平衡。当他表扬自己的时候,经常会以自我讽刺结尾,当他嘲笑自己的时候,反过来又变成安慰。“我本质上是很浅薄的人,所以渴望那些深刻的思想和情感……深刻本质上也不深刻,都是大家说出来的,我越来越喜欢过更本能的生活,但那是经过沉淀之后的本能。”他追求清晰的自我意识,同时又认为,这种意识不能太强烈,“太强烈会使人封闭”。最近一两年的自我总结是,“我接受我是一个二流人物,但我们的世界充满了四流人物。”
时间不可能改变一切。比如在出租车上、在机场、在吃饭的时候,他依然戒不掉翻书的习惯,比如,他有时仍会感到厌倦,他所讨厌的这个“物与信息碎片的时代”,某种程度上满足了这一点。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构成一份时代的证明,同时也是他自己的证明,一位作家总是在穿越世界的过程中,暴露自己。他这样描述通往莫斯科地铁漫长的电梯,“你可以从容地把手上的书读上两页,倘若你身后的姑娘性感撩人,还可以试着谈上一场微型恋爱,在抵达前,你足以说完所有的甜言蜜语。”他这样描述泰戈尔,“他似乎在和整个世界谈恋爱,不需要具体的异性。”
现在他几乎以书店为家,每天穿着人字拖,躺在椅子上,上半身永远是白衬衣和西装外套,代表了知识分子的那一面。他开始保持游泳的频率,在和年轻同事的相处中适度自嘲,这是度过中年危机的标准方式之一。
“许老师,我先走了。”认识他或者不认识他的人,总会跟他打个招呼,不像经过一个吉祥物,或者一座纪念碑。通常他会回报同样的热情,放下书,摘掉耳机,双脚继续搭在院子里的树上,和自己之外的世界聊上几句。
人永远都处在挣扎中
人物周刊:你对自己的现状满意吗?
许知远:其实还行,这一两月慢慢接受了现在的状态。因为纯粹写作的时候,我也常说自己状态不对,它就是你对现实的不舒服。萨义德对一个知识分子的经典定义就是,在哪里都觉得不是自己的家。我不相信有人能和他的生活达成平衡,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人永远都处在挣扎中。
人物周刊:创业之后的挣扎和作家状态的挣扎有什么不同?
许知远:就是很琐碎,时间变得空前紧张,被各种琐碎的事情分散掉了。不过人总是从一个状态到另一个状态,本质上没有什么太多变化。我之前的状态大概持续了五六年,更重要的原因是政治上的,那是作为知识分子本身的困境。可能我没有以前那么矫情了,而是以一种更整体的形式表现出来。
人物周刊:对你父母和他们的成长年代,你怎么看?你理解他们吗?
许知远:我们的关系特别紧张。我父亲是军人出身,我觉得他们成长的时代是中国最糟的时代,因为那是一个宣传的时代、控制的时代,物质又匮乏,他们也挺不幸的。而在我长大的过程中,中国变化非常快,他们脱节严重,有时候还会把他们的观念强加在我身上,所以关系变得紧张,当然我所要求的自由,也不太正常。
人物周刊:对自己的(未来的)下一代,你有什么期待?
许知远:没有期待,他们该怎么就怎么样,但我觉得还是会更好一些,因为不管有多少怪现状,社会有多少问题,这轮技术变革带来的信息扩散、情感方式的变化,还是会带来一个更有平等、自由意识的一代人。
人物周刊:如果现代化的进程就是西方既有的一条线索,那么中国再走一遍,不是挺无趣的吗?
许知远:这不可能,你怎么可能穿别人的鞋子呢?世界上的鞋子是相似的,但也不全是西方发明的。西方从阿拉伯世界获得最初的刺激,阿拉伯世界又受到中国的影响,文明就是一个传导的过程。在历史中,我们不可能重复他人的道路,必然是自己的道路,可能借鉴别人的方法,但世界的本质是开放的,本来就是一个在中心和边缘不断交替的过程。西方人在中世纪是边缘,而中国人一直到18世纪都是中心,近代边缘了两个世纪,那又怎么样?我们这代人看得非常明确,现在更明显了,你会想到阿里巴巴成为世界最大的IPO吗?能在几年时间里成为世界五百强,这是以前完全不可想象的事情,当然它也有它的问题。你会看到这个世界加速运转,边缘中心不断流转,可能文化上的创造力会相对滞后,它不像技术会这么直接,但迟早会来的。
人物周刊:对你所从事领域的前景怎么看?等一等,你现在从事的到底什么领域?
许知远:不知道,无法概括。我觉得我做的事情一直有一个核心,就是跟启蒙有关系,做生意也是启蒙的生意。中国是个巨大的市场,而且无比重要。如果我们做成这个事情,它的渗透性会非常强,它不像是一部电影或者一本书,它会扎根在你的日常生活中。另外我觉得作家也会越来越重要,因为时代越来越碎片化,它就需要综合性,越来越去历史化,它就需要历史性。这个过程我算蛮熟悉了,并不是刚刚才开始。
人物周刊:在商业上,它也会成功吗?
许知远:也会。因为商业的本质还是跟人打交道,有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来干他们最适合的事情,本质就是这个。我觉得应该可以的,还凑合。你知道我最强烈的感觉是什么吗?反正我也不是天才,别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人物周刊:同龄人中,你最欣赏哪些人?为什么?
许知远:我每次好像说的都是一个人,就是贾樟柯。他有一种超强的平衡能力,他作品的质量和产量,他的个人创作和他为了实现创作所需要的交往能力,他是一个综合体。这是很难的,反正在同龄人中,我没见过一个这样的人。你想他这么高产的状况,没有跌出水准的东西,同时兼顾了纪律性和自由,我觉得我做不到。
人物周刊:责任、权利和个人自由,你最看重哪个?
许知远:当然是个人自由,超过一切。个人的自由其实又是对自我的责任,自由同时有伦理和美学的价值,所以自由是本质。
人物周刊:对你影响最大的一本书,或者一部电影。
许知远:书的话,对我影响特别大的反而是我读得不多的,就是《红与黑》,我觉得我的很多情感基调、对世界的态度是它奠定的。电影其实是《死亡诗社》,很幼稚吧。
人物周刊:是因为很早地看到这部电影,所以对你产生了冲击?
许知远:对,是青春期时看的,它也对我的情感模式有一定的冲击。因为我本身是不颓废的,我还是非常想建设一些东西,始终有一种天真的理想主义,这全都是那个片子里的东西。
人物周刊:所以这些影响都是情感性的。
许知远:因为人本质上是情感性的动物,思想性是假的,或者说思想附着在情感之上。
人物周刊:那知识的作用是什么?
许知远:是工具,是确认我的情感或者延伸我的情感的方式。我从来不觉得知识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知识本质上没什么的,最重要的是情感。所以这个时代为什么可怕?因为这个时代是知乎和维基百科的时刻,知识不是什么东西,就是知识而已,它本质上就是技术的时代。
人物周刊:较为珍视的自己的一个品质是?最想改进的一个缺点是?
许知远:我觉得我最大的品质就是诚实。缺点是脆弱吧,我没有阿乙那样的生命力,你知道我上次采访完阿乙之后,就会羡慕他身上的那种情感浓烈的部分,因为我身上这种东西太少了,更多的是知识性的成分,缺什么想补什么。
人物周刊:最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哪方面?又最愿意将之花在哪方面?
许知远:最不愿意把时间花在时间熟悉的事情上,最愿意的就是接触陌生的经验。
人物周刊:现在的你,还有哪些不安和担忧?
许知远:一大堆,都是很多琐碎的事。所有这些琐碎最后都通往一个真正的担忧,担忧自己陷入僵化和重复。我觉得人时时刻刻可能会陷入思维的僵化,都有可能用既有的经验来判断新的事情。
人物周刊:为什么最抗拒这个?
许知远:因为我觉得我身上有这毛病,迷恋历史的人可能都是这样的,这是一个问题。世界的改变本质上都是由无知者带来的。往往自认为知识储备比较多的人更容易陷入僵化,因此要主动遗忘一些东西。
人物周刊:你理想中的时代是怎样的?
许知远:我觉得最好的时代是,你可以确认自我,同时又为了更高的目的而遗忘自我。有超越性、有彼岸的时代是比较美好的。而现在,一切都挤在此刻,过去也消失了,这个时代就变得拥挤不堪,忙忙碌碌,毫无美感。
许知远的新身份是一个创业者。过去他是一个奋笔疾书的作家,用词语和著述检阅着一个积极的个体如何与世界建立文化上的联系,今天,他在科技所打开的更加广泛的联结之网中,重新寻找自己的位置。比起忧伤的年轻人、祖国的陌生人、游荡者这些旧的身份,现在可能是他更逼近时代的一刻。他的雄心与焦虑,在商业与文化之间获得的复杂经验,都成为一个新的刻度,标示出一个知识分子在潮流中所能占据的位置。
本刊记者 吴琦 发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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