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完美地保留了自我就像河水
如威尔士的杰拉德所说冲入阿克洛港湾
甚至在涨潮只可能有咸水的时候。
——《旁注诗》第十节,是诗人谢默斯·希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写的第一首诗。
这首诗收录在他2001年出版的诗集《电灯光》中。译者、诗人杨铁军说:“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本诗集就代表了这样一种对自我认识的更新和发展的努力,使得他保持了自我的‘甘甜’,即使处身于广阔的‘咸水’之中。这种对自我的清醒把握也是诗人获得深化、发展的根本。”以至于他此后写作的两本诗集,《区线与环线》和生前最后一部作品《人之链》,都还能始终保持着写作的水准和活力。
其中,2006年的《区线与环线》在出版当年就获得了英国最高诗歌奖项艾略特奖,成为希尼在诺贝尔奖之后的写作中最受关注的一部。彼时,诺奖已经过去,希尼的国外旅行义务有所减轻,回归到了原有的生活中。在曾经的一次访谈中希尼说道:“《区线与环线》是和一段一心扑向诗歌的日子联结在一起的。在格兰摩尔农舍更专注,更孤单,更投入在写作中。对于材料,总是有不同的触发与耦合方式。对于我,就是要被一种唤醒机制惊醒——一个主题,一段记忆,一个意象,一个词,甚至一张照片。”
他以诗集的第一首《芜菁切碎机》为例:“写一种把芜菁轧碎、切片的机器——是献给艺术家休伊·奥多诺的。在一个艺术展览编目中,他把一张这种机器被一堆甜菜根环绕的旧照片收入了进去。在我看到这张照片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了那铸铁,那抓地的姿势,那把手上的木柄。我整个被这感觉裹挟走了。”而这首写“在时间中丧失了的事物,生命从开始到结束的必然过程”的诗,几乎奠定了整部诗集的主题和基调——回忆性的,哀歌的调子。
对于从小生活的地方以及那里的人和事的回忆与描述,是希尼从第一部诗集《一位自然主义者之死》就开始书写的主题,并且贯穿于他一生的诗歌创作之中。诗集的中文译者、河北大学文学院教授、诗人雷武铃说,这是希尼反复写到的内容,从他出生、成长的乡间,扩张到附近的小镇,扩张到所在的德里郡、德里市,扩张到北爱尔兰首府贝尔法斯特和北爱尔兰的六郡,然后是爱尔兰共和国的一些地方。他反复写到父母、兄弟、姑姑、妻子和其他亲戚,以及邻居、朋友,还有那块土地上的普通人。他反复写到人们在那片土地上的生产劳动:挖泥炭、种土豆、捕鱼、牵牛配种、打铁、烤面包、砌筑房子、洗衣服、修房顶,等等。这些劳动维持人类社会生存的物质需求的各个方面。
在对这些内容的书写中,希尼都是从具体的人、具体的事情和具体的地方写起。“因而他笔下的这个世界是活生生的,不是书面的、抽象的知识分子的世界,而是一个普通人的世界,有着乡村生活中的各种行业,三教九流。主要是底层劳动者的生活,写得非常朴素真实。”这些诗之间构成呼应和回响,从各个方面,在不同的时间和事件中展示这个地方。使它不再是单一的地名,而是其中的地点、人物和事件互相关联,形成一个有历史景深和统一空间的活生生的社会,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由血缘亲人、邻居、同民族宗教和不同民族宗教的人们构成,紧密关联又激烈冲突的世界。“就像是一幅幅精细的人物、风景和叙事绘画,然后共同构成一幅完整的宏大的生活风俗画卷。”
雷武铃解读说,希尼作为世代农民的农村孩子,属于北爱尔兰社会受歧视的少数族群——爱尔兰天主教家庭。这种处境是由17世纪英国新教徒对爱尔兰的殖民统治造成,在爱尔兰独立时,仍留下北爱尔兰分离这一伤口。希尼对自己的文化传统的意识非常明确,他是凯尔特人,盖尔语后人,天主教徒,与学校教育中的英国文化传统不同,他们的文化传统在民间生活之中。他非常清楚自己作为一个少数族群的知识分子的责任,非常清楚自己的文化传统的边缘性,自己生活的世界的边缘处境。北爱尔兰阿尔法斯特地区在英国内部也属于边缘。希尼和他同时代的诗人们非常自觉地书写本地诗歌,发掘本地文化。这些诗人甚至按照每个人的出生地,划分出各自写作的领地,深入挖掘自己的那块地方,那块地方的风景、历史、事件。因而,希尼也对本地地名,家乡土地上那些古老的盖尔语地名非常敏感,会有意和英国文学中的英语保持某种距离,使之带有地方特色,盖尔语特色。
但风格的朴素并不意味着诗歌的简单。“当诗歌内容看似简单明确的时候,诗歌语言反而要求极其复杂。”雷武铃说,这种复杂,不是繁复,而是说要满足的要求非常多、非常高。语言必须非常微妙、高效,才能揭示出简明事件中蕴含的诗意。希尼的诗歌语言非常独特,主要是描述性的,内容处于客观真实的时空之中,并非那种非常复杂的充满奇思异想的玄幻之作。他语句的突现、直接,需要后面隐藏很多前提性理解。他的诗中充满了坚实的物质名词,像是骨骼一样进行着支撑。相比那些多是比喻性、模拟性或象征性的有关精神生活的词汇,物质名词是具体确指的,非常坚实。希尼的诗也因此异常坚实。
“从来没有一个诗人如希尼那样,把平实和晦涩,两种完全对立、难以调和的美学取向融为一炉、互为表里,呈现一种有机的整体样貌。希尼的诗风格朴实,一般来说,整首诗的结构不复杂,几乎很少使用现代诗中常见的、用意义的转折或发展来结构一首诗的技巧,但却用最经济的词把看似松散的材料绷得紧紧的。”杨铁军也说,“具体到每一行诗句,往往是一些名词结构的组合,不是现代派那种名词意象的并置交错,而是一些类似句子,但却没有动词的名词结构的组合。这样的句子虽然没有动词,却不会垮塌,似乎动词的力量分散到每一个楔子和结构的细缝之间了,透着一股子生气。细分到每一个词,都有沉甸甸的着力,但并不是笨重的大长词,而是短小精悍的短词,既经济又饱满,每个字母摊的力道更多了,而不是更被分薄了。”
希尼身处殖民统治的遗患之中,因此一直面临作为一个诗人与现实政治需求之间的紧张关系。“在西方,对希尼的指责往往集中在他不愿意在一些政治问题上站队、明确表态,中国诗人在中国往往也会面临类似的指责;但中国对希尼的接受却一直把他归类为那类对社会、政治有积极担当的诗人。”杨铁军说,“这个判断我虽然认为是对的,但是我更认为它的遮蔽性大于阐释性。希尼自己在不同的访谈中也多次谈到过这个问题,认为自己是诗人,承担诗人的责任,而不是政治宣传家。”《区线与环线》这本诗集的另一部分内容,就是一些与当代世界现实中最严峻的政治问题相关的诗,如“9·11”事件之后的《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和伦敦地铁爆炸案有关的《区线与环线》,和中东冲突相关的《镜头外》,关于环保的《春天和托兰人》《莫玉拉》和《霍芬》等等。
除此之外,诗集中哀歌的调子还因诗人写到葬礼,写到死去的人,亲人或逝去的诗人,他用诗歌向他们致敬:塞菲里斯、米沃什、泰德·休斯、T.S.艾略特、华兹华斯及其妹妹多罗西、奥登、聂鲁达、爱德华·托马斯……《给冥间的塞菲里斯》《华兹华斯的滑冰鞋》《爱德华·托马斯自在拉甘斯路上》《船尾》《在此世界之外》《在塔姆拉夫达夫向巴勃罗·聂鲁达致敬》《家中之火》等等。雷武铃说:“他似乎意识到自己也要置身在他们中间了,这些诗有一种拉长的时间、世代相传、生死绵延的感觉。”
记者 孙若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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