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一个人(9)

 
死了一个人(9)
2014-06-12 00:52:09 /故事大全

不吃?牛叔头往前伸着问我,不吃给你买鞭炮。牛叔把柜台上的钱毫不犹豫地全部推给三爷,又摸遍身上所有口袋,掏出一些钱来,嘟哝着,都花光,没用了。

三爷仔细地捋着钱,像是在对它们进行严肃的审判和拷问,数完后,给了我两挂鞭炮,200 响的,还有三块糖。

——我继承了牛叔生前所有的积蓄。

洋鬼儿不说话,眼睛盯着我的鞭炮,我的糖果。我紧紧地把它们搂在怀里。

牛叔从我手里抠出一块糖果递给五老奶奶。

五老奶奶接了,说句没毒吧,便剥开纸皮,放进嘴里,呼呼啦啦地搅来搅去,说,真甜。

那天夜里,在黑咕隆咚的街上,牛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团,打开捏出来半块煮熟的鸡蛋递给我——那是牛叔给我的最好吃的东西。我接过来含在嘴里,舍不得一下子吞进肚子里去。牛叔向我努努嘴,我明白牛叔是让我去香姐家叫香姐出来。

每次叫香姐从家里出来,都是我的活,我得到的好处一般是几句夸奖的话。当然,有时是一片烧饼边或者一小块馒头什么的物资奖励。牛叔只要一夸我,或者一给我东西吃,不用他再说什么,我就会像玩把戏人手中的小狗,颠颠地向香姐家跑去。跑到香姐家,我不用说话,憨头呆脑地往香姐堂屋门框上一倚,香姐就心知肚明,便会找借口出家门,跟着我找到牛叔。

这也是牛叔、香姐肯让我跟着他们玩的一个原因。当然,还有一点,我是一个借口,一个遮人耳目的幌子。每次我们三人玩完,或者说他们两人玩完,我自己单独玩完,回到村子里,香姐都是领我先去她家,装出几分委屈的样对她爹她娘说,三俊一晚上缠着我玩。我跺跺脚,有冤说不出口。自然,她娘要骂她一顿,就知道当孩子头之类的话。

牛叔和香姐在一起,他们的事,他俩不是不怕我说,而是知道我根本不会学话,比起一只鹦鹉来,我都差的很远。在我小学甚至初中毕业之前,要说把一件事完整地向别人叙说清楚,让别人听懂,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牛叔、香姐,他们离不开我,没有我,他们就不能可心随意地见面。他们已经到了难以分舍、一刻也不能离开的地步。白天干活,牛叔原来下地都是乱溜达,现在却是哪里有香姐他就去哪里。

好好干。牛叔大声地对香姐说。牛叔的大声带着几分训呵,又故意让人听见,给人一种他们没有任何交往的假象。随后,牛叔佯装不经意的样子,下力气地帮着香姐割着麦子,悄声对香姐说:别累着。有时候,诸如拉耩子之类的活,是帮不上忙的,牛叔便和别人说着话,眼睛却含情地瞅着香姐。地里没有牛叔,香姐干起活来也是无声无息的,娇弱的身躯在黄土坡上犹如一棵缺肥少水的小苗,晃动着,恹恹的让人可怜。牛叔的嫂说,想找婆家了?香姐脸立刻绯红。晚上夜幕笼罩着,他们才能得以把情感自由抒发出来,老长时间紧抱在一起,还要亲吻得天旋地转,都说,想你。

把香姐带出她家以后,我一般领她去西场。路上,香姐做贼一样,走着黑影,躲躲闪闪,一点萤火虫的闪亮也能把她吓得心惊胆战。西场,就是村西边夏天打麦子秋天晒谷子的场地,新麦秸接着旧麦秸,一年四季都一垛一垛地存在那里。晒场上还有一处烤烟的屋子,用土坯封住的门,被小孩子们挖出了一个洞。我们三人在一起时,我的任务始终是站岗。牛叔在一个麦秸垛里给我掏出一个窝,让我蹲在里面放哨。没雨时,他和香姐占据另外的一个麦秸垛,他们干他们的事;有雨时,他们便在烤烟屋里忙乎。一般地,是牛叔说的,他们研究作战计划,准备打鬼子。那时,我不能理解,他们研究那么多天了,怎么还没把鬼子研究出来。所以,我放哨,总盼着能出现点情况,不然我便觉得我是多余的,对不起牛叔和香姐。但这点心愿一直也没能实现。

这次,牛叔没让我领香姐去西场,牛叔让我把香姐领到了养猪场。

牛叔有一双牛眼,又突出来,有点像青蛙眼睛那样的突。牛叔瞪着牛眼说,我们要干一件大事。说着,在我眼前晃晃拳头。我觉得今晚可能鬼子真的要来了。我说,我扛红缨枪去。牛叔说,不去,就在这儿站岗。我说又是站岗这点熊事儿。牛叔指指那堆石头,我爬进去,蹲在石头旮旯里。牛叔说,趴着别动,如果来人,就咳嗽声,我和香姐里面去,大大的,作战计划。牛叔一说日本鬼子的话,我更觉得今夜一定要有大事发生。

那次牛叔给香姐揉肚子时说听香姐的,但我记得,牛叔一次也没有听过香姐的,不论什么时候,也不管做什么事,都是香姐听牛叔的。牛叔说去哪里香姐就跟着去哪里;牛叔说抱抱,香姐就会张开双臂,等着牛叔拦腰抱住,抱起来转两圈。这回牛叔说去猪圈,香姐却不愿意,扭着身要走开。

牛叔不听。牛叔劲大,香姐长得瘦弱,没大劲儿,牛叔一伸手,就拉着不愿意去猪圈的香姐从木条子门洞里钻了进去。

枣核村是山里小村,二百多人,三个生产队。这是俺二队的养猪场,在村子南边,一个老头负责喂猪,晚上没人看管。

地上有了很厚的雪,天还不停,还在恣意地飘洒着。真不知何人兴起的称雪为花,这可是冰霜之花,残忍无情的花,落在脸上,灌进脖子里,如刀片,割得人钻心地疼。

猪场的院墙是用石头围起来的,不高。几乎不能称作门的大门是用木条子钉的,门缝大得可以称之为洞。在雪的映照下,透过院墙、木条子门,猪场里面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蹲在石头旮旯里,望着从村里的茫茫来路,我清清嗓子,准备有人来就喊鬼子进村了。我也瞅着猪圈里面,想看看牛叔、香姐他们今夜要干一件什么样的大事。一段时间的沉静后,煮猪食的屋里传来牛叔和香姐他们两人共同的似乎难受样的低沉呼叫——每次在西场麦秸垛时都有这样的声响。

牛叔走出煮猪食的屋子,蹑手蹑脚地来到木条子门前,门洞里探出半个身子来向村子里张望。牛叔头上的帽子顶着一层白雪,像地雷战里勒着白毛巾张望敌人的民兵。牛叔看一会儿之后,折了回去,一脚蹬翻一块冻住的石头,弯腰搬起,高高举过头顶。香姐气得左右阻拦牛叔。牛叔泥鳅样躲过香姐,一个投掷,精准地把石头砸向一头冻得正哼哼叫的猪仔,接着又来几下。然后,牛叔跨前一步,虾腰提起猪仔,用劲往后一搭,背在肩上,一把拉住香姐,急慌慌地钻出木条子门。

牛叔个子不矮,却是瘦瘦的,让后背上的死猪一压,就像一个背着褡裢、弯腰驼背匆匆赶门讨饭的老乞丐。

干吗?我问。

牛叔不答话,一条蛇一样,嗞嗞地往前蹿。

香姐一把从石头旮旯里把我拽出来,追着牛叔猛跑。

牛叔,香姐,我,把厚厚的雪踩得咔吧咔吧地响。我明白过来,今夜真有事了,是好事,吃猪肉。这全是香姐的功劳。那天在西场,香姐躺在牛叔怀里,望着空中闪烁的星星,说她三个月都没见腥味了,馋得夜里睡觉都睡不着,直想吃块猪肉。猪肉炖白菜多好吃,香姐说,还咽了口唾液。香姐说想吃肉,牛叔黯然低下了头,好像他家没猪可杀他在自愧,也好像在想办法,随后眼里放一下光,说,咱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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