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多年了,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场小雨,那场夜间窸窸窣窣的小雨。
那一夜,轻若绒羽的细雨轻轻地落在窗外荒废的园子里,有的轻柔地扑打在我的玻璃窗上,然后静静地趴在上面,仿佛是一群好奇的孩子从远处循声——也许听到了我的心灵之声——而至,想从我的神色中窥视出我更多层层叠叠的心事。我不喜欢被窥视的感觉,这种不舒服会让我心不在焉,而此时,我需要的是专注。我抬起横躺在叠放平整的被子上的身体,站起身,抬手解开书桌上方绾结着的窗帘。翠绿色的窗帘垂挂下来,我拉了拉窗帘下角,把窗角也盖严实,终于遮住了那些窥视的小眼睛。我又把身体靠在已经被压瘪的被子上,双脚垂挂在床沿,眼睛盯着对面洁白的墙壁。我又可以回到我那纷乱的心事里了。渐渐地,我的听觉远离了那些窸窸窣窣的雨声。
在这个爱情已很廉价的时代,二十七岁前的我却还没有初恋。
一直以来,我希望能够碰到这样一个女孩,她有识见,有胸怀,不囿于成见。
我工作四年后,刘娟来到这个学校。她体态丰盈,脸颊红润,笑起来时,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笑得厉害了,捂着嘴,弯下腰。她嗓音甜润悦耳,像刚下过雨后远处菜园里的薄荷香,随风轻轻荡来,沁人心脾,宜人肺腑。她跟大家在一起,有时谈她的学生,这个怎样,那个怎样,高兴起来比划着手;有时带着柔和的表情沉静地站在一旁听别人说,张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注视着对方,或说一句:“你说得对。”“这样可以的。”有时虚望着远处,让说话者觉得有这么专注的听众,每一句话都应该认真去说好。
她常和徐老师一起散步、闲聊。徐老师是个九岁男孩的母亲,身体矮而胖,她的嗓音如同她的身体一样粗重。她笑的时候,双肩跟着跳动,还扬着下颏,张着嘴,露着灰黑色的齿龈。
刘娟有时很严肃,显出凌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李伟去追求她,不知怎么的,她对李伟渐感厌烦起来。在一个天气阴晦的下午,大家在操场的一角打乒乓球,你来我往,你败我上,愉快而兴奋。李伟和她对打时,他稍用了点力,杀了个球过去,她没有接住。她沉下脸来说:“杀你的头啊!”李伟呵呵地笑了一下,准备接她的球。她白了他一眼说:“滚过去,我不跟你打!”他觉得在众人面前被一个女孩骂,有失面子,也板着脸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把球拍放到球桌上。
“当然了不起。”她不罢休。她也没心情继续打下去了,说:“王嘉,你来打。”她把球拍递给了我。大家因为在愉快的气氛中滑翔而陡然插进这一不和谐情绪,都没说一句话,脸上的表情一时转不过弯来,只能调出发讪的僵硬表情来。冷硬的沉默让我感到极不舒服,我望望天,平静地微笑着说:“今天的天气很不好。”这时,围墙外的柏树上跌落下几滴“叽叽”的鸟鸣。
后来,他俩又不冷不热地相处了一个月。
有一天,徐老师在花坛边,用平静的语调对我说:“小刘说,‘我跟李大头没法相处下去,王嘉还差不多’。”因为李伟身体壮,脑袋肥,刘娟就叫他李大头。
他们说,我与世无争。我能听出,他们这样说时,不屑就在那语调的褶皱里时隐时现。没什么可争的,也不过是饭桌上掉落的颗粒,不过是负重前行的牛前的草。我常心怀忧郁,在忧郁的空隙表现出一些从容和平静。也许,刘娟在意的就是这份从容和平静。
刘娟是刚结束学生时代走上工作的一位年轻人,但她已表现出这个阶段很少年轻人所具有的成熟。她常说“这样可以的。”“你说得对。”她的话处处稳妥,让人找不到不当之处,仿佛她已谙熟一切交际语言的规范。言谈里少有自己棱角分明的语言,过激的个人主张,也许心中有它们在冲撞,只是被自己有效地捆缚着,不使它们出外惹是生非。但这样长期捆缚,易使其乖顺如羊,从此让桀骜的因子绝迹。——我能想象到,她在学校读书时课余常和女友慢条斯理地吃零食、平静地聊天的样子。虽然有时对亲近自己的人会突发一些小情绪,表现出些许凌厉的个性,但都没有超出温吞思想的范围,那都只是年轻女孩特有的小情绪罢了。
当然,我希望我的判断是错误的。
当徐老师微笑着对我说:“王嘉还差不多时”,我心中并没有激起稀微涟漪,我只是很平静地露出微笑,眼望西边血红的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