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为婚
作者：石年
2010年6月的一天，杜中远告诉我陈雷失踪了，他说起这消息的时候，一副知道很多内幕的样子。这激起我强烈的好奇心，引诱我不断追问他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和陈雷只见过一次面，就是这一面之缘，让他对我来说，成为一个看得见摸的着的真实存在。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失踪，和《案件聚焦》或《东方110》里的失踪感觉是不一样的。纪实电视里失踪的人也是真实存在的，但他们离我太遥远，不象陈雷失踪这样能牵动我的神经。
一个星期前，我、杜中远、叶琳、陈雷一起在杜中远家喝了一场酒，那是我唯一的一次见到陈雷。那天是星期五，我去杜中远家吃晚饭。酒喝到一半，杜中远的手机响了，他在电话里说：“来吧来吧，随时欢迎，你们来我这儿还不跟回自己家一样？……”挂了电话，杜中远告诉我叶琳和陈雷要过来，这对情侣是他多年的朋友。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一个略显瘦削的姑娘拎着一个超大的纸袋气喘吁吁地进了门，纸袋里装着两本又厚又沉的相册，一看就是影楼拍的婚纱照。杜中远介绍我和她认识，她就是叶琳。
叶琳搁下沉重的纸袋，往沙发上一坐，一手给自己扇着风，一手接过杜中远递给她的一杯冰啤酒一饮而尽，挺豪爽的样子。她给自己的杯子里续上啤酒，一边随意从茶几上的菜碟子里夹菜吃，一边列数她这一天里东奔西走忙里忙外的事情。叶琳说话语速较快，声音略带沙哑，她是那种跟陌生人很快就能熟悉起来的人。没等我们要求，她就从纸袋里拎出相册，塞给我和杜中远一人一本，让我们欣赏她和陈雷的婚纱照。
我们三个正嘻嘻哈哈翻看相册的时候，陈雷也到了。他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壮实，也更白皙，穿着绿色背心和浅色沙滩裤。很多常去健身房的男士都喜欢这么穿，因为能强调出自己的好身材。我猜的没错，叶琳说陈雷为了让自己在婚礼上看起来更精神，隔天去一次健身房，已经坚持了快一年。
陈雷不象叶琳那么爱笑爱说话，但也不拘谨。他们两人都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坐在一起浑然一体，不用那两本婚纱照提醒也看得出，等待他们的是瓜熟蒂落的婚姻。后来聊开了，我知道他们谈了三年恋爱，两家已经合资买了婚房，婚期也定了，就在三个多月后的国庆节。
那天是周末，大家心情都很放松，喝酒的气氛也很好，我们一直聊到半夜才散。我们都没意识到，那次居然是叶琳和陈雷以情侣身份吃的最后一次饭。即便现在回想起来，陈雷当时的表现也无懈可击。那天留在我脑海里的最后一幅画面，是陈雷一手拎着沉重的婚纱照，叶琳勾着他另一条胳膊，两人并肩在路灯下的小路上走远。
杜中远说，从那天后陈雷就失踪了，一个星期找不到人，手机关机，没去公司上班，也没回家。一个人突然就这么消失了，在生活里留下一个仓促的空白，就象交通事故里，警察用粉笔画的那个人形轮廓。
我问有没有报案。
杜中远说叶琳本来想报案的，陈雷他妈不让，说他可能去了外地亲戚家，说不定过几天就回来了。
我说这不明摆着么，陈雷他妈肯定知道他的下落。我觉得这不会是一起刑事案件了，连失踪者的妈妈都想偃旗息鼓，那一定是一出里应外合的表演了。问题是，演给谁看？
杜中远说：“陈雷其实是当了‘逃跑新郎’，认识他那么多年，没想到干出这么件鬼神莫测的事。”杜中远确实知道不少内幕，在陈雷失踪的这一个星期里，叶琳和他保持着高频度的通讯联络，几乎把所有消息都倾倒给了他。
杜中远说：“基本可以确定，陈雷是和一个富家女私奔了。陈雷勾搭上这个富家女的地点，就是他常去的健身房。我不能接受陈雷这么见利忘义，但我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就是想走捷径。”
我问杜中远什么是“捷径。”
“陈雷经济上一直不宽裕，他跟我说过，他对这样的生活不甘心。本来，他和叶琳走到这一步，把婚一结，以后就踏踏实实过日子了，没想到让一个富家女横插一脚，陈雷的心就活了。听叶琳说，那个富家女很喜欢陈雷，领他见过父母，土豪父母对陈雷也挺满意。听说土豪家有几千万家产，要是陈雷跟那富家女结婚，她家就给一大笔嫁妆，陈雷就成有钱人了，你说这是不是捷径？”
我说：“那陈雷也不用失踪啊，直接告诉叶琳不行么，就算私奔，好歹也留张纸条吧。那叶琳怎么办？”
杜中远愤愤地说：“问我干嘛？要问也得去问陈雷。他倒省心，一甩手跑了，跟叶琳连个招呼都没打，直到现在都没和她联系过。我刚才说的这些事，都是叶琳从陈雷爸妈嘴里问出来的。这小子太处心积虑了，做下这么大案子，事前事后连我都不告诉，亏我还替他挨过钢管呢。”
杜中远说着把头一低，用手指拨开脑袋上的一片头发，把隐藏在发丛里的一条两寸多长的伤疤展示给我看。“瞧见疤没？当初陈雷和我在一个单位工作，他得罪了人，人家拿着家伙来单位打他。我让他从后门先走，自己挡在前门，结果人家把怨气全撒我脑袋上了。这个疤就是那时被打的，血跟瀑布似的流了我一脸！你说我这朋友当得够义气吧？这得算为朋友两肋插刀吧？他倒好，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透个底。”
陈雷就这么走得无影无踪，把一堆麻烦留给了叶琳。我出于好奇问过杜中远，叶琳和陈雷以及陈雷父母的关系如何。杜中远说还行，他们既然打算结婚，双方父母也都同意，说明感情肯定是及格的，至于好到什么程度，那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我把陈雷和叶琳的事当成八卦，听过就抛到了脑后。转眼到了7月份，有天杜中远突然叫我吃饭，说已经叫了叶琳，大家一起喝个酒安慰安慰她。我说你们俩是多年的朋友，我和她不熟，安慰她的事，就别让我掺合了。杜中远说：“来吧来吧，人多热闹。叶琳说跟陈雷的事情有新进展，吃饭的时候要跟我们说说呢。”后一句话把我给吸引了，其实我也想见见叶琳，看看她现在怎么样。
那天的小聚约在一个小饭馆里，只有我、杜中远和叶琳三个人。叶琳比上次见到时更瘦了一些，看起来有点疲惫，但精神还好。她似乎并不需要安慰，说起陈雷时，还怒气未消。
那天聊的内容，主要还是关于陈雷，没有什么新消息，无非叶琳和陈雷的父母做了一些谈判和善后的事情。叶琳补充了若干细节，让我知道了一些陈雷失踪后发生的事情。
叶琳说最初几天，她真是急坏了，以为陈雷出事了。“我觉得这事特别不真实，甚至怀疑陈雷是故意玩消失，想看看我有什么反应。后来我看出来了，陈雷的父母一定知道他的下落，第一他们不让我报案，第二他们不着急。亲儿子失踪了，他妈还跟人打麻将，我从这就看出里头有问题。”
于是叶琳有天一大早就去了陈雷家，直接追问他父母。起先他们照旧推说不知道，叶琳坐在客厅里不走，非要他们说出真相。双方斗智斗勇直耗到后半夜，陈雷父母见叶琳坚持到底的架势，知道瞒不过了，只能道出实情。陈雷和富家女的事情他们事先也不知道，陈雷失踪后给他们打电话，这才在电话里告诉他们。他父母先是反对，劝陈雷别一时冲动，后来也不知陈雷跟他们怎么说的，居然同意了。
叶琳激动地说：“其实我最气的是陈雷他爸妈瞒着我，我一天十几个电话打过去问陈雷的消息，他们都说没消息，冷眼看着我急成那样，足足三天。后来真相大白了，我问他们干吗不肯告诉我，他妈轻描淡写地说不好意思开口。”
杜中远等叶琳平静下来，问她：“那你和陈雷的事，接下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不清不楚的耗着吧。”
叶琳说：“他爸妈让我耐心等一段时间，等陈雷回来大家再商量商量。我一口拒绝了，天下又不是只有陈雷一个男人，等着跟我好的一抓一大把，就算他愿意回来我还不愿意接手呢。离婚！”
我这才知道，叶琳和陈雷年初的时候已经领过《结婚证》了，叶琳连婚纱都没穿过，却要离婚了。因为陈雷始终不肯露面，离婚手续暂时没法办理。为结婚买的房子要处理掉，还有定下的酒席和喜糖……叶琳说其实离婚比结婚还麻烦，家里那两本婚纱照也得想办法处理掉，她不想直接扔到垃圾箱里，感觉很别扭。
说到婚纱照的时候，叶琳的神色有些黯然，让我看出她愤怒外壳里的那颗心终究是痛的。她要面对的麻烦事很多，光听她说一说就觉得疲惫不堪。她说当她不得不把取消婚礼的事情告诉父母时，她妈哭了，这让叶琳觉得很伤心，好像错的不是陈雷而是自己。
要分手有很多种办法，陈雷选了最坏的一种。
本以为那天叶琳会喝醉，没想到最后喝醉的是杜中远。我搀着杜中远，我们望着叶琳一个人离开，也许是心理作用，觉得她的背影特别孤单。送杜中远回家的时候，我们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杜中远的脑袋倚靠在车窗上。我以为他睡着了，他却忽然扭头认真地问我：“你说我把叶琳娶了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帮朋友是好事，可你这么帮不合适。”他把头靠回到车窗上若有所思，不再说话了。
转眼到了2011年，叶琳和陈雷的事情淡出了我的脑海。有一阵子我觉得杜中远真地动了和叶琳在一起的念头，以至于他告诉我叶琳要结婚的时候，我脱口而出问他：“你真要娶她啦？！”
他嘿嘿笑着摇摇头：“你想哪儿去了，她是和一个同事结婚，叫唐什么的。”
我说叶琳不会是自暴自弃随便找个人嫁吧？
杜中远说人家那可是真爱，那个小唐暗恋叶琳好久了，陈雷一劈腿，他看到了希望，把压抑多时的热情连本带息全用在了叶琳身上。你没见着叶琳，如果见着你就知道插在牛粪上的鲜花有多娇艳。
我想在脑海里勾勒出叶琳娇艳的样子，却发现连她普通的样子都记不太清了。
叶琳要第二次结婚了。在受到一次沉重的打击之后，另一个男人走到了她的身边。陈雷壮硕的肌肉甲胄里包藏着一颗懦弱的心，我希望叶琳的新男友会给她带来真正的幸福。离叶琳婚礼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陈雷突然出现了。消息还是杜中远告诉我的，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有件事他很纠结，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是陈雷回来了。
我问：“陈雷回来你纠结什么呀？”
他说：“电话里说不清，要不晚上你到我那儿去，我当面跟你说。”
后来杜中远告诉我，陈雷来找过他，跟他说了一堆事，把他惊得差点脑震荡。其实陈雷和那个富家女的事，是陈雷瞎编的，大家都被他骗了。
杜中远说：“陈雷把这事弄得超级复杂，以他的能力，根本驾驭不了这么复杂的情况。其实陈雷离开叶琳，是想跟一个比他小好几岁的女孩在一起，那女孩还在上大学呢。陈雷知道父母肯定不答应这事，但他想靠二老帮他把叶琳打发走，所以编了个富家女的故事出来，他爸妈信以为真，就替他把叶琳推掉了。陈雷在外面借了个房子跟那女大学生同居，一心等着那女孩毕业就和她结婚。”
我说：“这个陈雷，真让我开了眼界了，我以为他只是窝囊，原来他是坏。杜中远你居然还替他挨过打，你自尽算了。”
杜中远说：“你听我说完。别看陈雷那么诡计多端，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一个月前，那女孩大学毕业了，结果二话不说跟别人跑了。陈雷说他打电话去女孩家问，女孩妈说你别问了，去外地发展了，去的哪儿孩子没告诉家里。这不明摆着陈雷让人甩了么。”
我问：“陈雷想回叶琳身边？想让你跟叶琳说？”
杜中远点点头：“我猜他是这意思，不过他没好意思直说，光问我叶琳的情况，问得特别细。我挺犹豫要不要告诉叶琳，告诉吧，人家快结婚了，这节外生枝的说不定生出麻烦来。不告诉吧，万一叶琳对陈雷有自己的想法，我这一隐瞒不是耽误了吗？你说怎么办？”
我问：“富家女的事是陈雷编的，那女大学生的事一定是真的吗？”
杜中远：“说不定也是编的，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陈雷回来了，这可是事实。”
我说：“这件事，你是想替叶琳拿主意？还是想让叶琳自己拿主意？”
杜中远：“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知道什么就告诉她什么，怎么决定是她的事。”
我知道以杜中远的性格，就算不让他说，他迟早也会对叶琳和盘托出。叶琳会接受陈雷的迷途知返吗？与其说这是一个疑问，不如说是一个担心，万一接受了可咋办啊！恋人之间没有理智可讲，受到背叛的一方出于各种原因尽弃前嫌，重新把真回头或假回头的浪子纳入怀抱，然后受到二次伤害，这种事情还少吗？叶琳是个直爽的人，有时候还有点冲动，冲动会让人赶走一个最不该赶走的人，也会让人接受一个最不该接受的人。
还好这个担心持续时间不长。一个多月后，叶琳和那个姓唐的小伙子顺利地举行了婚礼。
听杜中远说，陈雷不知从哪儿打听到那个女大学生去了北京，跟去北京找她了。我想陈雷的心已经彻底乱了，叶琳、女大学生，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往哪里投奔了，好在他的慌乱已经和叶琳没关系了。叶琳和陈雷从此行驶在了不同的轨道上，他们曾经交汇，然后各自疾驰而去。
我突然想起叶琳和陈雷的那两本厚厚的婚纱照，为了能珍藏一生而被装裱得那么坚固又豪华，不知后来叶琳是怎么处理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