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雕醒
夜上海。
一半在狂欢,一半在沉睡。
霓虹的亮与街灯的亮遮住了月光,剩下的月光像一条条避人的蛇,沿着深巷暗处攀爬着,这个欲望之城塞满了各种建筑、垃圾与计划,很难遇到能让它们舒展开身体的地方。
深秋的夜风已经有些扎人了,无家可归的乞丐与流浪人找来报纸、破席、甚至石头,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勉强熬过寒夜。
马六觉得自己很幸运,有人竟往他“家”附近丢了一条小孩儿的被子,现在他正盖着它睡在用废旧书本、破筐子围起来的“房间”里,晒了两日,被子仍有些湿润,身上倒比不盖还觉得冷些,但仅仅是拥有这个好东西,便让他觉得十分快乐。他夜里醒了两次,都是被冷醒的,第二次醒来的时候,他听见有人朝他走了过来。
他有些诧异,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到这垃圾四溢的小巷子里来呢?
他不太高兴,像一只被侵入了领地的老猫,正准备起身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但他立刻反应过来对方不可能是流浪汉——一个人穿着皮鞋,另一个人穿着布鞋。
他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上海滩的秘密就和黄浦江底的沙子一样多,为了这些秘密死去的人也有很多成了黄浦江里的沙子。
“……就是钱,你再这么拖下去,机会都跑光了。”
马六听见其中一个男子说,这个人的声音有些沙哑。
“那也没办法,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什么情况,那么多眼睛都盯着呢!谁是省油的灯?时机没到,就不能下手,小不忍则乱大谋,咱们做的是长远生意,也不在眼前这一两件的。”对话的男子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可能只有二十来岁,听声音是血气方刚,锋芒毕露。
“哼!这话不是我跟你说的,是老板让我转告你的,想跟我们老板合作的人多了去了!凭什么就只能是你?!你是个人才,老板看重你,你可别敬酒不吃,你想让我们等到什么时候?十年八年?!你以为唱戏呢?无毒不丈夫,你要是舍不下你那点妇人之仁,这辈子就别想成大事了!”
年轻男子沉默了。
马六憋着气,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妈呀!他暗暗祈求着,别再说了,快走吧,快走吧!若是睡着了就好了,怎的偏让他听见这个了呢?
哪知道越是害怕越是事与愿违,一小股寒意嗖地窜进鼻腔里,马六怎么使劲都忍不住,打出了一个大大喷嚏。
“妈的!”说话的两个男人吓了一大跳。
马六听见他们朝着自己躺着的位置奔了过来,已经没有选择了,他跳了起来,顺手抄起身边的烂竹筐砸向其中一人,趁着对方闪躲的时候,往巷子外狂奔,并且同时大喊:
“救命啊!杀人啦!”
他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脖子上刮了一下,开始是有一点痛,当他跑了四五步后就变成了剧痛,一大片热热的液体从痛处喷涌而出,他伸手摸了一把——月光实在太亮了,把血红照得清晰惊人。
马六面朝地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在死前他问了自己一个问题:真是奇怪,为什么身体里面的东西那么热,身体却仍然会感到冷呢?
与此同时,他听见两个杀人者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其中一个说:“好刀法!”
另一个说:“快走吧,有人要过来了。”
常天走进房间,死者关继荣躺在床上,穿着一身白色粗麻布衣,双眼紧闭,肌肉虬起的双臂侧放于身体两侧,粗壮的双脚伸得笔直——被子是被发现尸体的人掀开的,床上并无挣扎的痕迹,致命伤在右侧颈部大动脉处,快速利落的一刀。血迹都集中在床的右侧,地上没有血迹,也没有清理过的痕迹。可以肯定,凶手是在受害人睡熟时动的手,后者空有一身好功夫,没来得及反抗。
房间里的摆设也都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屋子正中的圆桌上放着茶壶茶碗和一个药碗,茶壶里有半壶白开水,药碗里的药已经被喝光,只剩了点药渣子。
“师兄这几天着了风寒,一直在吃药。”关继荣的师弟吴楷红着眼说道,他是发现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长官,你说这凶手是从哪里进来的?”
“难说。”常天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这个问题是三刀门弟子最关心的问题——堂堂三刀门的大师兄,竟然被人杀死在了自己家的床上,这不仅是满门之痛,更是奇耻大辱!
门窗都是完好的,按照吴楷的说法,门一推就开了,他进来时注意到窗户是从里面锁上的——原本门也应该从里面拴上的,三刀门里除了掌门关锋之外,便只有关继荣有独立的房间,排行二三的两个弟子张隶与吴楷同住一间房,他们在东厢楼,关继荣、张隶与吴楷都住一楼,两间房紧挨着,关继荣住最南侧,最北侧的一个房间住着关锋的两个远房亲戚兼厨子陈六与王贵。二楼还有三个房间作为客房,若无客住,便都空着,排行在三以下的弟子有三十个,都住西厢楼,共六个房间,睡通铺。大家都没有听到任何可疑的动静。
三刀门自然不止这些人,其他的门徒还有一两百人,有些住在城北的大杂院,有的成家立业,有自己单独的住处,只在有货要运的时候临时召集起来。
关继荣死亡时间初步确定是在凌晨四点,除了巡夜的弟子,其他人都已经睡下。 三刀门里好手如云,昼夜都有人巡逻,外人要偷偷溜进这三刀门的院子也非易事,那凶手多半是事先就潜伏在关继荣的房间里,可是关继荣的房间里并无可藏人的地方。
“我平日里睡眠就不好,屋里有人起个夜,我都能醒,这屋顶上的瓦片有好几处都装了机关,踩着就要塌,”张隶说道,“不撬门不砸窗,他是咋进去的?”
“那晚我失眠,和张隶聊到十一点才睡下,但差不多到早晨五点才睡了一小会儿,”吴楷一脸懊丧,“竟是啥也没听见,你说他杀了人,自己总得出来吧?可我并没有听见师兄房门窗户开关的声音啊!我进去的时候,房间里也没人,就那么大点地方,他也没处藏啊!”
两个厨子因为睡得太沉,更无法提供丝毫线索。
若是个熟人,尤其是师兄弟,关继荣多半是不会设防的,他将那人让进屋子,两人谈话,后者在药里下了药,等到后者睡熟后动手,再打开房门走出。
常天在吴楷与张隶的房间里,让手下在关继荣房间推门开窗,果然,尽管是白天,却也能很清楚地听到开门的吱吱呀呀声。
这倒奇怪了,正如吴楷的疑问,这凶手是如何出入的呢?房间已经反复搜查过,并没有发现秘道。院子里喂着两条黑狗,狗也没有叫。
常天正琢磨着,骆杨从关锋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两人神色十分凝重,都没有说话。
骆杨平日很少亲自到现场,这一次是为了关锋而破例——后者与骆杨是拜把子兄弟,两人当年一起来到上海滩,有好几次,都是关锋救了骆杨的命,后来骆杨做了司法科长,自然也没少照顾三刀门,因此三刀门在上海虽然称不上什么大帮派,但黑白两道多少也要给它几分面子。
骆杨给常天使了个眼色,常天摇了摇头,意思是暂时还没有突破性的发现,骆杨转身向关锋道:“那先这么着,尸体我们先带回去,得做些检查,过几天就送回来,不耽误后事,你放心,这事我查到底,管到底,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这事儿肯定是内鬼,老关自己心里清楚,他找我,是因为假如由他来查,这分寸不好掌握,万一查错了,伤了多年师徒情分,”骆杨叹了口气,“就算查对了,他也下不去手,只是个帮,规矩就比天大!”
“他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常天问道。
对于关锋的情况他早了解一些,此人四十岁才成婚,五年前妻子难产死了,因伉俪情深便没有再娶,关继荣是他的大徒弟,二十年前刚到上海滩就收在了身边,今年二十五岁,若无意外,便是三刀门的继任掌门,当然,至少也得是十年之后了,如今关锋正当盛年,又是习武之人,身体远比一般人强壮。
“他其实心里已经厌倦了,不止一次跟我说过,等到小关能独当一面了,他就回乡下去养老,我估摸着也就这两三年的打算。”骆杨摇了摇头,“偏在这时候出了事,他疑心杀人的是有野心要当掌门,若是让这等心术不正的人做了掌门,那就把他一生的心血给毁了!”
关锋性格耿直,为人仗义,很是交了些朋友,江湖中人愿意卖他面子,悍匪们见了三刀门的招牌,便不来滋扰抢劫,过山过河,一路畅顺,所以三刀门在押运这一行,是颇有口碑的。上海不少商户都争着把活儿交给三刀门去做,虽然没有运鸦片的利润高,但积少成多,也算可观。
“关锋担心底下人想要捞偏门,所以就把他最信任的大弟子给杀了,好叫他后继无人。”骆杨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也是可惜,他若肯再娶再生几个儿子便好了,再可靠,也不如自己儿子可靠。”
“我看这人倒傻了。”常天说道:“关锋现在有了戒心,一来要把事情查清楚,二来肯定要多做几年掌门,不急着选接班人了,有他看着,下面人能玩出什么猫腻来?”
骆杨愣了愣,点头道:“关锋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如果真是为了那个位子,又何必急着现在动手呢?”
在关继荣之后有机会继承掌门之位的,依次是排行第二的张隶,排行第三的吴楷,以及排行第四的岳小刁,四之后的弟子要么年纪太小,要么性格不定,轮不上他们来勾心斗角。
三人之中,张隶行事最踏实稳重,吴楷最聪明,岳小刁则锋芒毕露,个性冲动,常天的手下查到岳小刁常常去地下赌场赌钱,虽然赌得不算大,但赌徒总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一类人。
常天列出三人的名字,在岳小刁的名字下画了一道红杠。
当然他并不因此就排除其他二人的嫌疑,吴楷这个人不但武艺高强,而且脑子灵活,学过会计,一直帮关锋管理着帮里的财务,听骆杨说,一年前,他曾经向关锋提议过做些“更赚钱”的走私生意,但被关锋骂了个狗血淋头。骆杨曾提到一个细节,关继荣从一年前起也开始学习会计,虽然关锋没有明说,但从时间上来看,很可能是关锋对吴楷失去了信任,甚至大概一个星期以前,曾有人看见吴楷与关继荣在江边大吵。
至于张隶,他是三个里面最老实的一个,但却是在明面上与关继荣最不和的一个,两人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常天为此事亲自问了关锋,关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猜测是关继荣在张隶刚入门时曾经为难过后者的缘故。
“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杀人的。”关锋说道,“其实我也纳闷,张隶这孩子,心胸也不是那样狭窄的人,三年前他在街上帮人抓贼,那小瘪三捅了他一刀,我们把那家伙抓了来,他见那孩子只有十四五岁,不忍心,竟就这么算了。对一个不认识的人尚且如此,继荣以前对他是不好,但后来也都改了,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也不想装,他对人太假,我看不惯。”张隶并没有因为常天的盘问而恼羞成怒,“看不惯就走开,他是大师兄,要管下面的师弟,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和他作对,我不喜欢他,但也犯不着杀他。”
“你为什么觉得他假?”常天问道,“你可是唯一一个说他假的人。”
张隶微微扯了扯嘴角:“再好的人,也总有人说不好,要是人人都说他好,便是不正常,不是吗?”
常天讶然,想不到张隶竟是个深藏不露的聪明人,三刀门里,只怕包括关锋在内,都小瞧了他。这个人说真话,不说废话,说明他是个很有主见的男人。
“他可做了什么坏事,是别人不知道的吗?”常天问道。
张隶摇头:“我不知道。”
“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你为什么不肯给死人说几句好话?”
“人死了就一了百了,要真想对一个人好,趁活着的时候,死了说一车的好话,死人也听不见,我做给谁看?”张隶说道,“再说了,谁都知道我和他不对眼,我说了谁信?”
常天被噎了一下, 张隶的话倒显得他像个傻子。
“你就不担心别人怀疑你和他的死有关?”
“你相不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是信的。”张隶冷笑,不置可否地说道:“举头三尺有神灵。”
和吴楷的谈话就要烧脑子得多,常天问及两人在江边吵架一事,后者坚持说是他们只是说话的声音大了些,手势多了些。
“那天我们只是在谈论要把三刀门的财务问题,我提议在租界里买家铺面,毕竟运货这种事不能干一辈子,年轻体力好没问题,老了呢?但是大师兄不同意,他说世道不好,怕亏,怕师父说他败家,可这世上哪有绝对只赚不亏的生意? 我只是想说服他,大概是激动了些,叫人家误会了。”
“那你们谈的有结果了吗?”
吴楷摇头:“他说再想想,然后他去跟师父谈,最后成不成,还是由师父来定。”
“那么,新的铺面,是由谁来管理财务呢?”
吴楷的脸微微红了:“我希望是我,其实我也是有一点私心的,一来铺子生意小好打理,二来大师兄主管运货的事,我也可以避嫌,省得别人乱猜疑。”
常天没有料到吴楷竟然会很坦诚地谈到这一点。
吴楷的眼圈也红了:“我是个孤儿,师父对我恩重如山,他疑心我,这叫我比死都难受,只要能让他再信任我,我做什么都愿意。”
场院里竖着用草扎起来的人形靶子,一排十个,但只有一个人在练刀。
岳小刁将手里的飞刀扔出去,常天侧着头看,那角度完全不对,刀也没落到靶子上,像是贴着草人的左侧脖子划过去了。
岳小刁的眼里嘴角都绷着杀气,射出这一刀之后,他冷笑了一下, 又扔出第二刀,这一次,刀贴着草人的右侧脖子划了过去,也没落在靶子上。
常天犹豫了几秒钟,才朝他走过去,在离岳小刁大约还有二十步的时候,后者忽然回过了头,很不友善地瞪着他。
“是你啊!又来了!你老在我们这儿转悠什么?!想抓个顶包的糊弄你们老大?!告诉你,别打这小算盘!”
“大家都在忙着你师兄的后事,你倒挺用功。”常天也不生气,走到草人靶子旁边,这才惊骇地发现草人的左右两边脖子的草茎都被飞刀削断了,只剩中间食指粗的一段勉强连着头颅。
这家伙并非失了准头,人体颈部的大动脉在侧面,这家伙专练的是一刀致命的杀招!
关继荣也是死于同样的致命一刀!
常天忽然想起几天前的一个案子,一个流浪汉被人用飞刀割断了颈动脉,手法力度竟然如此相似!当时他便疑心这流浪汉是无意间知道了什么秘密而被人灭口,只不过没有往下查——没有人会去查一个流浪汉为什么而死。
“葬得像个皇帝又咋地?!人都死了,有个卵用!”岳小刁吐了口唾沫,“老子信的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杀人偿命!”
“想报仇,不一定要自己动手的,”常头故意加了重音说道,“你杀了人,照样要偿命,就算是我上峰和你师父这交情,要真被人告了,我们也保不住你!”
岳小刁轻蔑地哼了一声:“老子用不着别人保,有本事抓你就抓,抓老子总比抓凶手容易多了,是吧?”
说完,也不再理睬常天,径直转身朝门外走去。
葬礼很低调,仪式很简单,几乎全是三刀门里的自己人,只能从棺材和墓地的规格上看出死者的重要性。
有人嚎哭,有人抽泣,有人强忍,常天一个个地看过去,说不清谁用的是真脸,谁用的是假脸。张隶没有哭,一如既往,不肯伪装他的冷漠,吴楷也没有哭,但他的眼睛是红肿的,岳小刁一直坐在一张椅子上发呆,看起来失魂落魄。
等常天回到司法科,又有一桩新案子摆上桌面:有人写来匿名信,举报南市华记药铺老板华和方是个冒名顶替者。大约在五年前,华记药铺遭遇了一场火灾,老板华和方在大火中毁了容,从此闭门不出,店铺生意都由其妻刘霞飞打理,匿名信指出,华和方实际上早已在大火中丧身,现在自称为华和方的男子实际上是刘霞飞的旧情人汪家意,两人联手策划了火灾,为了同时得到华和方的产业与情人刘霞飞,汪家意不惜自毁容貌和声音。
这情节倒是十分离奇,不过常天却也不十分惊讶,在上海滩呆得久了,再离奇的事情他也不觉得意外。
骆杨对这个案子没什么兴趣,一来没什么油水,二来事情已经过去差不多五年,要查清楚的可能性很小,懒得浪费警力,常天却决定跑一趟,和骆杨不同,他认为此信在这个时间出现恰恰值得深思,巧的是这华和方与关继荣倒是有些交情,两年前华和方的药铺被人骚扰敲诈,几乎关门,便是关继荣出面摆平了事端,按理,关继荣是华和方的恩人,但在关继荣的葬礼上,华家并没有派人来吊唁。
刘霞飞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但看起来还是颇有姿色,但衣着朴素,打扮中规中矩,并不出挑,言行也算得上是聪明得体,常天自然没有提及匿名信一事,只说为调查关继荣一案收集证据,想了解关刘两家的关系。
“关先生是个热心人,当年也没少帮我们,如今人竟然这样去了,真是让人难受!原本该去送上一程,但我实在身上不方便,”刘霞飞语气沉痛,但脸却是涨红了,显然有些慌张,她摸了摸肚子,“他们说有孕的女人去不得,否则对胎儿不好,再说,关家也没发帖子来……”
不管什么样的借口,礼总是该送一份的。常天没有点破这一点,跟着刘霞飞进了内院,见到了华和方,后者的脸被烧得一塌糊涂,全是疤痕,唯有一双眼睛是完好的,但眼神里也藏着某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我们是十年前就认识的,他常来买些做跌打粉的药材,他们帮里自己有些方子,我这里有几味药,是云南山里特产,别家药铺难得能配齐,所以他就固定来,一来二去的也就混熟了,”华和方喑哑,“后来有人想霸占铺子,闹事,我便写了张条子,让霞飞去找关继荣求救,本来也是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他真的立刻就来了,把事情摆平了,事后我们给了他一百大洋做谢礼,之后,药铺里再没出过事,也就是这样,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高攀得起关爷那样的朋友?我们对关爷的事真是啥也不知道。”
华和方说的话听起来倒是很诚实,常天打量着他住的这间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物品也摆放得整整齐齐,在靠窗的桌子上放着文房四宝及练过的字纸和水墨画,功底已然相当不错,看来他便是靠这些来打发漫长无聊的时间。
“这是你们二人的第一个孩子吧?”常天问道。
刘霞飞红了脸,华和方点点头:“以前没敢要,一来我身体没恢复好,二来,药铺里的事太多,她也走不开。”
常天没想到华和方竟然会解释,他自己倒有些尴尬了。
在离开华家的时候,常天发现华宅院子里的佣人很少,似乎只有两三个,偌大的一个院子显得空空荡荡。
“怎么也不多雇些人来帮忙?”
“如今生意不好做,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开销,还是节省些好,”刘霞飞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就是吃饭洗衣,也没什么事好做的。”
常天一出门便找了邻居打听,知情人告诉常天,华家的生意是不太好,几天前辞退了四个老仆人,药铺似乎也准备打出去了。
举报信出现的时间是最值得寻味的,如果要怀疑应该早就怀疑了,为什么是这个时候呢?为什么又是偏偏寄到司法科?
“再没见过这么好脾气的主子,两个人都是和和气气的,按理说,病人脾气总是古怪些,可是老爷倒没有,那段时间,疼痛得再厉害,也都硬撑着,夫人也是好的,吃的喝的还有屎尿,都是她亲自伺候,老爷也不准别人伺候,怕人家看见他的脸觉得恶心。可世道不好,连铺子都做不下去了,哪里还能多养人?再说了,他们给的遣散费可比别家高多了!”
被辞退的四个仆人中,有两个是杂役,已经回了江西老家,剩下的两个,一个是厨子鲁德,一个是厨娘阿南,两个人如今也都在上海找到了新工作,新主子给的薪水不低,两人也都很满意,对老东家没有任何怨言,对华和方也没有任何质疑。
凌晨四点。
狗狂吠着。
先是一只狗叫起来,接着是第二只,然后是一大群狗。
尤宅里的下人与护卫慌里慌张地四处搜查,找不出哪里出了状况,狗被牵出来,它们竟往四下散开,有些在草丛子里叼出了死兔子,有的则刨出了一些带血的衣物,还有一只狗则给主人叼来了一只臭鞋。
“老爷,您最好能出来看看,”回话的人看着尤家老爷尤春全房里的灯,垂手站在紧闭的门外,对自己的话未免有些心虚,“像是有人闯进来了,大概是仇家做的。”
护卫们涨红着脸,等待着毫无疑问的处罚——被人在院子里塞了这么些东西,竟然没有任何人察觉,这比被人当面朝鼻子上砸了一拳还要丢脸。
“我困了,明儿再说吧。”尤春全的声音从房子里懒洋洋地飘出来,“天塌不下来。”
房间里的灯又灭了。
护卫们面面相觑,愣了半晌,还是散开了,尤家老爷的脾气,向来是难以捉摸的,但这一夜没人敢睡,都绷紧了神经守着,巡逻着,搜查着,期望能找到更多的线索,以便天明能够勉强交差。
早上七点。
餐厅里的圆桌旁坐着尤春全的一妻五妾,早餐已经做好,只差正主子尤春全及他新娶的六姨太。
大家都已经饥肠辘辘,但谁也没敢先动筷子,尤夫人皱着眉头。
四姨太林鱼儿酸酸地说了一句:“从此君王不早朝啊!”
“大家先吃吧,不用等了。带娣,你把饭菜给老爷送到房里去,你提醒老爷,他今儿中午约了黄家成吃饭呢!”尤夫人这样说着,自己却站了起来,闷闷不乐地离开了。
周带娣是尤夫人的贴身丫鬟,明白主子的意思,连忙将饭菜整理好,放进食篮。等到了六姨太的房门外,她先屏息听了听,里面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只好硬着头皮敲门。
“老爷,您起了吗?夫人让我给您和六姨太送早餐来了。”
她的手一落到门板上,门便开了道缝。
周带娣愣了愣,房间里还是没有回应,她伸手推了推门,门确实没有上栓,只是后面似乎放着什么东西,把门给抵住了,无法全部推开。
周带娣借着门缝往里看了一眼,发现在房间正中的地板上,赫然躺着一个女子, 六姨太万悦的丫鬟芝兰,芝兰瞪大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门口——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
周带娣尖叫了起来。
尤春全与六姨太万悦的尸体在床上,与芝兰的死法一样,都是被人割断了颈动脉。芝兰原本应该住在隔壁的佣人房,为什么会半夜出现在主人房,这倒是蹊跷得紧。
屋子里的血腥气太重,简直令人窒息,常天走出房门,掏出鼻烟壶,深深地吸了一口,让浓烈的药味儿把残留在记忆里的气息给盖住。
两个案子实在太相似了,就连用刀的手法,也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如果说关继荣死于内鬼,那么尤春全呢?
尤春全与两个女子的死亡时间都应该是在凌晨三点左右,但按照护卫们的说法,尤春全在凌晨四点还跟他们说过话——这便只有一种可能性,杀人者模仿了尤春全的声音,能够骗过与尤春全朝夕相处的人,那么这个人对尤春全的熟悉程度非同一般。
常天看着院子空地里集结的一帮人,共有二十五人,凶手极有可能还在其中,趁着混乱,贼喊捉贼,这倒是个妙计,可惜的是,光从面部表情,他是没办法把这个家伙给抓出来的。
“你们都仔细想想,在那个时候,你们身边都是谁?”常天决定采用老办法,他让手下写下当时他们所记得的站在他们身边的人的姓名,一一对证,宅子里出了怪事,搜查者几乎都结队行动,或两人一组,或三人一队,单独行动者自然便最可疑,这一查,出现了两个嫌疑对象。
一个叫刘顺,是个厨房杂役,从下午开始便声称拉肚子,请了病假,一直呆在房间里,晚上出事的时候,自然也就没有出去做事。
一个叫张海波,在全宅搜查的时候,唯有他是单独行动的,没有跟任何人组队,他声称去检查了后院南侧一口被封死了的井,尤宅的最南侧有些特别,有两堵围墙,墙与墙之间有大约一米的距离,这口井就在这夹缝间,据说几年前有个丫鬟曾经跳这井死了,之后尤春全的五姨太便生了大病,找了风水先生来,后者建议把井封死,又多修了堵墙。
“他们怕不吉利,都不肯去,我觉得那地方倒是可能藏人,所以就翻进去看。”张海波觉得很冤枉,他声称在那里呆了不足半个小时,可惜的是当天晚上实在太混乱了,大家都没怎么注意到时间问题,有人记得见过张海波,但说不清是五点,还是六点。
“这是来报仇的!”张海波急着表功,“那井边儿有人祭过,有烧过纸钱的!”
常天带了人去看,果然在井边地上有一些焦黑,但烧纸钱的时间肯定不是头一天晚上,至少是四五天以前,而在五天之前的夜里,尤家厨房曾失过火,只是火势不大,很快就被扑灭了。
“为谁报仇?”常天问张海波,后者犹豫了一下说道:“以前不是有个丫鬟跳井死了吗?她说是五姨太冤枉她偷东西,老爷不信她,打了她一顿,她就跳井死了,也许是她家里人?”
大管家尤奎不认同这种说法:“她是打小就卖进尤家的,这么多年哪里有家里人来过?怕是早死光了吧!”
五姨太简莉气得发抖:“你们不把事情推到我身上就不甘心是吧?她偷了东西还罚不得是吧?来来来,我害死老爷了,赶紧把我也扔井里头去,给老爷陪葬!”
简莉一边说一边就要往墙上撞,她身边的几个妇人死死拉住她。
常天不去管这混乱,找了几个下属开始搜查芝兰的东西,物品本身并无可疑,但是有一张蓝花白底的旧包裹布上带着明显的线香与纸钱的味道,分明曾经包裹过那些东西。
尤春全及万悦死前肯定被人下了药,否则不会毫无知觉,最有机会下药的人自然是芝兰,假如她与凶手同谋,那么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她会出现在现场,最大的可能就是凶手连她也杀了灭口。
常天不动声色,问道:“这丫头也是打小进来的?”
“这丫头是一年前带娣推荐进来的,说是家乡遭了水灾,家里人都死了,想找个好东家,起先一直在厨房里做事,上个月老爷娶了六姨太,六姨太喜欢芝兰机灵懂事,就派给六姨太做贴身丫鬟了。”尤奎解释道,“这丫头一直也规规矩矩的。”
周带娣慌了神,也连连道:“这丫头是两年前讨饭讨到我家门口的,我弟妹开了家茶馆,见她乖巧,就收留了她,做些粗活,这丫头勤快,又能吃苦,谁都喜欢她。去年夫人让我物色些伶俐可靠的丫头,我便带了她进来,真真是没问题的。”
看上去是没问题,但假如这阴谋是从两年前就开始设计的呢?
“那丫鬟真的是因为受了冤枉跳井死的?”常天问道,但并不打算得到回答。
“就是这样。”尤奎斩钉截铁地说道,但五姨太却显然没那么有底气,刚刚停止哭泣的她又号啕大哭了起来,借以掩饰某种心虚。
“她死了之后,是有些谣言。”尤太太终于开了口,说道,“但五姨太确实丢了东西,东西也确实是在那丫头房间里找出来的,她说别人冤枉她,可又拿不出证据,老爷罚了她,或许真冤枉了她,可是她就这么死了,也是她自己太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怨不得别人。”
她的话引起一片附和,更多的人表示对常天不满。
“您倒是查我们老爷的案子啊,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做什么?要是芝兰是凶手,是来报仇的,那怎么芝兰也死了呢?”
“这芝兰,平日里可有什么相好的吗?”常天又问。
“芝兰这丫头规规矩矩,”尤奎说道,“平日里没见她跟什么人亲近。”
尤春全是八通帮的帮主,也是个做押运活计的帮会,虽然没有三刀门名气大,尤春全也不会功夫,但凭着灵活精明的脑瓜子,来者不拒的勤快劲儿以及他们特别的“秘密通道”,在这一行里也算是混得不错。
一个准掌门,一个是帮主,同样的行业,死于同样的手法,这定然不是巧合了。但这和井边烧纸的事儿有什么联系呢?
常天打量着尤宅,八通帮虽然比三刀门势力弱,可是尤宅却比关家大院要豪华,也要大得多,常天在心中默默数了数房间数,两层的厢楼共有四座,比关家多了一倍,他进了其中几间房查看——每间房住了6个人。
常天冷笑着将名册砸到大管家尤奎的脸上:“你们是让我们来抓老鼠的,还是想玩儿猫的?!”
尤奎强作镇定:“长官您这是说什么话?要是我做错了什么,或是哪里做得不周到,还请您多担待,这家里出了这么大一件事,哪里还有别的什么心思?”
“谁的时间不是时间?敢情我们兄弟大老远来,你老人家是消遣我们呢?”常天指着自己的头,“敢情就您肩膀上长着的是脑袋,我们肩膀上长着的不是脑袋?”
“长官,您越说我越糊涂了,这里面怕是有什么误会吧?”尤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常长官,您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
“这院子里住了多少人?您给我的这名单上又是多少人?看这字潦草的,是刚写的吧?”常天道:“要不,这么着,来人,把这几座楼里的被子一条一条给我扔下来数,多出一条来,大管家您就去我们号子里住上一个月,多出两条来,您就去住两个月?”
尤奎赶忙赔笑:“原来长官您说这个,这真是误会,误会,我这名单是现拟的,这院子里原本住着四十个人,还有十五个,两天前就出去押货了,还没回来呢,我以为您要的,是昨儿个在这院子里的人呢!”
“有没有十五个不知道,估计也差不多,现在抓到的有四五个,医院里躺着三个重伤的,可能也救不活了,”钟彬说道,“这次收获很大,剿了差不多一百公斤。”
钟彬把名单递给常天,后者与管家尤奎重新整理的名单一对,果然,那十五个声称出门送货的家伙,有八个都在名单上,他们押送的是一批鸦片,昨儿夜里上船前被禁烟处给一锅端了,双方枪战,八通帮里伤了三个,抓了五个,剩下的逃走了,时间是在早晨七点左右。
这也是管家等人撒谎的原因,他们当然不能跟警察说院子里还有些人出去运鸦片了。
“这些人嘴紧,怎么打都不说,到今儿下午才有人招了,”钟彬看上去倒有些佩服被抓的这几个硬汉,“也不知尤春全怎么调教的。不过,打电话来告密的,肯定也是尤春全的人,不然不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所有的乱子都集中到一个晚上了,常天嗅出一丝阴谋的味道,尤春全只有一个儿子,如今才八岁,如今老爷子一死,那只能树倒猢狲散了,看来有人想让八通帮永无抬头之日啊!
“带我去看看那几个人吧。”常天向钟彬提出要求,后者欠过常天的人情,爽快地答应了。
禁烟处的牢房比常天见过的牢房条件要好一些,但也是个能把活人养出死耗子味儿来的地方。常天见到了五个被酷刑招呼过的年轻男子,身上的肉都被鞭子咬开了,血腥气直往外冒,他们躺在草堆上,半晕迷中,表情上的痛苦像是能传染过来,常天注意到其中一个人的头部和左上臂都缠着纱布。
钟彬说道:“我们安排了一些人在医院守株待兔,还真抓了只笨兔子!”
那家伙看上去二十来岁,是侧躺着的,强壮的脊背对着门,常天发现他的后背正中有一道伤疤,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烫坏了一大块皮肉。
“什么时候抓到的?”常天问道,“只抓到这一个?他叫什么?也是尤春全的人?”
“叫南江,给尤家做事四五年了,身上还真有些功夫,要不是他已经受了伤,要抓他也不容易,”钟彬回答,“抓到他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左右。”
剩下逃走的人都没有回尤宅,大约平日里训练有素,绝不会在出了问题之后给主人找麻烦。
“有人见过黄畅与关继荣在馆子里喝酒,两个人谈了些什么不知道,但看起来,黄畅像是不太高兴。”属下谭启明将最近调查到的信息反馈给常天,同时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觉得黄畅本来是首选三刀门合作,可是关继荣知道他要运鸦片,所以就拒绝了他,黄畅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地找了八通帮。做这件事的,多半是跟黄畅有仇,要不就是想抢黄畅的生意,黄畅想要把生意做大,就得有路,现在两个帮都出了事,他的货又被剿了,那可不是翻不了身了吗?”
黄畅原本是棉纱商人,大约是眼红鸦片生意的暴利,也就下了海,八通帮折在禁烟处的那批货,就是黄畅的,如今黄畅也已经进了禁烟处的牢房,如果不出这档子事,也没人会注意到他和关继荣曾有过往来。
“既然明知道三刀门的规矩,黄畅为什么还要去碰钉子?”常天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谭启明提问。
“他大概是不信有人真能抵得住诱惑吧。”谭启明说,“总想试试,毕竟,争取到三刀门,好处比八通帮多。”
能解释一部分问题,但不能解释全部问题。关继荣与尤春全的死法一样,若是同一帮人所为,那么他已经拒绝黄畅了,为什么还会被杀?
常天早派了人日夜盯着张隶吴楷与岳小刁,但这三人最近都没有任何异常举动,尤春全出事的那个时间段,常天的手下也证明这三人绝不可能分身去杀人。
肯定是两个凶手,只是后一个凶手为什么要采用一模一样的杀人手法呢?
常天拍了拍自己的头,觉得终于有些进展了。
南江走进华华旅馆,年轻的老板娘郑秀儿见了他,便露出暧昧的神色来。
“出来啦!要不要先洗个澡?瞧你这一身臭气!熏死啦!”
南江坏笑:“一起洗吧?”
郑秀儿啐了他一口:“美的你!”接着便扭着腰走开了,不一会儿,拿了一个包裹出来,递给南江,南江接了包裹,转身便往门外走去。
郑秀儿变色:“连个谢字都不会讲啊!白眼狼!”
穿着便服的常天远远地跟着南江,后者先在一家路边面馆里吃了碗面,从包裹里拿出钱来付了账,接着便叫了黄包车直奔火车站。
常天犹豫着要不要抓捕他,正在这时,人群里忽然冲出一人,拔枪朝南江射击,第一枪没有打中要害,只射到了南江的左臂,南江从椅子上翻滚到地,打了几个滚,向枪手射出一柄飞刀,正中对方右膝盖,那手法与岳小刁如出一辙,惊叫恐慌的人们没有方向感地乱窜,常天被好几个人给撞倒了,等他好容易挣脱出来的时候,南江已经无影无踪了。
刺杀南江的枪手被常天带回警局,火车停开三小时,常天的手下们与火车站的警察对乘客进行全面搜查,南江始终没有露面。
让枪手开口花了两天,枪手招供,雇佣他杀死南江的是刘霞飞,她没有说原因,枪手也不关心,他只在乎钱。他知道南江被抓之后,就找眼线一直在警局门口等着,然后一路跟踪南江到火车站。他得到眼线消息后,就赶到火车站,想趁着人多下手。
常天把华和方与刘霞飞一起抓到警局,华和方很想把一切都揽到自己头上,便声称是他谋划找枪手暗杀南江,因为南江就是当年放火把他烧伤的人,他是为了复仇,刘霞飞只负责给那刺客付钱,她什么也不知道。
“你既然认定是他,为什么不报警?”
“我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华和方收起了温和的神情,恶狠狠地说道,“我不相信警察。”
常天不相信他。
“他为什么要烧伤你?”常天问道。
华和方说道:“他看上了霞飞,但是霞飞拒绝了他,他怀恨在心,所以才要伤我。”
“为什么现在才报仇?”常天又问。
华和方阴阴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南江是尤春全的手下,他惹不起尤春全,所以一直忍着,如今尤春全死了,他自然也就可以放手去做了。
“没错,他以前是我三刀门的弟子,叫苏南。”关锋看着南江的画像,皱起了眉头,“他进门不过两三年时间,我见这个人戾气太重,心术不正,六年前把他逐出门去了。”
果然如此,三刀门的人,都会在后背正中刺三把刀作为门派的象征,南江后背上的烫伤,分明就是为了毁掉这个文身。
“他飞刀的功夫,应该很不错吧?”
关锋叹了口气:“若论天分,他比继荣还要高些,可惜了,他心里想着的都是复仇,学得再好,也是往死路上走。”
“复仇?”常天眼神亮了起来,“他有没有说过他的仇人是谁?”
关锋摇了摇头:“他是个孤儿,他跟我提过,他父母是被一个大恶人给杀了,他记得那个人的长相,但不知道名字,他学武功,攒钱,就是为了找到仇人以后报仇。我原本以为孩子小,等长大了这心思会淡下来,踏踏实实过日子,可没想到,他为了报仇,老去结交些不三不四的瘪三流氓,我怕再这样下去,会把其他弟子也给带坏了,所以就把他逐出门去了。”
“他跟关继荣的关系如何?”常天问道。
关锋像是打了个寒战:“你是说,他是凶手?”
“我没这么说。”常天说道,“你这样说,他们俩关系是不是很糟?”
关锋点点头:“继荣是大师兄,他当然要管着下面的师弟,苏南最不听话,继荣罚过他很多次,把苏南逐出去的主意也是继荣当着所有人面提出来的,苏南当然最恨他。前几年他还到一家药铺去闹事,也是继荣跟他打了一架,苏南败了,继荣跟他这仇也就结得更深了。”
常天觉得脊背缩紧了,他瞟了一眼关锋放在屋子里的亡妻牌位,那死亡日期正是华记药房失火的前一天。
“这苏南,他可有相好的女子吗?”常天问道。
关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按理是没有,他满心思都是复仇,我记得他说过,大仇一日未报,他就一日不娶。”
华和方盯着面前的地板,他沉默着。
“南江不喜欢女人。”常天信口胡说,“他喜欢男人,你说他看上了刘霞飞,这不是扯淡吗?”
华和方仍然沉默,只是肩膀缩了缩,这个动作证明了华和方的心虚,而他之前所说的一切,全是撒谎。
“有人给我寄了封信,里面讲到你和刘霞飞的一个大秘密,”常天说道:“这个秘密与五年前的火灾有关。你知道是什么秘密吗?”
华和方满是疤痕的脸抽搐起来:“没有秘密!”
“孩子还没有三个月吧?”常天打了个哈欠,“没到三个月,胎就不稳,你是懂医的,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华和方显然被击溃了,他在常天面前跪下来:“长官,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只求你放了我老婆孩子!”
“你杀南江,因为他也知道你的秘密,他一直在敲诈你!”
华和方连连点头:“没办法,没办法,我们已经被他榨干了,再这么下去,孩子怎么办?孩子将来怎么办?”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常天说道,“杀死华和方的时候,你们就应该想到,迟早会有报应的。汪家意,你别忘了,你现在得到的本来就不是你的!”
汪家意像是一只被打回原形元气耗尽的妖怪般瘫软了下来,他摇摇头:“我没有杀华和方,他死了以后我才到的华家。”
“继续说。南江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常天说道,“别耍花样,你说的越多,让我省些力气,我就多点善心。”
“我和霞飞是青梅竹马,可她爹妈看不上我,硬逼着霞飞嫁了别人,霞飞说断了,我舍不得,我就一直住在华家隔壁的旅馆,只要能偷偷看上霞飞一眼,就满足了。那天晚上我接到条子,说霞飞正被华和方打,人都快打死了,我急得立刻就往华家赶,半路上被关继荣给抓住了,看了条子,就说要把事情曝光,让我和霞飞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我就一直求他,这时华记药铺着火了,我听见霞飞在里面求救,就冲进去,那个时候华和方已经被烧死了,我也被烧伤了,关继荣就跟我说要成全我们,让我冒充华和方,和霞飞名正言顺地在一起,我开始没答应,华和方已经死了,我和霞飞本来就可以在一起了,关继荣就变了脸,说要是我不冒充华和方,他就跟所有人说火是我放的,那时候人人都觉得他是好人,他说的话有人信,我说的话肯定是没人信的,霞飞不能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所以我就答应了,烧伤了自己的脸,等到别人冲进来的时候,关继荣已经把华和方的尸体处理掉了。”
“这件事被南江知道了,他一直敲诈你们,还想霸占你们的铺子,你们忍无可忍,便去找关继荣,关继荣跟南江达成了某种协议,于是南江就不再敲诈你们了,等到关继荣死了,南江又找上了门,可是如此?”
汪家意点点头:“没错。”
谭启明抬起了枪,南江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后者脚步匆匆地走向江边停着的那艘小船,船里也有埋伏着的警察,两天以前,他们就已经掌握了南江要借水路出逃的消息,并顺利控制了船家,现在是收网的时候了。
谭启明是神枪手,他不直接参与抓捕,只是埋伏在外围。
常天则带着人在另一个地方等着,防他走第三条路。
还有几步,就到船停靠的地方了,南江突然向前扑倒在地——飞刀贴着他的脖子飞过,血飙了出来。
谭启明连忙举枪向南江身后的一个人影射击,那人毫无疑问正是刺客,他原定的目标是腿,但后者射出飞刀后就往下蹲,大概是为了防止南江回击,等到谭启明奔到刺客身边时,发现子弹射进了对方的肺部,人已经死了。
“这个也死了。”同事宣布对南江的检查结果。
常天对着岳小刁的尸体叹了口气,除了叹气他也没别的可做。
这不能怪谭启明,这只是个意外,谁都没办法算得出意外。
离真相只有几步,大家都很沮丧。
岳小刁的尸体被送回三刀门。
“想不到竟然是他。”关锋似乎想要哭,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常天打量着其他人的脸色,有震惊,也有恍然。
“我是见过四师兄和苏南在一起的,”其中一个弟子说道,“他们一起从赌场出来。”
谭启明压低声音道:“这不就对上了?要不岳小刁输了钱,南江要挟他杀死关继荣,要不就是两人合谋,要掌控三刀门,现在南江落了难,所以岳小刁就杀人灭口。”
常天不说话,他沉着脸走到张隶跟前,拍了拍后者的肩膀。
“借一步说话。”
张隶吃了一惊,但还是顺从地跟常天走出了三刀门,常天在附近茶馆找了个包房,两人坐了下来。
“杀关继荣的人是你。”
听到常天的话,张隶惊骇地站了起来,攥紧手心,眼里已然有了杀气。
“要打算揭破你,刚才在院子里就说了。”常天也不惊慌,喝下一杯茶。
张隶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只有你一个人,做不成这件事,还有吴楷。”常天说道,“你们两个合谋做了这件事,又给对方作证。但我知道,但凡有一点选择,你们也不会下这个手——你们之所以要杀关继荣,是因为他是个畜生,五年之前,就是他和华记药铺的华和方,一起害死了你们的师母,还有那个没出世的孩子。你们不想师父知道真相,怕他接受不了,但又容不下关继荣,所以就设局杀了他,这样一来,你师父虽然伤心,但还不至于被击垮,两害相权取其轻。”
张隶颓然地坐下来,也灌下一杯茶。
“你竟连这个都查出来了。”张隶顿了顿又说道,“这个畜生,他还想要杀师父,然后让三刀门做鸦片生意,所以,不能留着他。”
“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跟踪他,我一直不信任他。听到了他和别人的谈话,”张隶说道,“知道他丑事的还有苏南,他把关继荣杀师母的事跟黄畅说了。所以他们就被绑在一起了。”
果然如此,常天想,关继荣早有野心,担心师父会将帮会交给自己的儿子,所以先下手为强,事后又怕华和方败露,便杀后者灭口,只是如果华和方真的死于非命,关锋也定然会起疑,所以他选中了汪家意,威胁他冒充华和方,他料定汪家意不敢说出事实真相——只要华和方还活着,关锋也就不会起疑,而他也就真的安全了。然而没想到的是,南江却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并且一直敲诈汪刘二人——
他的仇人当然就是尤春全,他潜入八通帮五年,最近一年才得到信任住进尤家大院,他专挑了运货的夜里复仇,同时又打电话向禁烟处举报,但事实上他并没有去参加行动,而是溜回尤家大院行事,与他合谋的自然还有芝兰,正是后者在尤春全与六姨太的饭菜饮水里下了药,她的目的自然也是为了复仇,那个含冤屈死的跳井丫鬟,或许是她失散多年的姐姐吧?可惜的是,这一点怕是永远没机会证明了。南江一不做二不休,把这个合作者也杀了灭口,这个人的狠辣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复仇是需要本钱的,复仇之后的生活也需要得到妥善安排,南江是个深谋远虑之人,他不但敲诈汪刘,连关继荣也一并掌握在手心里,可是关继荣的死破坏了他的计划,他只能提前动手,并且狡猾地借用了同样的手段,在杀死尤春全之后他又故意到医院被人抓住,这样别人便只会想他一直在被追捕,谁也不会怀疑他是凶手。
“岳小刁是因为偷听到我和你师父的谈话,所以他误以为南江是凶手,这才去杀南江。”常天叹了口气,“他终究是个讲义气的,就算他死了,我也不忍心让他背这个黑锅,但是我现在需要一个结果。你说怎么办?”
张隶没有说话,茫然地望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