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的一天,他来城里卖水果。因为是周末,他便把9岁的儿子也带到了城里。一辆肆无忌惮的渣土车疯狂横行,导致侧翻。重达数吨的车体瞬间压碎了他的心。
孩子被送到医院时已不省人事。万幸的是,孩子的血型并不罕见,所以没用多久便为他输入了血液。接下来得马上做手术。孩子的父亲早就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住院要交钱,做手术也得要钱,马上哆哆嗦嗦地把身上的几千元钱取出来,还告诉我们,放心,只管手术,钱他有的是!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发自内心的,绝没有任何虚夸的成分。只是他不知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不得不告诉他手术费、住院费、医药费、护养费、床位费等各个项目每天要交的数额。我注意到,每说到一个项目多少钱时,他的眼神里就流露出揪心似的疼。但疼也仅是瞬间,然后马上变成了决绝。他斩钉截铁地说,尽管治,他有办法筹钱!他不知道,其实我们也揪心地疼。他的眼神深深刺痛了负责孩子病情的每一个医者的心。
看我们沉默,他叹了一口气,说:“没事,我回家卖屋去!”
从医多年来,我见过面对数百万医药费而眼睛也不眨的富庶人家,亦见过很多经济拮据的贫苦家庭,但是像他这般能击碎我内心的,却是少之又少。因为他说完那句话转身走出医院时的背影,实在让人忍不住跟着凄凉起来。这不仅是一个又当爹又当妈的男人——3年前,孩子的母亲就因为他的贫穷而远嫁他人了。他还是一个身残者——他以前是一个建筑工人,因为一次高空作业时安全设备发生故障,他从楼上摔了下来,命是保住了,左腿却永远失去了。
男人把用自己一生的积蓄建成的楼房卖了,换来的十几万元钱又拿到了医院。不过,这次没有花完。他的孩子因为伤势过重,加上感染而引起的并发症,最终还是离开了人世。
我们原以为他会肝肠寸断,号啕大哭。但我们没想到,当我们向他宣布孩子死讯的时候,他只是呆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瘫倒在地,一脸木然。过了好久,他才爬起来说:“谢谢!”当这两个字冒出来的时候,连我在内,病房里的4个医生都潸然泪下。
他说:“陈医生,您是个好人,孩子的命是老天注定的,谁也怨不得!我们谈不上认识,您却能为一个陌生的孩子掉眼泪,辛苦您了!”
我做梦也想不到,刚经历丧子之痛的他,没有怨恨医者,没有责怪命运,却在心里谨记他人为他儿子流下的泪水——不管是一掬同情悲悯之泪,还是为其而感到心酸的泪水,对他来说,都是最高的礼遇、最好的慰藉,更是对生命的尊重。
我们也更加明白,身为医者,虽已经历无数生离死别而让我们对生命的陨落司空见惯,但这不应成为我们冷漠的理由。
一个温暖的眼神、一个善意的举动,无论是对逝去的人还是活着的人来说,都弥足珍贵。
(蔡正兵摘自《情感读本》2015年第3期,杜凤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