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时髦心怀警惕,疏离在外,成了他的某种文化态度。
保留随时修改的权利
如果你并不在毛焰熟知并认可的体系里,请谨慎表达对毛焰作品的喜爱,这会让他感觉不适。“我甚至有时候很讨厌我自己的有些作品被很多人喜欢,这里面肯定出了什么问题。你不能依附别人的眼光来判断自己的作品,但是那些买卖、收藏、贩卖,市场那一块的反应,我特别讨厌这种信息,会有强烈的失落感,这种困扰与日俱增。”
今年3月,毛焰在纽约佩斯的个展放大了这种情绪。展览很成功,副作用当然是销售一空,这里面,包括了他近两年来最满意的作品,那些他念兹在兹要自己留存的作品,比如《苏格兰的安迪》和《小戴》,前者被很多人认为画出了神性的光芒,而后者则是他在长久的西洋肖像之后开始画回东方人物。
他刻意忽略藏家的信息,根本不想知道这些画最后到底去了哪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冲淡作品流散之痛,这似乎是好画家们共同的悲伤。据说向京曾向张晓刚们诉苦:画家不受场地限制,带着纸笔就可以到处去,她做雕塑就只能困在工作室里。画家回嘴:可是你一个雕塑做好,一倒模就可以复制十个八个,我们画的画,卖出去可就没了。
《我的诗人》是毛焰的成名作之一,画的是他的朋友、作家韩东。当时韩东刚结束一场惨烈的恋情,整个人瘦到脱形,失魂落魄。“一个朋友说我远看就像是一个骷髅。毛焰却说:你现在的样子很美,绝对美,我要画你!”
韩东后来把这段恋情写成了小说《我和你》,而毛焰则画出了《我的诗人》。–《我的诗人》售出之后毛焰一直后悔不迭,直到有一天,他用20倍的价格买回了自己的这幅画。
他并不是一个高产的画家,他在画面上的极致、悠长是出了名的,从开稿到终稿,时间跨度极长,这无疑更加剧了离别的失落。在这一点上他有点像德加:反反复复地摹画、惜售,甚至跑到藏家那里继续修改。有时候,他会告诉藏家,“这幅画虽然卖给你了,但我要保留随时修改的权利。”
“我基本上只能靠新的作品才能够维持这种平衡,等新的作品出来后,注意力转移了。才会有一种充实的感觉,一种踏实的感觉。”毛焰坐在一个微雨的下午里,落地玻璃敛进氤氲的光,在他旧如麻袋的沙发上,各种画册和书籍在四周堆成小塔,最上面是保罗·策兰的诗集,地上是密密麻麻的空酒瓶,一种叫作酗酒狗小马鬼俱乐部的啤酒,酒喝光了,瓶子就沦为烟灰缸。
幸亏毛焰不再画女性了
毛焰从小就知道,自己必定要成为画家,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路径,父亲一直是这样训练他的。父亲很严厉,只在一件事情上追求平等,他在毛焰很小的时候就告诉他:在画画上我们是同行,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我讨论。
央美时期,创作环境同样自由多元。当时已是85新潮之后,苏式美学渐渐退潮,虽然他的东西跟当时的主流完全不同,但也并不影响老师认为他是个天才,“只是跟他们期待的方向不同罢了。”毕业后他一直生活在南京,再未试图进入北京这个当代艺术的场域中心,事实上,他对时髦心怀警惕。疏离在外,成了他的某种文化态度。
“中间其实有一段时间也对当代艺术趋之如鹜,有所尝试,但是很快就收手了,十几年下来,古典情结变本加厉。”
他比较早就形成了自己“观念性肖像”的风格雏形,至今还能清晰地记得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有过一次质的飞跃,到了四年级,就“画开了”。“是一幅习作,一个女的肖像,紧接着那张,突然之间我的敏感性就出来了,画里面充满某一种情绪的张力,但它又不是那种张牙舞爪的,它很轻,很微妙。”
画出《小山的肖像》时,毛焰只有二十三四岁,刚到南京不久,有一种负气要证明自己的情绪在其中,这幅画也果然让他一举成名。当时他画的几乎都是身边的朋友,无一例外地清瘦、抑郁,满脸怀疑。批评家李小山当时常常怂恿他:“毛焰,画大的,画大的。你这样的能力应该画大画,好几个人物组合的那种。”
毛焰没有听他的,直到2013年,他才又开始了比较大幅的创作,而且重新开始画起了女人。这个女人体系列,也将成为“托马斯”之后相对重要的系列,按他的规划,这一系列作品起码要积累到15幅以上。
何多苓至今记得他早年看到毛焰作品时的兴奋,一幅拿伞的女裸体,另一幅是《尖角的黑玫瑰》,后来他又看到《李璋的肖像》,第一时间就把毛焰引为同类。“就这一幅画,足以让以女性为题材的画家(包括我)私下庆幸:幸亏毛焰不再画女性了。”
从古典主义大师那里偷师学艺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毛焰用各种角度画他的“托马斯”,这个高个子的卢森堡青年当时在南京学汉语,也是毛焰一起踢足球的球友,他身材又高又壮,双下巴,脸庞坦诚圆润,只有微翘的鼻头有一点滑稽和魔性。这是个安静的乖孩子,有着老派欧洲的自律和涵养。毛焰几乎从不写生,他要求托马斯拍下各种姿势的照片,托马斯也十分耐受折腾。在毛焰画布上的托马斯常常是不确定的,恍惚而迷离,仿佛灵魂出窍,毛焰略掉背景、褪去色彩,去除一切有指向性的元素,人物因为被抽离出来而消解了意义,从而获得某种纯粹性。他用反复琢磨锤炼的复杂技巧,在油画中晕染出水墨的感觉,厚的地方满纸烟云,精微之处纤毫毕现。
“我希望画面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表情。”毛焰特别抵触别人评论他的画“稀薄”,在他看来,“稀薄”仿佛“贫瘠”的近义词,而他的画面虽然营造出了透明感,但层次极其丰富。
毛焰开出自己精神师承的榜单:德拉克洛瓦、戈雅、提香、丢勒、委拉斯开兹、维米尔,“连伦勃朗和格列柯大概都只能排到第七、第八位。”在画室独自喝着大酒,画画到high的时候,他会跟他们隔空对话。在西班牙的普拉多博物馆和法国卢浮宫,在他们的画作前反复体会震撼的感觉。蜂拥的人潮涌向《蒙娜丽莎》,而毛焰站在《西奥岛的屠杀》前独自满足。德拉克洛瓦的自画像就更不用说了,毛焰自己就蓄着德氏的小胡子。
从每一个古典主义大师那里偷师学艺,老年提香的饱满和沉郁,丢勒的严谨和绝对理性,荒诞诡异的戈雅,谦卑沉静的维米尔,但最高峰还是德拉克洛瓦,法国人把他的头像请上了一百面值的法郎。“古典主义绘画到了德拉克洛瓦就达到最高点,从他开始,艺术发生改变,因为他的高度放在那里,突破不了,后面的画家无路可走,只得另辟蹊径,就变成马奈那些,导致印象派的产生。德拉克洛瓦是超级天才。艺术史上这样的天才没几个,二十几岁就已经达到最高的高度,已经画得不可思议。”
毛焰的下一个展览,就是明年9月在德拉克洛瓦美术馆的个展,这个美术馆是德拉克洛瓦生前的工作室,藏品甚丰,而且几乎从来不展当代的作品。“德拉克洛瓦美术馆属于国家美术馆,也属于卢浮宫。他们知道我热爱德拉克洛瓦,而且他们馆长也特别喜欢我的作品,所以就邀请我去在那做展览。这是我的一个心愿,而实现方式是令人激动的,我可以在德拉克洛瓦以前的画室里工作一段时间甚至半个月,而且我的作品可以和他的作品在一起展出。我还没完全开始,但我想我会完成一些水彩,因为德拉克洛瓦也画很多水彩。”这对从不因展览而专事创作的毛焰来说,可算破例。
有趣的是,虽然形式迥异,但西方批评界一眼看出端倪,他们写评论说,毛焰非常前卫,但他们依然强烈感觉到毛焰跟整个欧洲古典主义的关系。
在庸俗的市场眼光里,毛焰不勤于抛头露面,自设界池,也因此展得不够多,卖得不够贵。但对他自己,这无非是求仁得仁罢了。他对技艺的迷恋,对精妙的苛求,常常让他想把以前不满意的作品付之一炬–他早年不成熟的素描习作都会被人翻出来拍个好价钱,有时候朋友还会拿来给他鉴定,这让他无比烦躁,有苦难言。
架子上是一幅新开的稿子,目前看不出端倪,调色板上油彩颜料堆成了一个个小山包,旁边一面小圆镜子,应该是尼德兰画派发明的用来校色的小道具。天色将要暗下来,毛焰略有点焦躁地瞥了一眼画面,我知道,他在等我离开,好让他回到画架面前,坐下来。他拿起画笔的样子是笃定的,仿佛一个僧侣,或者君王。
本刊记者 蒯乐昊 发自南京/编辑 郑廷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