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
一天深夜,我从某处出来,去地下停车场取单车。那里为了省电,灯光暗淡,汽车一辆辆排列,死了一样,停车场看起来像一个已经熄火的面包炉,有些恐怖。突然听见一阵笛声传过来,吹的是20世纪60年代流行的革命歌曲:“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回忆猛烈袭来,让我想起曾经热爱笛子的岁月。那是1967年,学校停课,我跟着童晓明、王爱健每天在王爱健家吹笛子。他有一个妹妹。我们最喜欢吹的是“我失骄杨君失柳”。三个少年,相信他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故乡、月光,阳台、枇杷树,大人在礼堂里开大会。我很多年没在这个城市里听见笛子声了,偶尔听见有人在弹钢琴,从水泥建筑物的钢窗里传出来,弹的都是练习曲。童晓明、王爱健已经不知所终。
我四下张望,终于看见停车场的一个角落里站着一个小伙子。他身旁支着一张床,他也许是看守停车场的。他看上去并不年轻,是个经历过人生的人,他的笛声里有某种令人心碎的东西。
小伙子是云南建水口音,那个地方来的人说话都像古戏里面的人唱对白。我不认识他,但有一日电梯故障,我只好从一楼爬到十二楼,下来的时候,他向我道歉。说不好意思,电梯的门坏了,让你爬这么高。从来没有人因为这种事情向我道歉,我真有点受宠若惊,好感汹涌,仿佛我突然又有了一个兄弟。后来某一日,我下楼去买牛奶,到楼下才发现一分钱都没有带,就向他借十块钱去买,他立即借给我,他掏钱的时候,我看到他裤兜里也就只有这十块钱——中午的饭钱吧。对许多我相处了几十年的人,我绝不会开这个口,我宁可再爬十二层楼回去取钱。陶渊明说“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这个小伙子也许是陶渊明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