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祸灭门

 
赌祸灭门
2017-04-28 17:45:30 /故事大全

刘春成

一、有意赢钱,

无心铸错

我喜欢打麻将,并且擅长在麻将桌上作弊。

在我家不远处,住着一对小夫妻,山东人,男的叫宋杰玉,女的叫小梅。宋家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长得都非常可爱。宋杰玉夫妻两人都没有工作,平日里,宋杰玉在街上找点力气活干,小梅在家里炸油糕卖。小梅长得挺耐看,别人都管她叫“油糕西施”。虽说小两口的日子过得挺紧巴的,但他们认为自己年轻,只要肯出力干活,未来的生活就会是美好的。

那年冬天雪特大,各机关单位以及铁路等地方都要雇民工清理大雪,报酬高的时候,一个民工一天能挣五十元,虽说冷了点,也累了点,但每天五十元对于那些民工来说,吸引力还是很大。那个冬天,宋杰玉挣了将近四千元。小梅很高兴,她对两个孩子说,等爸爸开了工钱,就给你们一人买一套新衣服,剩下的钱存起来,明年供你们上学。两个孩子非常高兴,不但是有新衣服穿,更重要的是他们能够上学了。其实他们去年就想上学了,可是学校让交一千五百元的借读费,爸爸妈妈拿不出这笔钱,他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的小朋友上学。

腊月二十二那天,宋杰玉和几个工友到工头家领回了前段时间的工钱,大家都很高兴,每人出十块钱,在一个小饭店里喝了一顿酒。

那天下午,我准备到麻将馆里碰碰运气,看能否找到人打麻将,走到宋家附近时,碰到了刚刚回来的宋杰玉。

宋杰玉看见我很热情,隔着老远就先打招呼:“林哥,你干吗去?”

“呵呵,没事儿,出去转转,找人打麻将。”我笑着递给他一支烟。我家附近的人都知道我不做生意也不上班,一年到头除了赌钱还是赌钱,我也索性不隐瞒。不过,作弊骗人的事我是不会说的。

“哎呀,林哥,我是真服了你了,一天到晚啥都不干,穿得利利索索的,天天下馆子,抽好烟。我要是像你一样,老婆孩子早就饿死了!”在宋杰玉眼里,一年到头啥都不干却不缺钱花的人,那才是有本事。

我赶紧自嘲地说道:“哪里哪里,你们那才是过日子,我这完全是不干正事啊!”

宋杰玉喷着酒气说:“行了,不管是不是干正事,吃好喝好就是好日子。对了,你不是要打麻将嘛,你带我玩两把呗,我辛苦一年了,今天也乐呵一回。”

我不喜欢和街坊邻居赌钱,即便是靠运气赢了他们的钱,等哪天他们知道我会作弊,肯定会恨我。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忒尴尬,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再说这里的人多数都是出苦力的,没几个钱。

我对宋杰玉说:“别玩了,你快点回家吧,天怪冷的……”

宋杰玉不干了:“怎么的林哥,你瞧不起我是吧?怕我输了没钱给是不是,我有钱……”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手在贴身的衣兜里使劲掏,终于把一冬天的工钱掏了出来。

我想了想,说那就找个地方玩会儿吧。我想把宋杰玉领到麻将馆,打一会儿小麻将,输赢有个三十五十的,让他过过瘾就行了。我不忍心赢他钱还有个原因,他媳妇油糕西施对我家孩子挺好的,好几次白送我女儿油糕。

我和宋杰玉路过一个饭店门口,一个叫小三郎的朋友从饭店里跑出来叫我进去喝酒,宋杰玉和小三郎也认识,便一起进了饭店,发现孙超也在。小三郎和孙超都和我一样,擅长在牌桌上取巧作弊。我们坐下来,小三郎问我这是干啥去。还没等我说话,宋杰玉就抢着回答,我和林哥想找人打麻将。小三郎和孙超对视一眼,会心地一笑说道:“那就不用找了,我俩也正在找人打麻将呢!”

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我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一边是经常在一起玩的朋友,一边是没什么交情的街坊,舍了朋友少条财路,放弃街坊能弄点钱花。孰重孰轻,那还用多说吗?

我们四个人先是扎金花,宋杰玉输了三百多,他有点心疼,毕竟他的钱是在大雪寒天里出力流汗挣来的。本来是想着过年了,玩几把乐呵乐呵就得了,可那一把牌来了个QKA,觉得牌挺大,就和小三郎多斗了几个回合,后来坚持不住了,就用一百块钱看小三郎的牌,没想到小三郎也是个QKA……再坚持两把就好了,没准小三郎会先看自己的牌,那就不是输三百多,而是赢三百多的事了。

宋杰玉想着,把输的三百多捞回来,捞回来就不玩了,肯定不玩了。

宋杰玉拼命想把输的钱捞回来,结果却越捞输得越多,一个小时后,总共输了一千多。这一千多输出去,他可就不止是心疼了,浑身的骨头肉全都疼。

宋杰玉想起挣钱的时候,早晨四点多钟闹钟一响,无论被窝里怎么舒适,都必须快点起来,着急忙慌地吃完媳妇做的早饭,穿上沉重的大头鞋,套上厚厚的棉大衣,提起铁锹,赶紧到指定的地点集合。集合地点那里有卡车在等着,几十个人坐在卡车的车厢里,冒着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驶向草原上被积雪掩埋的铁路。铁路因积雪过多,火车无法通行,需要把积雪挖开,露出下面的铁轨。寒风夹着雪粒吹到脸上,有人说那种感觉像刀割一样。宋杰玉认为,说这话的人肯定没经历过这种感觉,只是凭想象,正确的描述应该是这样:开始时,像有几十柄锥子不分次序地攮在脸上,感觉又麻又痛还有点热乎乎的,用手摸一把脸看看,掌心里有几小块小渣,那是刚刚流下来的鼻涕和眼泪。如果低下头,把脸藏在两腿间,夹着雪粒的寒风会从脖子后直接吹进肉里,更加让人受不了。于是,人人都只能缩着脖颈,双手抱在胸前,脸上挂着四条冰柱,两条是泪水,两条是鼻涕。读过初中的小梅说过,人冷到一定程度时,知觉会下降,如果持续时间久了,会看到熊熊燃烧的火炉和香气缭绕的食物。这是幻觉,这样的人就要被冻死了,人被冻死后脸上全都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因為他们的幻觉都差不多,不是温暖的火炉就是舒适的被窝,都是让极度寒冷的人感到高兴的事儿。小梅经常叮嘱宋杰玉,如果坐在车厢里出现睡意,千万别睡着,把脸迎着寒风吹,脸冻伤了过几个月就好了,可一睡过去,就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汽车行驶到昨天清雪的位置,没几个人能自己下汽车,全都冻得不会动弹了。要由坐在驾驶室里的两个人下来,逐个把他们从车厢里拽到雪地上,再挨个帮他们把失去知觉的手脚掰开。宋杰玉的手能够自由活动后,第一件事是用衣服袖子揉脸,把脸皮上冻凝的血液揉开,恢复流动。小梅说,揉脸时必须垫着衣服,如果用热乎的手直接揉,会把脸上的油皮搓掉。宋杰玉把自己的脸揉得有了麻酥酥的感觉后,手脚并用地爬到铁路上。工头给每人量出五十米长的一段,众人不等手脚恢复知觉,就得拼命干活,下午四点以后天就黑得看不见啥了,如果到那时还干不完,众人能把最慢的那人骂死。越是出苦大力的人,骂起人来语言越是恶毒。也不能怪他们没有同情心,干活时出的汗湿透了棉袄,消了汗后冷风一吹,浑身哆嗦个不停,头摇得比跳大神的还厉害。等汽车开回早晨的出发地,人们下车后没有几个能正常走路的,盘着腿坐在车上的,下车后依然是盘腿坐在地上,伸直腿坐在车上的,下车后腿无法弯曲,就那么直着腿走路,如果摔倒了,被扶起来时像根木头桩子一样,直直地就起来了。他们的腿没冻坏,可是棉裤被冻成了两个坚硬的冰筒子……

宋杰玉遭受了这么多别人无法想象的罪,挣来点钱,不到两个小时就输了三分之一还多,他越难过就越想捞回来输掉的钱,不过他也知道,自己今天扎金花的运气不好,总遇到大牌,看来想要在这上面捞回来是不太可能了,必须换个方式才行。

宋杰玉以前没活干时,和要好的工友也在一起玩几把小麻将,有时候也能赢个十块八块的。他觉得,自己打麻将的技术比扎金花好得多,于是提出,不玩扎金花了,改打麻将。

我不忍心再赢宋杰玉的钱了,便劝说他不要玩了,今天的手气实在太差,很难转变过来。可孙超却非常赞同打麻将,他“同情”地对我和小三郎说:“宋兄弟死冷寒天的挣点儿钱也不容易,我实在不忍心赢他的钱,有心要把赢他的钱给他,可这兄弟又是个好面子的人,他肯定不能要。就打麻将吧,让他捞回去点儿。”

于是,我们又打麻将。在麻将桌上,宋杰玉彻底输光了一冬天挣来的三千六百四十块钱,本来是三千六百五十块,他和工友在饭店里喝酒花了十块。输光后,他还不甘心,向我借钱,我借给他一千元,后来他又向小三郎借了八百元,也都输了。他终于知道,今天就是输钱的日子,无论如何,也赢不回来了。他浑身哆嗦着对我和小三郎说,要等明年才能还上借我们的钱,我和小三郎都表示,那钱我们不要了。

我发誓,如果我知道这是宋家一年的生活费用,如果我能预料到后来发生的事,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宋杰玉输的钱退给他,并且说服孙超和小三郎,让他们也这样做。

宋杰玉回到家里已经是半夜,小梅问他怎么才回来,工钱算回来了没有。

宋杰玉知道这事早晚得给媳妇知道,既然如此,那就早点说,于是低着头告诉媳妇:“我回来遇到小林,我们在一起打麻将,输了。”

“你真是没正事,辛辛苦苦干了一冬天,好不容易挣点钱,玩什么麻将啊,行了,输就输吧,以后不许玩了,把剩下的钱给我。”小梅嗔怪道,她以为老公只是输了一百二百的。

“……没钱了……全……输了……”宋杰玉嗫嚅着。

“赶紧把钱给我,明天好把欠粮店的豆油钱还了,都过年了,等人家来要就不好了!你到底把钱藏哪了?”小梅把宋杰玉的衣服拿过来,逐个衣兜里翻钱,没翻到,又用手到宋杰玉的短裤上摸,可前后都摸遍了也没摸到钱。

往常,小梅的手一摸上宋杰玉的短裤,宋杰玉很快就会有反应,可今天不行了。他拦着妻子的手,小声说道:“小梅我没骗你,真……输了……”

小梅眼里希冀的火花一下子消失了,取代的是空洞和茫然:“你……真的把三四千块钱都……输了?”

宋杰玉点了一下头,他回避着妻子的眼睛。

小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坐在被窝里一动不动,身体僵硬了。

宋杰玉有点害怕,他低三下四地祈求妻子:“你别这样,要实在生气就打我两下吧。反正已经输了,不过你放心,我明天就出去干活去,以后再也不玩了……”

小梅一夜没睡,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欠粮店的豆油钱怎么还,孩子过年穿的新衣服可以不买,可儿子铁蛋明年就九岁了,还不上学?

二、哥哥,我想吃肉

输钱的那天夜里,宋杰玉躺在炕上虽然闭着眼睛,可他一直没睡着,心头一直是酸酸的。如果小梅大哭大闹,或者骂他打他一顿,他的心里也许会好受一些,负罪感就不会那么强烈了。

马上就到春节了,全家人就指望着这点钱过个好年,可自己太没正事,全都输了。现在家里连一斤肉都没买,这年怎么过啊?

当人被生存逼迫到一定程度,会产生罪恶的念头,宋杰玉就是如此。他不想让眼巴巴盼着自己拿钱回来过年的老婆孩子失望,他想听到孩子穿上新衣服时发出开心的欢呼声,他不想看到儿子望向学校那渴求的目光,他想看到儿子每天放学后坐在家里那台缝纫机前面写作业的身影……

宋杰玉在街上徘徊了整整一天,他忘记了饥饿,也忘记了寒冷,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弄点钱,让孩子过个开心快乐的年。

誰都有做错事的时候,宋杰玉输了钱绝不是没有家庭责任心,相反,正是他的责任心太强,才输光了全部工钱。今天,他将在家庭责任心的鞭策下,做出一个错误的决定。正是这个决定,使宋杰玉和他的家人,陷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

宋杰玉想起来,他认识一个工友,在草原上给牧主看护羊群。那个工友说,整个冬天就他一个人在那片草原上,寂寞得要死。宋杰玉去了那片草原,但不是去看望工友,他在那个寒冷的雪夜,偷了工友看护的三只羊。临走时,大雪掩盖了他的脚印,那群羊有七百多只,不仔细数不会发现少几只。

宋杰玉把三只羊卖了九百元钱,回到家里交给小梅,他说,在铁路上干活的钱昨天没有算完,今天又去把剩下的钱拿回来了。小梅没说什么,但脸上有了点表情,转身到街上去买年货了。今天已经腊月二十三了,是小年,人可以不吃,灶王爷可不能不祭,本来日子过得就紧巴,再不侍奉好灶王爷,日子就更没法过了。

腊月二十八那天夜里,宋杰玉又撬开了一家商店的门,偷了一千一百元现金。这些钱他没有交给小梅,而是找到我和小三郎,给我俩每人五百元,说那天晚上的账就两清了。我和小三郎不要他还的钱,不是良心发现,宋杰玉早晚得知道自己是被我们给骗了,让一个街坊天天憎恨你,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可宋杰玉说他欠别人的钱心里不安,我们僵持不过,最后每人收下了三百元。

宋杰玉还剩下五百元,他分三次给了小梅,说是在街上遇到了好雇主,这几天要过年干活的人少,才一次就挣了一百多块。他自从输钱后,心里一直不好受,连饭都吃不下去。小梅又生气又心疼,已经原谅了丈夫的过错,输就输了,以后不赌就行,日子还得过。明年自己多吃点辛苦,想办法多炸点油糕卖,再加上宋杰玉打零工挣的钱,怎么也能让大儿子上学了。这时的小梅,对未来还是充满信心的。她笑着告诉宋杰玉,过年了,在家待两天,别太累着了,小鬼过年还有三天假呢!

宋杰玉是在正月十四被警察抓走的。他两次偷窃成功后,胆子大了起来。正月初九那天,他撬开了一家五金商店,没找到现金,只好扛走了商店里的两台电机,本来想第二次再回来扛一次的,可被半夜搞对象的人冲散了。宋杰玉拆出电机里面的铜,在废品收购部卖了四百块钱。

失主报警后,警察直接到废品收购部调查,然后根据收购部老板的描述,抓到了宋杰玉。

四个月后,宋杰玉因盗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宋杰玉被抓走后,小梅哭了很久。当初家里人死活不同意她和宋杰玉的婚事,理由是宋杰玉是孤儿,缺少父母的教育,在叔叔家长大的他过于散漫,不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可她一意孤行,硬是和宋杰玉结了婚,并于婚后来到M市。她发誓一定要过上好日子,让那些不同意自己婚事的人看看,她的选择是正确的。

小梅认为,她是导致宋杰玉出去偷窃的罪魁祸首,如果输钱的那天自己不那般对他,也许他就不会走上这条路了。现在怎么办,给家里打电话,向父母求助?她害怕听到父母在电话中说“当初你就是不听我们的,今天怎么样……”带着两个孩子搬回老家?可众亲友那复杂的目光还不把她活活烧死。

小梅深思熟虑后决定,不搬回老家,也不向家里求助。

小梅不信,凭自己勤劳的双手,会养不活两个儿女。

少睡点儿觉,多炸点油糕,背着卖油糕的箱子再走得远一些,到夏天学校开学时,差不多就能攒够儿子的借读费了。小梅坚信,力气是用不完的,今天累了,睡一觉醒来,就又有力气了。

在信念的支撑下,小梅开始了一个人抚养两个孩子的生活。她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每天早晨三点钟就起来,生火热油,和面,淘澄豆沙馅,包油糕……等炸完三百个油糕,就五点钟了。把炸熟的油糕装进箱子里,背起装有三百个油糕的箱子,小梅要走出三四公里才能卖完。卖完油糕回到家,侍候两个孩子吃早饭,然后泡小红豆,做豆沙馅用,自己做豆沙馅的成本比买现成的豆沙馅每斤便宜两角钱。

做豆沙馅是个很费工的活,忙活完就中午了。小梅吃一口中午饭,告诉两个孩子好好看家,她提着两个袋子出去捡废品。运气好的时候,下午能回来一次,把装满废品的袋子送回来,然后再出去捡。什么时候天黑得看不见了,才回家。

小梅回家后,两个孩子早饿得眼睛发绿了,吃完晚饭,孩子睡下了。她又把白天捡来的废品分类,攒多了就背到废品收购站卖掉。分完废品,再用煮熟的红豆淘澄豆沙……

没有哪一天,小梅能在十二点以前睡觉,可就是这样忙活一个月下来,最多也就能剩下三百元钱。这三百元钱,小梅给监狱里服刑的宋杰玉送去一百,剩下的她攒着,她想让孩子上学读书,她还想买辆三轮车。有了三轮车,她能走得更远一点,可以多炸些油糕卖。再说,每天扛废品,她这孱弱的肩膀实在是承受不住了。有一天,她捡的废纸箱有点多,在回家的路上歇息了一会儿后,竟然说什么也背不起来了,想想孩子已经在家里饿得直哭,急得她坐在废纸箱上流眼泪,终于遇到一个好心人帮她把那一堆纸箱背到背上。当她抬起头向那个好心人道谢时,那个人惊讶地问道:“这不是油糕西施吗?你怎么还捡破烂啊,扛这么多东西,不要命了……”

五月份,小梅花四百八十元买了一辆旧三轮车。她更辛苦了,每天要炸五百个油糕,要骑着三轮车到十公里外的村庄叫卖,要到郊区去捡废品,要……

小梅不敢停下来,她不怕累,她只怕到开学时攒不够儿子的借读费。

七月二十三号,小梅空着两手走回家里。那天下雨,她的油糕没卖完,便在街上吆喝了一会儿,碰上工商局和卫生检疫局的人检查。工商局的人说她无照经营,检疫局的人说她卫生不合格,罚去了当天卖油糕的一百八十块钱,没收了三轮车和装油糕的箱子。

精疲力竭的小梅走回家里已经是中午,她看到儿子铁蛋浑身沾满了泥土,脸上有一块青色痕迹,鼻子也流血了。小梅不用问就知道,铁蛋肯定是和别的小孩打架才弄成这副样子,她又急又气,上前不由分说就打了铁蛋一巴掌,骂道:“告诉你不要和别人打架,怎么老是记不住?”

她太害怕铁蛋和别人打架了,把别人打伤没钱给人家治病,被别人打伤她又心疼,因此她每天都嘱咐儿子好生在家待着,千萬不要和别的孩子打架。只要铁蛋和别的孩子打架,无论占不占理,她都要打儿子一顿,为的是让儿子记住她的话。

女儿拉住小梅的衣角,呜呜地哭着说:“妈妈你别打哥哥了,是我想吃肉,哥哥到饭店盘子里捡肉,被人给打了……”

小梅怔住了。

原来,小梅一心想着攒够儿子上学的钱,舍不得买菜,更舍不得买肉,每顿饭就是吃馒头稀饭加咸菜。他们家租住的房子前面有个小饭店,两个孩子在饭店门口玩的时候,看见饭店里有客人用餐,餐桌上摆着四个菜,其中有锅包肉。女儿实在是压抑不住对肉的渴望,站在那里不错眼珠地盯着那盘肉。她可怜巴巴地对铁蛋说:“哥哥,我想吃肉。”铁蛋安慰妹妹:“等吃饭的走了,我就去把剩下的肉拿来给你吃。”

终于等到客人吃完了饭,铁蛋走进饭店,他想把别人吃剩的锅包肉拿来给妹妹吃。

那家小饭店的老板有个儿子叫锁柱,和铁蛋差不多大。锁柱不让铁蛋拿剩下的锅包肉,理由是他家养了几条狗,准备养大了卖钱,这剩下的菜要拿去给狗吃。可铁蛋和妹妹盯着这一点锅包肉已经很久了,于是,他们打了起来,瘦弱的铁蛋不是锁柱的对手,被锁柱骑在身下打了一顿……

听女儿哭着讲完了铁蛋打架的经过,小梅的心早已碎成了渣。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现在还有谁家的孩子连续半年不吃肉啊,可他们家除了过年,小梅从来没有买过一两肉,让孩子们解解馋。

小梅又心疼又自怨,她抱着两个孩子哭了好久,是那种无声的流泪,她不敢放声大哭,怕吓到孩子。

流够了眼泪,她想起孩子还没吃早饭,便去做饭。可打开米袋子才想起来,昨天就没米了。买完三轮车后,存折上还剩下一千五百块钱,刚好够铁蛋上学的费用,这笔钱,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动。昨天买了两袋面粉,卖油糕的钱花完了,本想着用今天卖油糕的钱买米,可今天的钱被没收了。

想不出办法,小梅只好咬着牙奢侈了一回,用炸油糕的面粉和豆油烙了五张油饼,每个孩子两张,她自己吃一张。九岁的儿子已经懂事了,他吃了一张就说什么也不吃了,说吃不下,说妈妈太累了,应该多吃点。小梅喉咙里呼噜了一声,赶紧转过身去佯装咳嗽。

兩个孩子吃了饭,开开心心地出去玩了。小梅坐在炕上开始发愁,明天怎么办?三轮车和装油糕的箱子都被没收了,没三轮车可以,没箱子不行啊。比这更加让她着急的是,明天吃什么?

此时的小梅,多少能体会到丈夫宋杰玉偷窃的心情。任何一个男人,当他看到自己的老婆孩子在过年时连一顿像样的菜都吃不到嘴时,做出任何过激的行为,都是人之常情。现在,小梅在面对自己的孩子明天要吃不上饭时,她想到了什么?

继续吃炸油糕的面粉,小梅舍不得,那是要变成全家人的生活费的。

三、人人都说哎,

沂蒙山好

天黑了,小梅把中午剩下的油饼给两个孩子吃了,孩子们吃饱饭后上炕睡觉。小梅开始流泪。

宋杰玉没进监狱时,就有人劝说小梅,你们两口子都没工作,你看你长得也过得去,干脆上舞厅坐台去得了,一晚上最少也能挣个一两百,想开点,其实就是那么回事,能挣来钱才是真格的,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你要吃不上喝不上,天天在家里闲着,别人更要笑话你。等过几年岁数大了,人也没模样了,你想去坐台,可谁要你啊……

小梅不是没动过当小姐的心思,她怕的不是别人笑话自己,她是怕孩子以后被同学耻笑。小学生最喜爱攀比父母,然后拿别人的父母开玩笑,如果有人对铁蛋说“你妈妈是当小姐的……”小梅不敢想下去了,铁蛋将来会有多恨自己。已经不能给孩子一个衣食无忧的家了,如果再给孩子一个充满耻辱的将来,小梅不敢想象。

到后半夜两点钟时,小梅想起,自己每天卖油糕时都经过一个养鸡场,还给养鸡场送过两次油糕。小梅知道,那个养鸡场有一些饲料就那么露天堆放,离她天天走的那条小路很近……

放下脸面吧!吃饭比什么都重要。小梅对自己说。

第二天早晨,养鸡场的人发现被盗了,虽说没丢失什么值钱的物品,只是两袋饲料,可他们还是报了案。警察来到现场转了几圈,发现一条饲料撒在地上的痕迹,应该是装饲料的袋子上有洞,从洞里撒出来的。

警察跟随着饲料的痕迹,一路追踪到小梅家。小梅和两个孩子正在吃饭。饭桌上放着半盆饽饽,饽饽是褐色的,散发着一股霉变的刺鼻气味。

警察知道,饲料就是这家人偷的。因为养鸡场的人说了,他们的饲料是用小麦粉碎的,那年雨水大,有些人家的小麦来不及收割,在地里就生芽了。人不能吃,只好低价卖给养鸡场。

破案的两名警察渎职了,他们虽然侦破了这起盗窃案,却没有带走嫌犯小梅。临走时,每人还留下了一百块钱。

警察又回到养鸡场,告诉老板,偷饲料的人找到了,他们实在无法抓人……说完所见所闻,两名警察告诉养鸡场的老板,如果他坚持惩罚偷东西的人,他们立马去把小梅带回公安局。

五十多岁的养鸡场老板惊呆了,这点儿饲料是搭配好喂鸡的,如果单独烀熟了,那股刺鼻的味道,自家的狗连闻都不闻,可那家人却用来当饭吃。养鸡场老板小时候受过穷,知道没饭吃的滋味,他明白,这家人肯定是走投无路了才会偷这两袋饲料。他向警察问清楚了小梅家的位置,然后告诉警察,丢饲料的事到此为止。

警察走后,养鸡场老板开着拖拉机,把两袋白面和一袋大米送到了小梅家。看到小梅家的日子,老板的眼睛红了,他临走时告诉小梅,以后只要没粮食吃了,尽管和他开口,其他的事他办不了,管三口人的饭肯定没问题……

看见警察来,小梅没有感觉害怕;警察留下二百块钱,小梅也没说什么,倒是一双儿女一齐向警察叔叔道谢;看见养鸡场的老板来,小梅没有感觉不好意思,老板把白面和大米送到屋里,她也没有流下感动的眼泪。

小梅的眼泪,在昨天晚上就已经流干了。

小梅耷拉着两条腿坐在炕沿上,目光呆滞地坐着。好心的警察留下的那两张红色人民币,变成了两片红色的嘴唇,在炕上向小梅发出嘻嘻的嗤笑,发现小梅不理它们,那两张钱又变成了一张红色的巨大的嘴巴,发出哼哼的狞笑,笑声大极了,在屋子里回荡着。巨大的嘴巴冷笑了几声,终于变回了原形,原来那是两摊鲜血。小梅终于害怕了,她惨叫一声,晕倒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小梅终于醒过来,是两个孩子把她哭醒的。两个孩子吓坏了,坐在地上一个劲大哭叫着妈妈……看到妈妈没死,他们一左一右钻到妈妈的怀里,再也不愿离开。

小梅是个极要脸面的人,日子都苦成这样了,她也不愿意向自己的父母求助。她不仅害怕别人的嘲笑,更害怕他人的怜悯。今天,那两位破案的警察出现在家里的那一刻,虽然他们一直都没说什么,小梅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后来,两名警察留下了二百块钱,再后来,养鸡场的老板送来大米白面,可小梅的内心却越来越感到孤独和无助。也许,更多的应该是凄凉吧。

小梅看着两个可怜巴巴的孩子,帮他们擦去脸上未干的泪花,非常温柔地说:“宝贝,妈妈没用,妈妈对不起你们,让你们这么长时间都没吃到肉。等着,妈妈这就去买肉,让你们好好吃一顿。”两个孩子一听,顿时高兴得跳了起来,嘴里欢呼着:“我们家有肉吃喽,我们要吃肉喽……”

小梅拿着那二百块钱来到市场,买了猪肉、粉条、一只鸡,还有一包毒鼠强。

在监狱里劳改的丈夫不知要到什么年月才能出来,全家赖以生存的油炸糕生意也做不下去了,两名警察和养鸡场老板复杂的目光,左邻右舍鄙视的眼神……这一切,让要面子的小梅彻底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

回到家里,小梅一边做饭一边带着两个孩子唱歌,唱《沂蒙山小调》,这首歌是她家乡的歌,她从小就喜欢唱。离开家乡后,她心情好要唱,心情不好也要唱,心情不好不坏时还要唱。今天,她和两个孩子一起唱: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哎,沂蒙那个山上好风光……

晚上,小梅和两个孩子吃上了几年来最丰盛的一顿晚饭,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他们家过年吃的菜也没这么好。

第二天中午,粮店老板来找小梅讨要欠下的豆油钱,发现了暴毙的一家三口。小梅的表情非常坦然,两个孩子的模样很痛苦,铁蛋的半截身子探出炕沿,一只手向前伸出,仿佛要抓回流逝的生命……

昨天那两位好心的警察再次来到宋家,他们在小梅的衣兜里找到一百六十八元钱,是小梅昨天买菜剩下的。

邻居说,昨天夜里,他们听到小梅和两个孩子一直在唱那首《沂蒙山小调》,唱到很晚。

宋杰玉听说自家的惨变之后,在监狱里找了个机会,一头钻进了装载机下面自杀了。

小梅死时,不知是否想起了当年和心上人离开家乡时的雄心壮志,是否看见了家乡沂蒙山那美丽的风光。她是值得尊敬的,宁愿死,也不到歌舞厅里当小姐。

两个孩子临死时,不知是否走进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学堂,是否看到了和同学们在一起朗读课文的美好时光?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

宋杰玉临死时,是否会想到当初自己不应该铤而走险,如果自己不进监狱,亲爱的妻子和孩子就不会死得这么惨。

九泉之下的宋杰玉肯定也不知道,赢他钱的那三个人听到宋家的变故后,来到街上,看到乞丐就给一把钱,一直给出三千六百四十元才停手。从那以后,他们三个之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愿意再继续赌钱了,而且,他们再也没有和街上卖苦力的人打过麻将,哪怕是白玩。

责任编辑 孟 璐

插 图 刘 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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