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义殊途

 
情义殊途
2016-07-04 17:25:55 /故事大全

第一章 买房

“小姐,这套小区是五年前才修成的,环境又好,交通也方便,配套设施又齐全……”房产中介公司的人苦口婆心地说着。

黄静只当没听见,仰着头打量着天花板。石膏吊顶上有几条细细的裂纹,累赘的仿水晶吊灯上挂着薄薄的蛛网,客厅的落地玻璃门上垂着一层质地很好的纱帘,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因为脏。

中介商说的都不错,这里环境好,远离主要街道,小区绿化带里有假山有喷水池,还有亭台楼阁以及一个网球场,在市中心找这么一个小区实在是不容易的事,当然除了优点之外还有缺点,任何事都有好与坏。黄静笑了笑,伸手抹了一下玻璃茶几上的灰尘,看着指尖上一点微黑说:“是啊是啊,这里很好,就是离医院太远,还有卫生间没窗户,不透光也不透气,毛巾挂里面三天就变得滑腻腻,厨房又小,一个人在里面都转身困难。”

中介商尴尬地嘿嘿笑。

黄静没理他,估计他心里早把她骂了上千句。

她这是第三次来看同一套房子,也是由同一个中介商带着来,每看一次她就多挑几个毛病,黄静就这脾气,凡事都要看清楚,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她走进卧室,卧室不大,床却很大,没有床单,只有一张柔软的床垫放在上面,铺了一层塑料布。实际上这套房子的前主人除了能拿走的细软,所有的家具都没搬走。

走的也并不匆忙,黄静看过好几家二手房,前主人搬走时仿佛逃难一般,要么就是一根线都没留下,要么就是留下些废物,只有这一家。走之前应该是特意打扫收拾过,木质地板上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每样家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一样不缺,电视机也还在,空调也没拆走,打开电源,有凉风拂面,带着轻微呛人的尘土味道。遥控器上显得的温度是摄氏21度,一个舒适的温度。

“小姐,都看了三次了,这么好的地段,不要可惜了。已经有四五家来看过了。”中介公司那个小伙子紧张地搓着手。

黄静关了空调,把遥控器里的电池取出来递还给他,笑:“你是新人吧?”

小伙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转过身,在客厅里穿了一圈,然后说:“好,我要了。”

付过钱拿了钥匙,黄静独自走进一家咖啡吧,要了杯黑咖啡,慢慢地喝。喝到一半,她打电话回家,开口就说:“妈,房子我买了。”

“小静,妈不是跟你说过不要买房子吗?你回家来住着不是更好,有我照顾你。”

“妈,我习惯了一个人住。”黄静说,喉咙有点涩。

“唉”母亲在那头叹了口气,半天才说:“你把钥匙留一把给我,我明天去打扫一下。”

“不用了,妈,一东一西地,隔着老远,天气又越来越热,我找清洁公司来打扫就是了。”

“也好,你自己不要去做,当心腰痛。”

“我知道。”

“晚上回来吃饭不?我炖了甲鱼。”

黄静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头答应了。挂了电话她才笑,自己点头母亲又看不见。还有很多事要做,床上的东西要买,自己现有的都是单人床上的用品。那张床真大。黄静想。

回家的路上,黄静一直把手伸进裤兜里,握着那串钥匙,金属的质地早已变得温暖。她终于有自己的家,黄静把头扭向车窗外,眼睛是湿了。

母亲果然炖了甲鱼,汤里还有当归的味道,是特意给她做的汤。

“你慢点喝,看烫着了。”母亲坐在她对面,担忧地说:“隔那么远,吃顿饭都要跑一两个小时。

黄静没说话,心里想不把时间浪费在路上也会浪费在其他地方,还是用在路上好,至少看起来比较匆忙。

“不是给你说过不要提重东西吗?你这么急干什么?空了我和你一起去买呀。”

“妈,我提得起。”

母亲看着她,半晌才摇摇头。黄静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果然她母亲叹了口气,就说:“也不知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报应到你头上……”

“好了,妈。”黄静笑着拍拍母亲的手:“我不是好好的么。”

“你……”

“别说了,爸回来了。”

母亲果然住了嘴。父亲拿着门球棒进来,重重地坐到沙发上,揭了帽子,摸了摸短短的白发,问:“房子买了?”

“是。”黄静说,喝完最后一口汤。

父亲抿着嘴唇不出声,良久才站起来去卫生间。卫生间的门快关上的时候黄静听见他闷闷地说:“自己一个人小心点。”

黄静离开父母家的时候松了口气。才八点,她不想回宿舍,摸着裤兜里那串钥匙,叫了车去她的新家。

是她的家了。黄静坐在布满灰尘的沙发上,感觉有点别扭。坐了几分钟,她开了灯,在厨房外的小阳台上找了个盆子,一转身看见阳台边的不锈钢架子上摆着盆植物,细长的叶子,矮矮粗实的枝桠,不知道是什么花,长得倒是很茂盛。

茂盛?黄静打了个突,这房子据说空了一年多了,这盆植物居然没有枯死!她又转身仔细看,盆里是黄泥,已经结成硬块,叶子虽然细小,却是绿油油的,才发出的一层新芽。黄静探头出去,不锈钢架子突出在阳台边缘,想来是靠雨水滋润着这盆不知明的植物,自生自灭,但到底还是活下来了,而且活得蛮兴旺。黄静有点欣慰。

再怎么都要挣扎着存活,只要还有一点点希望。

水龙头发出“霍霍”的轻响后流淌出清凉的水,黄静很有耐心地从卧室开始,一点一点地抹去浮尘。

乳白色的柜子和床、米黄色的皮沙发,浅灰色的木地板,一样一样在她的手下还原,象还原一个尘封的故事,只不过这个故事的主人已经不知去向。

黄静满意了,跪到地板上,慢慢地伸展四肢,匍匐下去。腰针刺一般尖锐地痛,她不能翻身,脸贴在还有水气的地板上,额上细细地渗出一层汗。

“唉——”她叹了口气,她好象听见自己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站起来了,黄静半弯着腰站了片刻,双手紧紧地握在腰上,上下半身被这剧烈的痛分割成无法连接的两半,腿麻了,感觉凭空粗了一圈,沉重地挪不动步子。

“站直了,别趴下。”黄静突然想起那句话,苦笑着摇摇头,扶着墙进了卧室。

这张床真大,她说,然后堕落一般地扑到柔软的床垫上,没有床单,也没有枕头,那床是柔软的,有无数凹陷下去的扣子,明天就把棉垫和床单铺好,还要套被子、洗窗帘……

窗户半开着,有风,很轻微的风,还有点凉,吹到身上并不觉得冷,只觉得说不出的熨贴,纱帘微微颤抖着,空气里有薄薄的雾气。


第二章 梦

醒来的时候阳光明媚,又是一个崭新的日子。

黄静坐起来,非常舒畅地伸个懒腰,有多久没有这样睡过,一个梦都没有。她笑,掀开毯子下床来,昨天真的太累,连衣服都没脱就美美地睡了一晚上。

叠毯子的时候黄静有点发怔,这床薄绒毯是昨天买的,和床单床罩一起塞在一只大包里,什么时候拿出来的呢?她一点印象都没有。黄静扭头去看,那只大包还放在进门的地板上,拉链倒是拉开了,露出里面蓬松的浅灰色的织物。

黄静摇摇头自嘲地笑:“我还是真能干呵,居然能在半夜摸起来找毯子盖。”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伤感,什么时候起,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

铺好床上的东西,这个家就有了温暖了感觉。黄静到楼下物管那里做好登记,又借了把小铲子上楼来,很细心地给那盆植物松了土,浇上水,然后轻声说:“你放心,有我照顾你了。”

有股微风轻轻地掠过她的鬓角,面前的植物细小的叶子微微抖了一下。

黄静锁上门出去了。还要去搬自己的东西,衣服、书、杂物。平常不倒不觉得自己富有,真正要搬起来才发现什物如此多,且累赘而无用。尽管如此,到底还是自己的,一样都舍不得丢,她把抽屉里的东西扫进一只纸箱,盖好旅行箱,站起来,环顾这间只有十平方的屋子。和朋友一起租这套房子一住就是六年,其间,室友换了三个,她却一直没有走。

离开的时候黄静没有回头,她想了好多年就盼着有一天能离开这里,搬进属于自己的家。真的一点留恋都没有,黄静叹了口气,坐在车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有点苍白,缝隙有污迹,平常没注意,这时候仔细看才看见指甲边缘的皮肤有点干裂,有白色的纹路。

黄静把自己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填充进自己的家,并不丰富,但好歹衣柜有衣服,梳妆柜上有几只玻璃瓶,象个家的样子了。早上放在洗衣机里的窗帘此刻取出来挂好,还是湿的,不过不要紧,总会干,而且湿的时候颜色也显得新鲜。

以前的主人品位倒是不错,窗帘的质地高贵、颜色都是黄静喜欢的灰色,深深浅浅,柔和而淡雅。

又是晚上了,时间过得很快,浪费与不浪费都过得很快。

洗澡的时候黄静想:二十岁以前好象每一年都特别长,巴不得快快长大,来不及要去享受青春,只是一转眼,什么都没做就已经快三十了。

水很烫,黄静一向喜欢洗澡的时候用很烫的水,小小的没有窗户的卫生间热气腾腾,象一间封闭的蒸汽房,热得让人窒息。黄静穿上衣服,打开门,清冷的空气涌进来,黄静深深吸了口气,有新鲜空气的感觉最好。

洗脸盆上方的镜子有厚厚一层水气,只看见人影晃动。黄静顺手用擦头发的毛巾在镜子上抹了一把,露出脸来,脸红红的,比白天看起来健康的多。

她很愉快的低头继续擦头发,哼着歌,她听见自己唱:“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多老的歌了?学会了就一直记得。很多事情学会了、经历过了就很难忘记,想不起只是不愿意去想或者没机会去想而已。

抬起头,头发全挂在眼前,她从发丝的缝隙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呵呵地笑。这个样子多吓人啊!有人这么说过。是的,有人这么说过,说的时候声音轻悄,仿佛还在耳边。

黄静一甩头,湿湿的头发瀑布一般地向后飞泻。

“你刚洗完头的时候头发最漂亮。”

黄静摇摇头,头发还有点乱,不过不要紧,乱不乱都没人看得到。

她刷牙,准备睡觉。黄静喜欢洗完澡就上床,有时候穿着衣服,有时候不穿,反正洗得干干净净地钻进被窝。

白色的牙膏泡沫有淡淡的薄荷味道,口腔里有点轻微的刺痛。黄静凑近镜子,翻开下嘴唇,粉红的黏膜上有几颗针眼大的泡,又溃疡了。她在杯子里涮着牙刷,一边用牙齿去咬那些小泡。

最后的一点泡沫旋转着被水带走,黄静把杯子和牙刷放到旁边的壁柜里,一转身,她看见一个男人的脸。

镜子里,在她身后,卫生间的门口,有张男人的脸。

黄静只觉得耳朵嗡嗡响,象被人从头到脚浇上了凝固剂动弹不得。

那张脸有点模糊,也许只是镜子有点模糊。

蒸汽弥漫,还未散尽,镜子也逐渐模糊。

没有动静,黄静在呆站了几分钟后没有发现背后有动静,体温开始慢慢地回来,她试着扭了扭了脖子,能动,她还能动。她慢慢地转身,手紧紧地掐着自己的脖子,手心里是一层密密的细微的疙瘩,没有呼吸,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转身,扭头,门开着,一眼就看见卧室的门,卧室的门也是开着的,客厅没开灯,只有床头的台灯亮着,灯光不亮,但是没有人。

确实没有人。黄静松了口气,腿还是软的,腿上有汗水,她有点懊恼,洗了等于没洗。

黄静把屋子里所有的灯都打开,窗户关得好好的,防盗门的锁从里面锁好了,阳台上可以看见小区的花园,还有几个老人在院子里打太极拳,窗户都亮着灯,有电视里的音乐传出来,楼上还有人拖动椅子的声音,楼下的小餐馆的排风扇呼呼地响,偶尔有汽车进出,一切都很正常。

黄静在阳台上再次松了口气,这栋楼房在小区的中央地带,最安全不过,她住的三楼,底楼的住户都没安装金属防护栏。

黄静掠了一把头发上的水珠,笑自己是疑心生暗鬼。

回来房间,卫生间的灯还亮着,她还是有点犹豫,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不敢看那面镜子,只是伸手进去关了灯,拉上门急忙转身,跑进卧室,把门锁了,跳到床上去。

什么都没有,除了她自己。

黄静安下心,开了梳妆柜旁边的电视,正在播新闻,中东在打仗,进攻与防卫的双方都尘满面鬓如霜,说不出的憔悴与惶恐。世界末日大概也就差不多这个样子。

黄静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着后她又见到那个男人的脸,她并不怕,梦里她一点都不

怕,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那个男人看不清五官,或者梦里的黄静没看清他的五官,只看见他的眼睛,明亮而忧郁,坐在床边,絮絮叨叨:“头发没干就睡要头痛的。”“你睡觉不老实,还磨牙。”“别踢被子,会着凉的。”象对小孩子,无比的宠爱。

黄静只觉烦琐,不耐烦地嘀咕:“你走,我不怕你,我是在做梦。”

“你要我走么?”他问,很伤感,声音低沉而伤感:“你叫我去哪里?”

“走啊。”她挥手,宽大的衣袖褪下去,露出细长的胳膊:“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第三章 谁在那里

黄静醒来的时候只感觉累,睡了一晚上比没睡还累。电视忘了关,早间新闻里那个男主播还在平淡而耐心地读着枯燥的报道。她起床,拉开厚重的窗帘,楼下有自行车叮叮当当的声音,该去上班了。

工作对于黄静来说只是浪费时间的渠道之一,她在中学教务处,做一个普通的会计,唯一的好处就是跟老师一样有寒暑假,不过时间要短的多,总比没有假期好。但是有假期也不见能好到哪去。

放假的时候盼望上班,上班的时候又盼望放假,很多人都是这样,黄静只是其中普通的一个。

快下班的时候母亲打来电话,说是就在西城区,想等她一起回去看看她的房子。黄静知道母亲是不放心,而且还一定是带了很多东西,用的着用不着的,母亲都希望多拿点给她,好让她的生活充足一点,精神上帮不了,那么物质上多少尽点做父母的心。只是做女儿的未必想要。

房间还是走的时候的样子,早上用过的咖啡杯还没有洗,杯底有深褐色的液体。

“你还在喝这东西?”母亲有点生气。

“妈,你看看我这里怎么样?”黄静急忙岔开。握住母亲的肩膀把她转过来对着客厅。

“好是好,就是一个人住太冷清。”

“不啊,这里人多,又有会所,还有健身房很好玩的。”

“环境倒是不错,不过这装修颜色淡了点,显得冷。”

“妈,现在流行这种颜色。”

“这么好的房子怎么就舍得卖出来?以前住的是什么人?”

“我怎么知道?再说住过什么人有什么关系呢?”

送走母亲,黄静只觉得累,腰又在痛,不过还承受的起。有疼痛的感觉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她知道自己还存在。黄静想起半年躺在医生的手术床上,半身麻醉,意识却很清楚,身体被打开,里面有什么在搅动,除了想呕吐,一点痛的感觉都没有。那时候她也不怕,只是好奇,肚子被剖开后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黄静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是不是跟标本一样呢?每个人的外表都不同,但皮肉和骨头之下是不是一样的?

那个手术唯一让她遗憾的是她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内部。

也许在手术台上才最有机会了解自己,可惜看不到。

“唉——”

叹息声,很轻。

黄静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机发呆,电视没开,除了窗外有细碎的音乐声,很安静。不知道哪家的音响在放老歌,零零碎碎的音乐,断断续续,偶尔两句飘进来,听仔细,好象是前苏联歌曲。

“唉——”

黄静的呼吸突然困难起来,心砰砰地跳,背心乍起寒栗。

她没叹气,刚才她没叹气!

没有动静,但是明显有感觉。客厅的空气里仿佛飘起一层雾气,黄静警惕地看着屋子的一角,那里好象有人也在窥视她,两相偷窥,伺机而动。


第四章 我是你心里想的那种鬼

“谁?谁在那里?”她终于开口了,但是声音很陌生。黄静吓了一跳,赶紧闭了嘴。她喉咙干的厉害,只想喝水。

没人回答。

根本就没人,除了她。

黄静低下头,脚心冰凉,急忙把腿缩回沙发上,抓过一只垫子紧紧抱在胸前。害怕的时候哪怕是一只垫子也能有点安慰。

“我不会藏在沙发下的。”

黄静一动不动,她也动不了。是幻听,一定是!她想,可能最近身体不好才会产生幻听。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声音有熟,在哪里听过呢?黄静想不起来,耳朵轰鸣。

头上的水晶吊灯轻轻晃了晃,叮叮当当象滴水的声音。

“好不好听?”

确实有人在说话。

黄静只觉得头皮发麻,脖子僵硬。但是人在哪里?她看不见,真是活见鬼!她心里咒骂了一句,随即就悲伤起来。完了,她一定是快死了,快死的人才会见鬼。

也许真的要死了。黄静想,已经不那么害怕,只觉得凄凉,死的时候身边没一个人,有的不过是只看不见的鬼。

“你别怕。”那个声音说。吊灯还在轻轻地晃动。

“你是谁?”她问,声音还是比那个鬼的声音更象鬼。

鬼轻轻地笑了。

“我是你心里想的那种鬼。”

黄静听见耳朵里有流水声,从头流到脚,腿瑟瑟地抖,怎么都控制不住。真是没用。她悲哀地想,然后问:“你来带我走的吗?”

“我不是黑白无常。”鬼笑着说。声音很平和。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黄静不那么害怕了,腿还在抖,但是已经不害怕了。人都是贪生怕死的,一听说不是索命鬼,立刻就放了心。

“我凭什么相信你?”黄静又缩成了一团,人尚且不可轻信,何况一只陌生的鬼。

“我每天晚上都在,可是你仍然毫发无伤。”

黄静一想,果然,她住了两天了,仍然不缺胳膊不缺腿。她放了心。

“可是我看不见你。”

“你想看见吗?”那个鬼有点好奇地问。

黄静闭上眼睛,大口地吸着气。真是个要命的问题,到底想不想看见呢?

“想!”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说。

“你肯定?”那个鬼好象不放心。

“肯定。”黄静一边说一边点头。

“为什么?”鬼还是问。

“不是每个人都能见到鬼的。”黄静看着声音发出的地方,那里没有人。

半天没有动静。那个地方还是空荡荡的,黄静眨了眨眼,低声问:“不在了?”

没有回答。“喂,还在不在?”她提高了声音。

有人轻笑,然后回答:“我在,我一直在。”

“哦。”黄静把背靠在沙发上。

沉默。还是只有她缩着腿坐在沙发上,良久,黄静低下头看着抱在胸前的绒毛垫子,迟疑地,缓缓地把脸贴在柔软的垫子上。

“你在想什么?”鬼问。

“你见不得人吗?”黄静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呵呵。”鬼笑,好象很尴尬。半晌才说:“我不是怕被你看到,我是怕你看到我会吓一跳。”

“为什么?”黄静问,她已经不害怕了,尽管刚才吓得差点尿裤子。黄静是个现实的人,既然他存在,那就有存在的理由;既然无所适从,那就只好顺其自然。黄静一贯以这种消极的态度应对突发事件。也不是没有效果,至少看起来她很镇静。

“明天吧,明天给你看。”鬼说:“很晚了,你早点睡吧。”

“哦。”黄静说,突然有点失望。

“对不起,我没准备好。”那只鬼很抱歉地说。

黄静怔怔地看着透明的空气,然后哈哈地笑起来:“对不起?没准备好?哈哈,你真逗,笑死我了。”

没有声音。黄静笑着问:“鬼还这么懂礼貌吗?”

“不知道,我没见过其他的鬼。”

黄静又笑,笑得前仰后合,垫子掉到地上,笑着笑着没声音了,她抬起头,半晌说:“那你一定很寂寞了?”

“有点。”鬼说。

黄静不再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而是咬着唇看着没开的电视机。鬼没出声,但是她知道他还在。

“我要睡了。”黄静站起来,腿放到地板上的时候还是有点软,坐久了,也发麻,一挨地,脚底就有无数的小针在扎。她摇晃了一下,还是站稳了。

“晚安。”鬼说。

“晚安。”黄静也说,鬼知道能不能安!面前还真就有只鬼,只是她看不见。鬼又不睡觉,怎么安呢?她胡思乱想着,慢慢往卧室走,推开门的时候背后又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你去哪里?”黄静握住门锁,扭头问空气。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鬼淡淡地说。窗帘动了动,很快就静止了。

黄静站在床前脱衣服,背心已经汗湿,衣服贴在身上,格外不舒服,想换一件,脱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扭头大声说:“喂,你不许偷看我睡觉!”

没人回答。

“不在了?”她又问,还是没动静。黄静迟疑了一下,抬手在面前挥了挥,很流畅,没有碰到障碍物。看来鬼真的走了。鬼有身体吗?黄静想,西方的神话故事里鬼都是一阵轻烟,只有中国的神话里鬼才有实体,还可以和人交合。忘了问他是洋鬼还是土鬼,黄静在床上吃吃地笑,能说中国话应该是本地鬼,但也可能鬼不用说话就能与人交谈。

没有比这更滑稽的事了,一个大活人居然遇到了鬼。她并不觉得可怕,只觉得滑稽。那么真的有鬼了?黄静疑惑起来,不太可能,但她确实遇到了,并且已经不害怕。晚上见鬼总比白天见鬼的好,她这么安慰自己。

真的有鬼的话会在世界的哪个空间里存在呢?人死了都成鬼的话那这个世界还真是拥挤,好在鬼没分量,否则地球都不知道沉倒哪个角落去了。

黄静迷迷糊糊地想。这只鬼要不要吃饭睡觉呢?他去哪里睡觉?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好象在哪里听过这句话。不管了,先睡了再说,要见鬼也得等明天再见。


第五章 做媒

早上黄静刷牙的时候感觉口腔里还是痛,她对着镜子张开嘴,牙逢中有淡淡的血水,下嘴唇黏膜上那几颗小泡已经咬破了,有小指甲盖那么大一块白斑,毛毛的。她用牙齿刮了刮那块白斑,刺痛,但那种痛带给人的是一点淡淡的刺激性的快感。

镜子里的她面色有点苍白,五官的轮廓淡淡的,往好的一面说,她就是那种长得很秀气的女人,往坏的一面说,那也就是面目模糊,丢进人堆里很快就找不着的普通人。

镜子里没有别的人。黄静看着镜子,想起前天晚上在里面浮现出来的人影,已经记不起是什么样子的一张脸。真的有鬼吗?她疑惑。她遇到的这个鬼看起来好象很温顺,不是想象中那样恶毒,难怪鬼也有好坏之分?想必是有的吧?鬼曾经也是人。

黄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又觉得那个笑容有点怪异,再看几眼,发觉镜子里的面孔越看越陌生,越看越不象人。

黄静低下头,搓着毛巾,一边笑自己想太多。

再这么想下去会成神经病的。她想,但是随即又有点茫然,也许她真的疯了?要不怎么会遇见鬼?要不怎么会相信鬼话?

但是她确实听见他在说话,真是不可思议。她摇摇头,并不觉得害怕。反正她也是一个人,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有只鬼能陪她聊天也是不错的。

用牙齿刮了刮那块毛毛的溃疡,仍然有点痛。

上班的路上,黄静一直在重复这个动作,轻微的痛能让人清醒,她由此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办公室除了她还有两个人,正在聊着昨天牌桌上的输赢。打牌是学校老师最主要的娱乐。老师也是人,打牌也没什么错,黄静也打,只在学校组织的员工活动上打。

快到发奖金的时候了,陆续有老师进来查看自己上课补习的记录,黄静把数据单打印出来,贴在办公室的黑板上,考勤不是她打的,有疑问的也不会来问她。实际上除了闲聊,很少有人会跟她说话。

要不要告诉别人她在家里见鬼了呢?黄静迟疑。有几次都忍不住想问问旁边的同事,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她不能肯定别人会不会相信她。

黄静在别人眼里显得有点怪。以前不是的,以前她就算文静点,但没人觉得她怪,自从……自从她生病之后。黄静出院之后变得越来越沉默,不再和人主动说话,除非确实有必要。同事也回避她,好象不愿意去揭她的伤疤,但是不提那件事好象也没有必须的话题可以和她交谈,于是只好回避。这样的结果就是她越发不合群,不合群的结果就是她越来越怪。

黄静想到这里又扭头看看办公室的另两个同事,她们都是学校老师的亲戚,也许开始不是,但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就是了。学校是个比较封闭独立的环境,时间一长,就有点近亲繁殖的趋势,比如谁谁谁跟某某某结婚,这是最直接的联系,这种情况不多,最多的是谁谁谁和某某某的亲戚结婚,或远或近,但最终是殊途同归,同事与同事之间多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即便每年都会来一两个新人,但新人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成旧人。

只有黄静不是,她单身,父母也不是教育界的人,而她也不是老师。她只是一名职工,会计哪都有,凡是有点规模的经营活动场所都有会计。曾经要结婚的对象也跟教育界不沾边,于是她就显得跟这个学校不合拍。

她是外人,始终是。

例如现在。现在办公室只有三个女人,那两个分别是老师的亲戚,正在一起谈论着昨天的牌局,说的眉飞色舞,完全当她不存在。

黄静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存在,至少她感觉疏离,她跟他们好象有什么地方存在本质的区别。

也许,这就是她会见鬼而她们只见到人的原因。

“小黄。”窗外的走廊上有人隔着窗户招呼她。

黄静从杂志上抬起头,是王阿姨,现任校长的老婆,前几年退休在家。

“阿姨,有事吗?”

“你出来,我跟你说句话。”

黄静站起来,出门的时候看见另外两个人隔着办公桌窃窃私语。她不诧异她们的诧异,因为她和她们一样都觉得奇怪,校长夫人是是认识她,今天却特意跑来找她,还说有话要叫她出去单独说。

至于校长夫人会说什么话,黄静则不去猜想,反正马上就会知道答案。

“小黄。”王阿姨拉住她,神秘地笑:“我给你介绍个男朋友,好不好?”

好还是不好?黄静都不便回答,只是沉默着微笑,还要有点羞涩的样子,比较配合。

“是我以前一个同事,40岁,才离婚了,有个七岁的男孩子。人很正派的。”

“哦。”黄静说。

“你要是愿意,改天我把他叫家里来,你见见。”

黄静心不在焉地听。

“你倒是说啊,愿意还是不愿意?”王阿姨很热心地催着问。

“啊。”黄静有点发呆,见就见吧,见一面又不会损失什么:“谢谢阿姨。”

“那我就去安排时间了。”王阿姨喜孜孜地走了。

做媒的人往往比相亲的人还要热情。

“是不是给你做媒啊?”同事凑过来打趣,她们一定是偷听到了。门开着,也不用偷听就能听得到。

黄静只是淡淡地笑,继续看杂志。稍后,她忘了这件事。杂志封底有家装的图片,很现代的设计,温馨的画面,黄静仔细地看。现在流行大色块的装修了,颜色鲜艳,个性张扬,不是黄静喜欢的格调,不过她注意到照片中的灯具。

早就不流行那种繁复的吊灯,全是用嵌灯,要不也是做个灯槽凹进去,越是光亮的地方越要含蓄,不知道光从哪里来,看起来更自然更简洁。

黄静着自家那盏灯,沉重地挂在本来并不算高的屋顶,岌岌可危的样子,确实让人不放心。

晚上回到家,黄静又抬头看那盏灯,细细的金属杆连着屋顶,还真是担心它会掉下来,也跟屋子整个布局不怎么协调,也不知道前主人是怎么想的。这套房子装修很简单,除了这盏灯。

有空重新买一盏。黄静想。


第六章 见鬼

鬼不在。黄静回家之后屋子中就没有特殊的动静,跟平常一样。也许鬼不止骚扰她一个人,或者还有其他的地方可以溜达,也或者他还有别的事要做。

鬼会做什么事呢?是不是成天想着报复生前害过他的人或者到处寻找可以替代他的人?

好象很多鬼故事里的鬼都会寻找替死鬼,找到一个顶替他,他就可以去投胎转世,而顶替他的新鬼又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象接力赛,循环不息。就象鸡生蛋蛋生鸡,没有了局。

越想越离谱了,黄静摇头,不再费脑筋去想没有结论的事。她目前唯一能肯定的是她所遇到的鬼好象不是要寻找替身的鬼,要不,他是怎么死的完全可以在她身上重演。

死是不是很可怕的事呢?黄静眯起眼睛想,她好象死过一次,应该说她差点死了一次,至少,那次之后她的心好象还没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哀莫大过于心死。她心死了吗?她不能肯定,但好象没什么活力。再往深处想,她也就跟死去人差不多,最多算是行尸走肉一般。好死不如赖活着,于是很多人都这样无赖地活下去。

黄静抿抿嘴,还是不要多想,即便是赖活也要活出个人样来,所谓活出个人样就意味着不能向别人乞求怜悯。她没乞求过,她只是接受,但又好象不如有所乞求的人得到的更多。

给自己泡好一杯淡茶,她开了电视。所有的频道都在上演清宫剧。黄静不明白清朝的女装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头上顶着个莫名其妙的牌子,领子又高又硬,直直的衣裳,看不出腰身,脚下是花盆底,走路的姿势也僵硬,唯有手上拿着一张手绢,一步三晃,有点婀娜的样子,但人却是呆呆的。

黄静同样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看跟现实生活完全不沾边的清宫剧,几百年前的历史靠现代科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出现

,荒诞不经,谁也说不清里面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或者全部是假的。演员不管这些,他们不过是人物的替身,这些虚构或真实的人物借着他们得以还魂,投入不投入地上演悲欢离合,哭哭啼啼,打打闹闹,热闹非凡。电视一关,一切都销声匿迹,忘了是怎样一个开头,也忘了是怎样一个结尾。

观众的心是麻木的,多半是,那些痴迷的只有不谙世事的少年人。没有经历的人才会被虚构的故事打动,而有过磨砺的人不再相信他们看到的,看到的故事远没有真实生活更消磨人心。

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换,每一个看不到三分钟,遥控器被按得发热,真无聊。

黄静在沙发上伸个懒腰,又换频道,一边想着还是去买台DVD好租影碟看。

“喂,你别换呀,就看这个!”

黄静一哆嗦,遥控器落到地板上。

“换回来呀,是欧洲冠军杯啊。”

黄静瞪着发出声音的沙发,半晌才弯腰拿起遥控板,没好气地嘀咕:“你进来就不知道提前打个招呼么?当真吓死人不偿命?”

刚才胡思乱想,已经忘了还有只鬼可能会出现。

心还在乱跳,到底还是有点怕。

没做亏心事,照样也怕鬼敲门,何况这只鬼还不用敲门。

“我就是想偿命也没命可偿。”那只鬼不无遗憾地说。

换到体育频道,偌大个绿瑛场,二十来个人拼命地挣着一个球,草地边缘满是白色的纸屑,观众席上人头涌动,空中还有纸屑在飞,说不出的诡异。

黄静又打了个哈欠,挤出点眼泪。

“你是怎么进来的?”她侧着身看着那张空沙发。

“想进来就进来了。”鬼说。

黄静舔着嘴唇里那块溃疡,歪着头。

“哎呀!臭脚!”鬼突然叫起来。

黄静一呆,自己的脚不臭,她看看电视,明白鬼是在说里面跑动的人。

“你不是要给我看吗?”黄静想起来,问。

“看球啊,看我做什么?”

“球有什么好看?有鬼不看还看球?”黄静瞪了那沙发一眼。

“你胆子倒挺大。”鬼说。

黄静喝了口茶,不出声。小的时候她不敢一个人呆在家里,不敢一个人睡觉,总要妈妈陪,还要睡着了才允许妈妈关灯。什么时候起一个胆小的女孩子变得敢跟鬼聊天了?

“喂,你真的是鬼吗?”黄静不太相信,故事中的鬼都是凶神恶煞,这只鬼看起来好象比人还好欺负。

“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

“科学好象没发达到能把人隐身吧?”

黄静呵呵笑,一只鬼居然讲科学?真是滑稽。

“科学如何解释你的存在的?”黄静问。

“是啊,解释不了。”那只鬼叹了口气。

“出来我看看啊。”黄静又说。

“你当真要看么?鬼有什么好看的?”他没好气地咕哝。

鬼有什么好看的呢?鬼应该好象都不怎么好看,好看的鬼都是女鬼,而变鬼的女人生前都好象很漂亮。黄静抿嘴笑,她不漂亮,想必死了也不会变成鬼,那会变成什么呢?最大的可能就是变成一股轻烟,被风一吹,了无踪迹。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不会出来吓唬人。

这只跟自己说话的鬼会不会也是漂亮的鬼呢?但是不管好不好看,有机会看到鬼的本来面目也是一次奇特的经历。

“要是你好看的话我用笼子装起来,一块钱给人看一次。”黄静说。

鬼没出声 ,半天又叹口气,说:“那也太便宜了吧?”

黄静皱起眉,提高了声音:“你到底给不给看?不给拉倒,谁稀罕?没见过你这么婆妈的……鬼。”她本来想说人,临时改成了鬼。

“你又没见过其他的鬼,当然不知道。”鬼还在辩解。

是的,她没见过其他的鬼,所以才会对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生物”感兴趣,姑且叫他“生物”,因为鬼也有鬼命。黄静对自己逻辑感觉好笑。

“再废话我就换频道!”黄静说。随即又想这好象威胁不了一只鬼。

“好吧,好吧。”但是鬼还真的被威胁到了,无可奈何地说:“那你准备好,我要现形了啊,你别尖叫,免得引来保安,说你是神经病。”

“行了。”黄静说,这只鬼倒是想的周到。

“你先闭上眼。”鬼又说。

“这么麻烦啊?”黄静不耐烦,还是闭上了眼。又吃吃笑:“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啊?”

“好了。”鬼说。

“等等。”黄静闭着眼,双手摸索,抓住垫子抱在胸前,有点担心地问:“你不是青面獠牙的吧?”

“你想哪去了?我曾经也是人。”鬼很委屈。

“哦。”黄静大声地哦了一声,还是不敢睁开眼,又问:“你不吓人吧?”

“呵呵,原来你也怕。”鬼得意起来。

“不怕才怪,换了你你也怕。”黄静不服气。

“唉,那还是不看吧。”鬼说。

“不——”黄静说着就睁开了眼睛,同时准备好要放声尖叫,张开嘴半天没合拢,很久僵硬的脸颊才松动,她大口地喘气,拍着胸口说:“是你?”

“如假包换。”鬼挤了挤眼睛。

“等等。”黄静想起来:“那天晚上是你在我梦里说话?”

“是吧。”

“哦。”黄静松口气,肩膀垂下来,背靠到沙发上。

“没吓着你吧?”鬼问。

“还好,你不算难看。”黄静如实回答。他确实不难看,只是比较瘦,脸色憔悴,但眼睛却很亮,除了身影有点模糊,跟人没有区别。

鬼有点哭笑不得,大约发现没能吓着她,感觉失望

黄静也有点失望,因为眼前这只鬼跟人比起来没有特殊的地方。

“鬼不是都脸色苍白吗?你看起来不象。”

“我不知道。”鬼说,他没见过其他的鬼。

“只有你这只孤魂野鬼吗?其他人死了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黄静直发怔,也不知道自己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遇到一只一问摇头三不知的鬼。

“你是怎么死的?”有一大堆疑问要问,黄静沉默了半晌决定从头问起。

“意外,车祸。”

“那真够惨的。”黄静同情地说,她只见过一次车祸现场,一辆小车撞倒了一辆摩托车,摩托车的主人扑倒在地,身体奇怪地佝偻着,底下只一摊半凝固的血。

“你身上没血啊?”黄静仔细打量面前的鬼,他穿的很干净,一身细条纹的黑色的西服。鬼都是穿长袍的,这只鬼倒是很现代,穿的是西服。

“是吧。”

黄静沉吟,下一个该问什么问题?“死的时候痛不痛?”

问的是最现实的问题。

“没感觉。应该很痛吧。”

“怎么会没感觉?”

“我怎么知道?”鬼有点不耐烦,要是被人纠缠着问死的那一瞬间是怎么回事,恐怕每只鬼都会不耐烦。

黄静瞪了他一眼,又问:“那你是发现自己变成鬼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鬼怔怔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不好说?”黄静格外好奇,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遇到鬼,而且是只好欺负的鬼。

“很害怕。”鬼说。

“害怕?”这是个意想不到的答案。黄静看的鬼故事通常都说发现自己变成鬼后要么很高兴要么很伤感,害怕还是第一次听说。

“是啊,很害怕。”

“怕什么?”

“怕不知道将来会怎样。”

“哦。”黄静直发呆,连鬼也害怕前途渺茫。

“怎么才能变成鬼?”黄静又问,接着又解释:“我的意思是人死了怎么才能变成鬼?”

“我也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是鬼了。”

“当时是怎么样的?”黄静穷追不舍,太好奇了。

“好奇会要了你的命。”鬼说,不无道理。

“说啊。”好奇心占了上风,对一个二十八九岁的人来说,要命好象很无稽,至少很少有人会想到自己明天就会死,先满足好奇心。

“说来话长。”

“别卖关子了,反正我也没别的事好做,有足够的时间听你讲故事。”

是的,她有很多的时间,漫长而无聊,有人,不,有鬼给她讲故事也不错。


第七章 你真可怜

那天晚上,天在下雨,暴雨,冬天难得见到的暴雨。他急着回家

,车在高速公路上开得飞快,路上车很少,是深夜,他眼前没有障碍,至少他没发现,开到一个弯道时,好象看见路上有东西,但是已经来不及,还是踩了刹车,心狂跳,惊出一身冷汗,心跳未平汗未收,车已经翻了,脑中一片空白,再醒来,天已经亮了,雨也停了,那辆车靠在路边,已经变形,玻璃破碎,车边还有一团肇事的东西,看仔细,是一大张蓬布,深绿色的蓬布,不知从哪辆货车上遗失下来,堆在路上,要了他的命。

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只看见警灯闪烁,有交警面无表情地在拍照,然后有拖车过来,拖走那辆破车,没人理他,象是没看见。

他也没出声,只觉困惑,脚下是土地,却怎么也不踏实,他低头,看不见自己,是的,他连自己都看不见,那一刻他恍然,明白自己已经不存在了。

再后来,警车走了,路上照样有车来车往,只有他还在原地,天黑下来,抱头痛哭,孤魂野鬼在荒山野地抱头痛哭。

不知道该怎么办,前所未有的彷徨,又不甘心,在出事点徘徊不去,始终不甘心,原本以为有大好前途,一瞬间就命归黄泉,没有人也没有鬼指点他该去哪里,没有传说中的阎罗殿,也没有拘魂的判官,他一转眼就成了天不收地不留的游魂,没有实质,没有感觉,有的只是一颗不甘的心。

“你真可怜。”黄静说。真心觉得他可怜。

鬼叹了口气,半晌说:“已经过去了。”

“后来呢?”沉默了几分钟,黄静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当然只有她在呼吸。

“后来我就回家了。”

“回家?”

“是啊。回家。”

“家?”黄静张大了嘴,随即用手捂住,吃吃地问:“这里?是你的家?”

但,当然是,要不他怎么会滞留不去?

“是的,我亲手布置的家。”

黄静默然,鬼也默然,翻着白眼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几条细细的裂缝。电视在播广告,体育用品广告照例十分阳光,人也青春,生龙活虎。黄静换了频道,给一只骤然失去生命的鬼看这样的广告是残忍的。

“可是你的身体看起来有点模糊。”黄静小声说,受不了和一只鬼一起沉默。

“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鬼低下头,看着自己模糊的十指。

“为什么?”

“开始的时候我看不见自己。”鬼说:“我在这里对着镜子,看不见自己。”

太不甘心了,对着镜子反复练习,终于有一天,恍惚的魂魄开始一点点凝聚,镜子里出现轮廓,一天比一天清晰,他看见自己,跟生前没有区别,只有憔悴,没有生命的鬼应该都比较憔悴。

“你?每天对着镜子练习怎样才能现形?”黄静惊讶地无以名状。

“是啊,效果不错,我已经能够做到收放自如。”鬼自嘲地笑。

“那真是恭喜你。”黄静说:“我以为鬼都是想怎样就能怎样。”

“谈何容易,人都做不到。”

人做不到鬼同样也做不到。

“可是你也能来去自如。”黄静想安慰他。

“是的。”鬼说,苦笑:“也许这是做鬼唯一的好处。”

“你是不是只能晚上出现,太阳出来鬼又是什么样子?”黄静还在问。

“不,白天也在,只是白天人多不容易集中精神。”

要心平气和,思想集中才能看的见自己。那天晚上他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一年多毫无生气的房间多了这团热烈的蒸汽,无比伤感,然后发现她看见了自己,倒被吓了一跳,顿时身形涣散,她再找时,已经看不见。

“你……”

“太晚了,你睡觉吧。”鬼站起来。

黄静闭了嘴,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一时想不起该从何问起。

“你要走吗?”

“是的,你该休息了。”

“哦。”黄静说,不好挽留,到底还是陌生人,她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说:“不送,出去的时候记得关门。”话未说完就掩嘴笑,他不用开门就可以出去,看仔细,已经不在了,也不知道是真走还没走,反正看不见了。黄静索然无味地换着频道,从头到尾换了三遍,仍然没有人说话,她关了电视,哈欠连天地扑到床上。

又做梦,梦见自己很小,牵着妈妈的衣角,对着一串糖葫芦流口水,一直流,醒来的时候枕头上湿了一大块。口腔有溃疡的时候会磨牙和流口水。

黄静每天上班的时候路过报刊亭就买一本杂志,随便什么杂志都行,拿到办公室,做完有限的一点正事,就看杂志,从头细读到尾,连征婚广告都不放过。

征婚广告中绝大多数都是女人,黄静想不明白,不是说现在男女比例失调,男性比女性多很多吗?为什么找不到另一半的多数是女人?看看这些广告,要求也不高,多数只要求找一个体贴解人意的伴侣,但就是找不到。

“女人,要的都很无稽。”不记得谁说过这句话,很无奈,大约女人这个小小的要求实在难以满足。

黄静叹了口气。下课铃响起,校园很快就热闹起来,只有十分钟,黄静伏在走廊的扶栏上,看楼下的孩子满场奔跑,欢快而雀跃。生命也不是没有希望。

但很快,只有十分钟,校园又清净了,只有上体育课的班级留在操场上。

“嘘——”

黄静要转身的时候听见楼下有响亮的哨声,她探头看了看,是李庆在上课。哨声很响。喝令声也很洪亮。李庆穿着一身红色的运动服,双手叉腰,高高在上地看着趴在地上做俯卧撑的男孩子们。

有学生指着教务处的走廊偷笑。黄静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据说,当然只是据说,如果黄静在楼上旁观,李老师的精神就特别足。黄静从来没想过要去证实,以前是没心思,现在也还是没心思,只不过理由不一样。

李庆和她是同一年到校,只比她大一点点,人长得蛮帅,但是既没结婚也没女朋友,问他,他说女孩子都担心体育老师没前途。

人人都在担心前途,连学生都不例外,何况老师。

只有黄静不担心前途,她的前途她自认为看得到。她所有的不过是过得一日算一日,无所谓有没有前途。

转身进办公室,楼下的哨声随着杂乱的跑步声渐渐远去。看杂志有看杂志的好处,至少没有那么多闲言碎语。但,也不是没有,例如:小黄上班多轻松,有闲书看。还比如:小黄天天看杂志,人都看呆了。等等。她只做听不见。坐办公室不比当老师,上完课就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黄静必须坐够八小时,不看杂志,这么长的时候如何打发?

上课下课放学,周而复始,学校的生活是简单的重复。泛善足陈,没什么好说的。

晚上,那只鬼问她的时候,黄静这么回答。

鬼每天晚上八点准时到,或者说准时出现,自从上次黄静说过要他敲门,他每次来就会先敲敲窗子,仍然不从大门进来。

听到窗户响,开始的时候黄静还会说:“请进。”后来也就懒得说,反正请不请他都会进来,这里是他的家,他有这个权利,没人规定鬼享有什么权利,只能凭他心血来潮,自进自出。好处就是省了人迎来送往的客套话。

“你今天换了茶叶?”鬼说。

“你喝吗?”黄静眼睛看着电视,电视里还在上演悲欢离合。

“喝不到。”鬼悲哀地说。

“你不用吃东西的吗?”黄静拿起一只苹果啃起来。

“不用。”

“那多省事。”黄静含糊地说。

“鸟为食亡,人为财伤,这些对鬼来说都是没用的。”

“呵呵。”黄静干笑,不好回答的时候就笑两声,态度含糊,蒙混过关:“你说话倒是一套一套的,看来生前倒是受过良好的教育。”

“哼,你别小瞧我,我是研究生毕业。”

“啊,失敬失敬。”黄静冲着空空的沙发拱手。他今天没显形,不过显不显也没关系。

这样调侃着时间容易过。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黄静好奇地问。

“我姓林,叫林展鹏。”

黄静张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去啃一口苹果塞住嘴巴。一个鹏程万里的名字寄托了父母太多的希望,可是谁能预知生死无常?

“你是本地人吗?”黄静问。

“是。”

“父母呢?”

“还健在。”

“哦,那就好。”黄静说完就后悔,白发人送黑发人,无论如何都不算好。

“我母亲病了。”鬼半晌才说。

“你去看了?”黄静无比好奇。

“是,不敢走近,怕吓着她。”

黄静觉得嘴的苹果酸得要命。半年前,当她被送去医院急救,昏迷之前还在说:“不要让妈妈知道。”到底还是知道了,守在手术室外面为她提心吊胆的也只有父母,为她擦身洗换,伺候她吃喝拉撒的也还是只有父母,那个曾经山盟海誓要和她相守一辈子的人没等到她从手术室出来就绝决而去,再也没有出现。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空沙发幽幽地说。

黄静别过脸,勉强把眼泪咽进肚子。病好出院后她就再也不在人前哭,鬼面前也不例外。

“你还看《红楼梦》?”她勉强笑。

“看的。”

“我该叫你什么?鬼或者林展鹏?”

“悉听尊便。”这是一只有教养的鬼。

黄静沉思,在考虑用什么字眼来称呼眼前这个看不见的鬼。

“你叫什么名字?”鬼问。

“黄静。”

“很普通的名字。”

“是的,本来叫黄雅静,上学的时候嫌笔画太多,写不清楚,就自己改了。”

“呵呵。”鬼笑了。

黄静没笑,他的声音今天听起来格外疲惫,鬼也有累的时候。人在疲倦的时候会渴望有个避风的港湾,鬼呢?

“我要睡了。”黄静说。

“那我告辞了。”

“外面在下雨,你不会被淋化吧?”

“我本来就没实质。”

黄静站起来,拉拢窗帘,背对着空沙发说:“还是不要出去吧,就在沙发上休息。”

没有声音,连呼吸声都没有,当然不能指望一只鬼有呼吸。黄静没再说话,关上灯,若无其人地进了卧室,确实也没有人。

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想自己想父母,同时,也想那个人。说忘了是假的,因为忘不掉才会恨,因为恨更加忘不掉。

黄静悄悄地流泪,无法抑制,死死咬住被头,不敢出声,怕惊醒屋外那只鬼。

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只记得依稀听见叹息声。

再醒来就忘了昨晚的不快,刷牙的时候她开始哼歌,有一句无一句,背后有人揶揄:“真难听。”

“再难听也比你鬼叫好。”黄静不客气地回敬,一边哗啦哗啦地漱口。

镜子里,卫生间门口站着那个叫林展鹏的鬼。

“你气色不错啊,老兄。”黄静说着就想抬手去拍他的肩,手举起,却放不下来。敢不敢见鬼是一回事,敢不敢碰鬼又是另一回事。

林展鹏知趣地闪到一边。真的是闪,没见他动步,一晃眼就挪了三尺远。黄静有点惊讶,这是第一次看见鬼行动,还是有点头皮发麻。

“传说中的凌波微步就是这个样子的吧?”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黄静咧咧嘴。

“什么凌波微步?”林展鹏问。

黄静翻了个白眼,决定原谅他的无知。她不再理他,从他身边走过去,到厨房给自己煮鸡蛋。

“这个厨房没人用过。”林展鹏在门口说。

“呵呵,敢情你生前就不食人间烟火啊。”鸡蛋摊开,在平底锅里发出兹兹的轻响,金黄色的薄饼很快就煎好,黄的白的相印成趣,再撒上一点葱花,顿时就香气扑鼻,让人垂涎三尺。

“咕噜。”鬼很清晰地咽了口唾液,如果他还有的话。

“你想吃?”黄静关了火,扭头问:“你不是不用吃的吗?”

“不用吃不代表不想吃。”林展鹏瞪她一眼,影子一晃就到了餐桌前。

黄静冲好咖啡,端了盘子坐到他对面。

林展鹏忧伤地看着她,眼睛 几乎要滴出水来,但是黄静更希望那水是被食物勾引出来的。

“这是我常坐的位子。”他说。

黄静正在掰开面包把鸡蛋饼铺在上面,再折叠一下,盖上另半边面包。

“你经常自己做饭吗?”他又问。

“唔,不吧。”黄静咬了一大口早点,也不看他,只顾吃,吃到一半,摇头晃脑起来。

“你今天很高兴啊。”林展鹏有点酸溜溜地说。

“那是。”黄静哼着把最后一小块面包塞进嘴里,就着最后一口咖啡咽下去。

“可是……”鬼还不甘心。

“我要上班了。”黄静打断他,拿起包转身就走,背后有叹息声,黄静关上门,嘴角渐渐下垂,肩膀也松下来。

不能再悲伤就只有高兴一点,只是喉咙还有点涩。除了喉咙,眼睛有点肿,上眼皮象压了东西,重得不得了,黄静懊悔在出门前没找冰块冷敷一下。


第八章 相亲

中午去食堂吃饭的时候,王阿姨叫住她,把她拉到操场的一角,很神秘地说:“晚上到我家吃饭。”

“啊?”黄静差点把饭盒摔到地上。

她自认为无论资历还是地位都不至于劳动校长夫人请她吃饭。

“上次不是给你提过的吗?”老太太笑地一脸菊花遍地开:“给你介绍对象啊。”

“啊。啊”黄静真的要把饭盒摔地上了。

“人家答应了。今天下班就来。”

“谁啊?”黄静迟疑半晌还是决定先问清楚,她再不济也不会是人是鬼一叫就去。再说相亲本身就比较尴尬,两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为着结婚这一个共同目标当着第三者的面公开自己的私事,没点胆量还是不行的。

“我以前的同事啊,人家现在是办公室主任。虽说年纪大点,可是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会心疼人。”

黄静不置可否,她记起来了,问:“听说离婚了?”

“去年下半年离婚的。他原来的老婆脾气坏,合不到一块。”

王阿姨不等她再问,只说见了面就知道了,千叮咛万嘱咐地要她一定去,看见黄静点头了才笑嘻嘻地离开。

食堂的炒肉一点味道都没有,黄静吃了一半就把饭菜一起倒进了垃圾桶。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同事凑过来问:“是怎样一个人?”

“谁?”她愕然,半晌醒悟,消息倒是传得快,八字都还没一撇,就全知道了。

一下午如坐针毡,巴不得主任有事找她,最好是派她外出公干,但是没有,跟往常一样,没人找她,连鬼都没有。

等到下班,黄静反倒平静了,左不过就是去见一个人,连鬼都见过了,还怕见一个活人?她自嘲地笑笑,也不跟同事搭话,径直就往校长家走。

“还没到,你先坐着。”王阿姨合不拢嘴地笑。

黄静只觉她笑得太夸张,反倒心里惴惴,本欲进厨房帮忙,王阿姨不让,黄静只得坐到沙发上。

校长还没回家。黄静打量着校长的家。自从开始打算买房子后,她就习惯看别人的装修。看了几分钟,黄静归纳出几个词来:中西合壁、书香门第、富丽堂皇。归纳完了又觉得风马牛不相及,抿嘴笑了笑。

厨房里飘出酸酸甜甜的香味来,黄静肚子里咕噜咕噜响了两声,倒真的饿了。茶几上有几张纸,象是什么表格,她顺手拿起最面上那张,刚看到人事局红色的抬头,王阿姨就走过来,笑嘻嘻地说:“哎呀,这是几张废纸,你看我,

也忘了收拾,人老了,做事情丢三拉四的。”一面说着一面就伸手把黄静手里的纸拿了过去,和着另外几张叠在一起,放到电视机柜的抽屉里。

黄静倒是怔了一下,那张表格上面还有笔勾了几处,应该不是废纸。但别人家的东西,主人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门铃响了,黄静条件反射地站起来想去开门,王阿姨早就抢上一步,说:“你坐,你坐。”

还没等黄静重新坐下来,她已经打开了门,热情地说:“哎呀,李主任来了?欢迎欢迎,请进请进。”

黄静扭头看时,心里咯噔了一下。

面前这个男人黄静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唯一的感觉就是失望失望再失望。

虽然说人不可貌相,但长得好还是有先声夺人的优势。至于这个瞪着眼睛上下左右打量自己的男人,黄静只想到一句话:“鬼都比你好看。”

“李主任啊,这就是我给你提的那个小黄了,你看多水灵的姑娘啊,大姐眼光不错吧?”

黄静感觉屁股底下柔软的沙发象突然冒出无数尖刺,她拼命克制自己才忍住没打哆嗦。黄静发现王阿姨这句话至少犯了三个错误,第一,她是人不是菜市场上等着讨价还价的茄子;第二,她也不水灵,自从去年动了手术后她就再也没水灵过;第三,王阿姨自称是这个主任的大姐,那她就应该叫这个矮胖且有点秃顶的男人为叔叔。黄静这个想着,有点想笑,那个主任已经一屁股坐到她侧面的沙发上,表情严肃地说:“小黄,你好。”

“你好。”她只得敷衍一句。

黄静觉得尴尬,第一次相亲,谁知道对方是这样一个人。李主任倒是不尴尬,象是见惯大场面似的,给自己点了只烟,靠在沙发上,大约因为身体胖,腿就很自然地分开。这个姿势让黄静觉得很刺眼,她看着茶几上的烟灰缸出神。

看烟灰缸的感觉也比看这个男人要好的多。

“小黄今年多大了?”那个男人问。

王阿姨已经去厨房端菜了,因此黄静断定是在问自己。问女人年龄是不礼貌的行为,既然这个主任自己不觉得,黄静也就只好含糊地回答:“快三十了。”

“毕业几年了?”

“七年。”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黄静皱起眉,开始考虑自己这时间浪费的值不值了。

“来来,吃饭,吃饭,一边吃一边聊。”王阿姨把一盘糖醋鱼端出来放在餐桌上,一边说:“小黄啊,来帮我端菜。”

黄静巴不得一声,急忙站起来跟着进了厨房。王阿姨悄声说:“他是人事局的干部,马上就要升副局长了。”

“哦。”黄静说。难怪一开头就象在查户口,原来是职业习惯。

三个互不相干的人沉闷地吃着饭。黄静一直在偷偷看着墙上的钟,第一次觉得那时针走得太慢,校长一直没回来,不知道被王阿姨打发去哪里了。

好不容易吃完了,黄静还想着帮王阿姨洗碗,王阿姨早笑着说:“你们出去走走,别管了,就几个碗,省事。”

出门的时候李主任走在前面,自己拉开门就出去了,黄静撇撇嘴,没说话,跟在他后面两步远的位置。倒不是黄静怕跟他并行,而是担心自己走在他旁边,越发显得他矮了。

楼下停了辆半旧的普桑,李主任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说:“我送你吧。”

黄静也不推辞,上了车。

“我有个儿子。跟着我。”

黄静怔了一下,半晌才说:“我知道。”

“我只希望你能对我儿子好。”他又说。

“怎么才算好?”黄静问。

“亲如己出啊。”李主任说了句文绉绉的话。

黄静没出声,她又没生过孩子,怎么知道亲如己出是怎么个亲法?

“他就在你们学校附近的小学读书,我工作忙,接送不了,你就早上送下午接,照顾他衣食住行就行了。”

“哦。”黄静说。

“如何?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先说断后不乱,省得以后有矛盾。”

黄静吸了口气,冷冷地问:“没困难,但是你给我多少钱一个月?”

“你说什么?”李主任猛地踩了脚刹车,黄静没提防,人往前一扑,差点撞着玻璃。

“我是说,你给我多少钱一个月请我照顾你儿子?”黄静不动声色地说。

“啊啊”李主任尴尬起来,半晌才说:“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黄静这才仔细地打量身边这个陌生人,然后吸口气,语气缓和了:“对不起,我不适合你。”

李主任看看她,没说话,车速恢复正常,又过了几分钟他才问:“你去哪?”

黄静看看窗外,正好是灯具市场,忙说:“我就在这下吧。”

“也好。”他找地方停了车,黄静有种冲动想打开皮包掏钱付车费,到底还是忍住了,又说:“很抱歉。”

李主任沉默,多少看起来有点落寞。黄静关上门,头一不回地钻进了灯具市场。

“你回来晚了。”

黄静刚开门,屋里的鬼就说。

“哦。”她把皮鞋脱下来甩到一边,光着脚进了门。

屋子里没开灯,黄静按下开关,顿时松了口气。有自己的家的确是好事,就算脱光了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也不怕影响市容,可惜,屋子里还有只鬼。

黄静重重地跌坐到沙发上,盘起双腿,抱了零食袋拿饼干吃。晚饭没吃饱,又去逛了两个小时,感觉又累又饿。

开了电视,也没挑节目,打开是哪就从哪看起,跟她看杂志的习惯一样。电视里在讲如何种兰草。科教节目总比无聊的肥皂剧好看,至少不是漏洞百出。

饼干的粉末在嘴里把牙缝填得满满的,很是充足。

“饼干很香,是巧手蛋糕屋的吧?”林展鹏问。

“唔。”黄静应了一声,扭着身子在自动饮水机上给自己接了杯凉水,喝了一口,把嘴里的面糊冲下去。

鬼的好处还有一点就是不怕他会跟你争东西吃。但是黄静此刻倒是希望有人能跟自己争,一个人吃零食和一个人吃饭一样,都是味同嚼蜡。

黄静看着纸袋子里的饼干叹了口气。

“你去哪了?”鬼问。

“去相亲。”她很老实地回答。

“呵呵。”林展鹏笑。

“有什么好笑?”黄静横了他一眼,还是觉得,眼前这个鬼确实比相亲的那个对象要好看的多。

“怎样一个人?”林展鹏好奇地探过身子来,他的身体还是有点模糊,轮廓上有点含糊的虚边。

黄静打量他一眼,鬼也有好奇心,而且不比三姑六婆差。

“说嘛。”

“说什么?”

“高矮胖瘦,姓名年龄职业等等。”

“矮胖,人事局主任,姓李,名字不详。”黄静答。

“呵呵,名字都没问,那肯定没看上人家。”林展鹏吃吃地笑。

黄静叹了口气,认真说:“其实条件倒是不错,如果再长得顺眼一点的话。”

“你?”林展鹏指着她骇笑:“你没看上人家是因为人家丑?你这么俗气啊?”

“俗气又怎么了?”黄静把纸袋子往茶几上一搁,瞪起眼问:“你就不俗气?要是叫你挑老婆,你还不是要挑年轻漂亮的?”

林展鹏不笑了,半晌低下头。

“对了,你有老婆吗?一定是有的吧?要不买那么大张床做什么?”

林展鹏不回答,身体越来越模糊。

“不说拉倒,小气鬼!”黄静嘀咕了一句,站起来:“我去洗澡!”说完又想没必要跟只来历不明的鬼交代,一边想一边忿忿地往阳台走。

毛巾隔一天就要挂出去晒,否则就有股不洁的味道。取下毛巾的时候黄静看见那盆植物,已经换了新叶了,绿油油的,生机昂然。看见这样一盆有生命的东西,心会为之变得柔软,黄静笑了,将旁边搁了一天的水浇在盆里。有她照顾后,这盆植物长得更加喜人。

沙发上空空的,林展鹏的灵魂不知道飞到哪去了。

形容一个人思想不集中有魂不守舍、心不在焉、魂飞魄散等等,最形象的莫过于林展鹏这样了。

黄静洗澡的时候再次把李主任的形象回忆了一遍,尽管对方不是很绅士,但是也不算粗俗,看的出是个很爱孩子的男人,而且他有孩子。

黄静想着,摸了摸肚子上那条细细的疤痕。

如果他打电话来,那么我也不会拒绝,交往着看吧。黄静想,穿好睡衣出来,沙发上又多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去哪周游列国了?”她用毛巾擦着耳朵上的水珠。

影子没回答,正全神贯注地瞪着电视,眼睛贼亮。

黄静狐疑地看看屏幕,正在播药品广告。所有广告里面,最粗制滥造的就是药品广告,全都跟白痴似的,一相情愿地无限扩大药品的功效,同时也一相情愿地无限缩小观众的智力,大概是药吃多了,只能这么解释。

“这有什么好看的?”黄静伸手去拿鬼面前茶几上的遥控器。

“你别挡着我。”林展鹏挥了一下手,模糊的指尖扫过黄静的手背,黄静立刻就缩回手。

冷。这是在接触的一瞬间黄静的第一感觉,她看看手背,被热水烫得粉红的皮肤刚才还在冒热气,这时候已经结了一层细细的水珠。黄静抹了一下手背,狐疑地看着面前这只鬼。她刚才没感觉有具体的东西接触到自己,只有一种寒冷的感觉。他没有实质,不过是一团由魂魄凝聚的空气。

“你干什么呢?”黄静发现他脸上的轮廓变得格外清晰起来,尤其是眼睛,发出摄人的晶光,黄静的心跳有点失去规律,不由得退了半步。

他并没有看她,还是注视着电视机。

过了几秒钟,林展鹏颓废地往后一靠,叹了口气,刚刚还清晰的面孔立刻就模糊了,隐隐约约的,只看见眼睛在晃。黄静又退了几步,绊着沙发,坐了下去。

“对不起,吓着你了。”林展鹏急忙道歉,身体又清楚了一点,恢复了以往的样子。

亲眼看着一只鬼在自己面前幻起幻灭还是很吓人的。黄静咬着唇,考虑该不该冲一只很礼貌的鬼发火。

“我在试看自己有没能力换频道。”

“什么?”黄静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能遥控电视机?”

“不能。”

“为什么?”不是说鬼可以随意指挥一切物品的吗?聊斋故事里那些鬼和狐仙都能让物品在半空飘浮,也能让门自动打开,还能指挥刀枪攻击人。

“我没有实体,不能拿任何东西,也没有分量,甚至不能按动遥控器。”林展鹏沮丧地说。

“那……”黄静张大嘴,半晌问:“我没回来之前你连电视都看不成?”

“是的。”

“那……我没住进来之前你什么都动不了?”

“是的。”

“可是,你每次来的时候窗户会响?”

“哦,那不过是我穿过它,它就会哗哗响。”

黄静沉默了。

林展鹏死了一年多了,他说他回到家后就没离开过,只是偶尔出去逛一逛,这一年多的时间他就在这布满灰尘的空屋子里徘徊,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到底是什么让这只可怜的魂魄支撑了这么久?

林展鹏的身体又开始慢慢变清晰,他正在努力集中意念想要控制电视机。

黄静默默地站起来,走到卧室门口,又回头说:“我要睡了,你还是先练习怎么把音量调小吧。”

“对了。”林展鹏叫住她:“那个李主任叫李明华,我刚想起来。”

“你认识?”黄静吃惊不小。

“一起吃过两次饭。”林展鹏说:“除了矮一点,人倒是不错的人,比较实在,不象在官场上混久了的人。”

“你倒是人头熟。”黄静冷笑。

林展鹏没接话,而是说:“你还是把电视关了吧。”

“不用,你看吧。”黄静重新回到客厅,把电视调到体育频道,背对着鬼说:“谢谢你提醒。”


第九章 玩笑

李主任确实叫李明华,这是他亲口说的。黄静上班不久,李明华就打了电话过来,为昨天的失礼赔礼道歉,按他的说法,其实他对再婚不抱多少希望,而且目前刚好处在干部换届的时候,他也没多少心思要去重新找老婆,不过黄静还是听出来了,他对自己印象不错。

李明华在挂断电话之前表示希望继续联络。

黄静不置可否,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等工作上的事情解决之后再来解决个人问题。不管李明华是不是故意,黄静还是觉得屈辱,她是没人要的,才会有时间等待他拨冗接见。这一点在黄静的同事以及做媒的校长夫人之间早已达成共识,有所不同的是,同事不过是冷眼旁观,而媒人则比当事人还要热心。

下班的时候校长夫人好象特意在校门口等着她,一见了她就拉着手问:“他有没约会你?”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老太太喜孜孜地走了。

黄静起了疑心,按理说王阿姨没理由为她的个人问题这么上心,而且也热情的太过分了,好象比她自己找意中人还要兴奋。

这个念头只在黄静的脑子中闪了一下就迅速被自己否定了,既然没理由为她的婚姻操心,同样也就没理由利用她。黄静估计这个老太太是太无聊了,才自己给自己找点事做。

也难怪,一个五十多的女人,退了休,赋闲在家,老公又忙,儿女也成人,且不在身边,每天大把的时间可以打发,又不能象年轻人那样可以出去花天酒地,夜夜笙歌,当然只能东家长西家短,要么拨弄是非,要么牵线搭桥,或者借着说男嫁女,回味一下自己的花样年华,想象一下曾经有过或者没有过的男欢女爱,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黄静打开自家大门的时候犹豫了一下。

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两个灯具店的工人,不知道林展鹏在不在?会不会吓着这两个大男人?她装着找钥匙,故意拖延时间,一边大声说:“对不起啊,我钥匙多,又是才搬来的,一时还搞不清楚哪把是哪把。”

“没事没事。”一边客气一边暗笑,现在的女人都糊涂,但据说糊涂的女人是幸福的。

门开了,黄静先进去,扫视一下客厅,松口气。电视机还开着,还是体育频道,看来林展鹏努力不够或者本事不够,仍然不能控制电视机。

真是只没用的鬼。黄静想。

工人抬进纸箱,黄静也搬过来两把椅子,放在吊灯下面,看着工人小心翼翼地把新灯拿出来,接线头,上零件,然后爬上椅子,动手拆卸那盏累赘的水晶灯。有风进来,灯上的珠子哗啦哗啦地响。工人没在意,继续旋着螺钉,一边说:“你这房子还好,通风,夏天凉快。”

“呵呵,是呀。”黄静坐在沙发,偷偷笑。

灯终于卸下来,工人用脚尖轻轻拨了一下堆到一齐的珠子说:“这种灯早过时了,挂在家里太大,挂在酒店里又太小,高不成低不就,当废品卖也没人收。”话音刚落,腿上一阵抽搐,痛的他踉跄了几步。

“怎么了?”黄静紧张地站了起来。

“怪了,刚还好好的,一下子就腿抽筋。”

“没事吧?”黄静一边问一边偷偷冲空气狠狠地撇了几下嘴,表示不满。

“没事,就是觉得一下子好冷。”

“是你的老寒腿发作了吧?”正在仰着脖子上新灯的工人漫不经心地说。

“有可能。回去拿药酒擦擦。”

黄静重新坐下来。

“小姐,上好了,你看,现在这个灯就跟房间很配了,又简单又大方,还是节能灯管,省电。”

“嗯嗯。”黄静点头。她选了盏四方型的水波状玻璃平顶灯,有四根节能灯管,只需要开其中两根,就已经足够明亮了。这样简洁大方的灯具配浅灰色的地板,整个屋子也就显得比较时尚起来,空间也好象高了许多。

送走工人后,黄静把地板上的旧灯抱进卫生间,还真沉,她站起来的时候觉得吃力,腰有点痛。

“你为什么换我的灯?”林展鹏出现了,在背后气汹汹地责问。

“不喜欢。”黄静弯着腰往卫生间走。

“这是我的灯,你有什么权利动它?”看来他是真的生气了。

“抱歉。”黄静把灯小心地搁在瓷砖地板上,起身去找刷子。

“你没经过我允许……”他还在喋喋不休。

“等等。”黄静举手打断他,眯起眼问:“为什么一定要经过你的允许?”

“这是我的家!”

“错!”黄静大声说:“以前是你的家,但现在是我的家,我买下了,使用权和所有权都属于我!”

这是原则问题,黄静不打算退让。

林展鹏的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身影在屋子里飞快地晃来晃去。黄静觉得这场景很熟悉,想了半天才想起香港拍的《天山童姥》,里面阿紫新练的什么功夫就是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声“转”立刻就换了背景,比乾坤大挪移还神奇。眼前这个正在施展超级轻功的鬼则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不用念咒语也不用摸鼻子就可以达到同等效果。

黄静抿嘴笑,不去管他,找了把旧牙刷蹲在卫生间的地板上,仔细地洗刷那些小珠子上的污垢。

“你在做什么?”快洗完的时候,林展鹏终于停止了练功,闪到门口问。

“没长眼睛啊?”

“反正都不要了,洗它干什么?”鬼也有没好气的时候,大概除了摸得着的欲望,其他的喜怒哀乐都有。

“收起来啊,看你那么舍不得,洗干净了给你收起来,行了吧?”黄静没回头,拉过软管子冲掉灯上的泡沫。

“谢谢。”林展鹏呢喏。

“不客气,我还没谢谢你这么便宜就把房子卖给我呢。”黄静顺口说。说完后她顿住了,这房子不是他卖的!

鬼当然不可能卖房子,不要说他没这个本事,就是有他也舍不得,连灯都舍不得,何况房子?再说,卖了房子他就没栖身的地方了,有没身体是另一回事,但是……

黄静扭头,门口没有影子了。

她愣了半天,摇摇头,站起来打算把灯拿到阳台上晾干,伸手一提,腰巨痛,腿一软,就普通一声跪到地上。

“你怎么了?”鬼又迅速闪了过来。

“没什么。”黄静直流冷汗。

林展鹏在门口束手无策,又开始晃。

黄静跪了几分钟才慢满扶着墙壁站起来,握住腰,大口喘息。

“你的腰有病?”鬼问。

“没有。”

“没有怎么会痛?年纪轻轻地就腰痛?是不是受过伤或者……”

“你有完没完?我说了没病!”黄静突然就生气了。

“我是关心你嘛,大家住一起,我帮不了忙,关心两句没错嘛。”林展鹏大约因为刚才误会了她,趁此机会弥补过失。

“我不要你关心!”黄静说,来自鬼的关心有屁用!这句话黄静没说出口。

林展鹏还想说话,黄静转过身面对他,恼恨地说:“去去去,别在我跟前转悠,显你功夫高啊?晃得我头晕!”

“叫我去哪?”鬼无比委屈。

“该去哪去哪!”但是鬼该去哪呢?“去投胎啊!”黄静灵光一闪,大声说:“快去啊,去迟了就投不了好人家,说不定一个闪失就又出个猪八戒。”说完,她笑了。

林展鹏见她笑,也跟着嘿嘿傻笑。

“笑什么笑?当猪八戒也不错,是吧?”

“我干脆投胎当你儿子好了。”林展鹏显然为自己这个想法得意洋洋,挤眉弄眼地说。

“你说什么?”黄静猛地往后退。

“当你儿子!”林展鹏说完,把头一低。

黄静没反应过来,只觉眼前一花就没人影了,她刚想问,一股寒气袭来,利剑一般穿过肚腹,非常迅速,一闪而过,黄静的思维也跟着身体同时冻结。

“对不起,我只是开个玩笑。”背后有人说话。

黄静摇晃了两下,紧紧抓住洗脸盆的边缘,才没摔下去。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玩,她想,腰腹部也不是没感觉,而是太奇怪了,好象只有那一截被冻成冰,五脏六腑都沉甸甸。她没说话,捂着肚子挪到客厅,接了杯热水,一仰头全喝下去,然后缩到沙发上瑟瑟发抖。

“对不起。”林展鹏局促地闪到她面前,离她有一米远的地方,内疚地说。

“你知不知道你很冷?”黄静虚弱地问。

“冷?我不知道,我很冷吗?”

“是的,很冷。”

黄静又接了杯滚烫的开水放在茶几上,林展鹏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捂”在杯子上。杯口的热气迅速变小,渐渐没有,杯中的水在短短几秒钟发出轻微的卡嚓声,结出冰花,然后蔓延开。

林展鹏放开手,忧伤地看着那杯半结冰的水:“我真的不知道。”他说,有点惶恐。

“你刚才……”黄静也迟疑,不知道该怎么问,还是说:“你刚才进了我的身体?”

“是的。”

“你看到什么了?”

林展鹏抬起头,眼神更加悲伤,良久才轻轻说:“你没有子宫。”

你将失去子宫,也就意味着你将永远失去当母亲的权利。

九个月前,医生这么跟她说的时候,黄静差点疯掉。不,她就要结婚了,她即将要当新娘,嫁给那个爱了四年的男人,然后就可以做妈妈,生个孩子,一家三口相守相伴。她怎么能没有子宫?

“不怕不怕,宝贝,你还有我,我们可以等你身体养好后就结婚,你要是想要孩子我们就去领养一个。”他信誓旦旦地安慰她。

“真的不计较吗?”一而再再而三地问。

“真的真的,你放心。治病要紧,你比孩子重要。”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但是黄静相信了,为了做他的新娘,她自己在手术单上签了字,然后,从手术台上下来,就再也没见过他。

“是什么病?”林展鹏看见她气色缓和才小心地问。

“肌瘤。”要彻底消除别人的好奇心唯一的办法就是如实回答,长话短说。

“肌瘤好象不用整个切除吧?”林展鹏很小心地避免正面提到那个消失的器官。

“有癌变倾向。”

又是沉默,空气象结了冰。黄静觉得冷,腹部的感觉已经回来,她还是觉得冷。已经五月中旬了,爱漂亮的女孩子早就穿上超短裙,黄静还穿着针织衫。

“要是早点治疗的话……”林展鹏嘀咕。

但是,往往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回天乏术,就象他的生命。

“比起我来,你还算万幸。”他只能这么安慰她。

“谢谢。”黄静说。在一只不幸变成鬼的“生物”面前,她也只能承认自己还算幸运。

“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林展鹏最大的毛病就在不甘心,如果他甘心,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是黄静也怀疑,真象他那样,也没什么不好。

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开始的时候总是很粗心,以为自己体质差,体质差的原因是每个月来月经的时候量多,但是这个毛病很多女人都有,还听老人说,小毛病结了婚就好,或者生了孩子就会好,她没放在心上,别人也没放在心上,到后来,止不住的出血,淋漓不尽,折磨得形销骨立,仍然以为是准备婚事太累,然后,开始虚脱,也还是没引起重视,一度她怀疑是流产,挂了号,准备看医生,没等到护士叫就昏倒在医院的走廊上,送去急救,才知道真相,已经迟了。

听到医生的建议,她不相信,摇头说:“不是的,我怀孕了,最近太累,是流产。”

不厌其烦地解释,跟医生,跟父母也跟他。

她不相信一粒核桃大的肉瘤就剥去了她做母亲的权利,同时,也让她失去了当新娘的机会。

“生命才是最重要的。”林展鹏由衷地说。

“我知道。但是遗憾。”黄静说。

“现在不要孩子的也越来越多,渐渐地不会有人介意。”

黄静吸口气,没说话。那是不一样的,不想要和要不到是完全不相同的情况。能要不想要是一种慷慨和豁达,要不到时还说不想要只能是种虚妄的欲盖弥彰。

“他就是为这个离开你的?”鬼又问。

“你怎么知道?”黄静狐疑,难道他真有特异功能?

“你脸上都写着呢。”

黄静默然,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掩饰得很好,好到自己都以为真的忘记了,没想到连鬼都能看出来。

“不说我了,好不好?”黄静低声说。

“好。”他回答的很干脆,显然也不希望继续这个话题:“那我们说什么好?”

不过才相处几天,似乎就无话可说,那如果相守一辈子,又能说些什么?

“说你吧。这房子是谁卖出来的?”早就想问这个问题,现在才问出来。

林展鹏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她,身影又开始模糊。

“喂,你别开小差!”黄静急忙说:“回答问题。”

林展鹏咽了口虚无的唾液,回答:“我不知道。”

假话。黄静百分百肯定这是假话。但是既然他不想说,她也就不好追究 ,只是看着他。

林展鹏显得非常不安,在人面前,鬼照样会无处遁形。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出事的?”黄静转了个问题。

“前年年底,元旦前夕。”林展鹏如蒙大敕,急忙回答。一扭头,看见她有点狡拮的笑,顿时后悔,站起来,意兴阑珊地说:“你不用去查我,没什么可查的。”

黄静笑笑:“我不会。”

“那就好。你睡吧。”

“我还要把灯拿去晾。”黄静说着就去了卫生间,看着镜子撇嘴笑了。她说不。但是,女人说不的时候往往……

真的要查又不一定知道该从何查起。黄静的朋友不多,出了校园就回到校园,她始终没有完全脱离象牙塔。而关键的问题是,该不该去查?

黄静很迟疑。林展鹏不过是只鬼,而且是才认识不久的鬼,他的前生跟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瓜葛,不过是自己碰巧住进他的房子。再说,查清楚了又如何?自己的烦恼还有一大堆,干吗要花费精神去查一只鬼的来历?不过……

好奇心人人都有,何况真的不是人人都能遇得到鬼的。这只鬼还天天跟自己在一起。白天黄静虽然不知道他会去哪,但是估计他呆在家里的可能性更大。想象一个孤鬼成天呆在一套房子里,可用的时间又比正常人多,因为他不用睡觉,又不能做任何事,不知道会怎么打发这突然被无限扩展的时间。

鬼的“生命”应该是漫长的吧?

没有正确的答案,没人能解释鬼是如何形成的,也同样解释不了鬼是怎么消失的,按物质守恒定律来看,生命一但形成,那么就应该一直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存在,那是实体,那人的思维和感情呢?是不是也可以长期存在,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用你的头皮想一想就知道不会真的有投胎和转世。”林展鹏这么说。

“为什么?”她的头皮又不能思考,自然也就想不出答案。

“如果人都是鬼投胎,地球上的人怎么越来越多?多出来的人是什么东西投胎的?”

“猪啊,狗啊,或者别的 什么。”骂人的时候会骂别人连猪狗都不如,那就表示猪狗可能有机会变得比被骂的人高贵,这是黄静的逻辑。

“呵呵。那你是什么东西投胎的?是蚂蚁吧。”林展鹏揶揄。

“你知道?”黄静始终怀疑鬼不会真的象他表现的那么无能。

“当然知道,蚂蚁是不用脑子思考只知道盲目机械行事的生物。”

话没说完,一只垫子就扔过去,穿过身体,落到地板上。黄静唯一能证明的就是他确实没有身体。

查还是不查?黄静摇摆不定。


第十章 约会

周末的时候,李明华再次来了电话,约黄静一起吃晚饭。

黄静挂了电话后就开始换衣服。这也算是自出院后第一次正式的约会,虽然约会的对象并不理想,但是她态度相当认真。

照镜子的时候感觉自己脸色有点苍白,拉开梳妆柜的抽屉找脂粉。好久没用了,口红都已经干涩。

正在涂脂抹粉、梳妆打扮的时候,林展鹏闪到了身后,坐在床边上看着镜子里的她。

黄静抹口红的手顿了一下,喉咙就有点刺痒。

林展鹏的眼睛又开始忧伤得要滴水了。

这样的场景想必对这一人一鬼来说都是曾经相当熟悉的吧?要不为什么两双眼睛都是一个神情?

“你要去约会?”他先开口。

“嗯。”黄静抿着嘴唇。

林展鹏不再说话,若有所思的,模糊的指尖轻轻抚过柔软的床罩。

“我走了。”黄静说着站起来,莫名其妙地觉得有点悲壮。

“头发挽起来会更好看。”他象在自言自语。

“是吗?”黄静站了站,还是披着长发走出去,走之前,没有忘记打开电视机。

关上门,黄静在楼梯上打量了一下自己,穿的其实很简单,但是却是她最好的衣服。这么认真并不是因为那个等她吃饭的人,而是她希望能重新开始。

走出楼道大门的时候她抬头看了看自家的阳台。阳台上挂着她的衣服,还有那盆茂盛的植物,看不见灯光,从这一面看过去看不见灯光。

只看电视的话确实太单调了,他又不能换频道,再说,电视里的节目好看的也不多,黄静想,还是赶紧卖台DVD吧,但关键还是,他要尽快学会自己控制那些音像设备。

她没住进来的时候他是怎么度过这四百多天的时间?

还有,还有……实在还有太多的疑问。

李明华不是一个人,还带了个七岁的男孩子。

黄静这才看出李明华对她其实是很认真的,这让她觉得紧张。那个小男孩十分安静,显得拘束,没有同龄人的调皮劲,有的是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惶恐。

这孩子怎么会这样呢?黄静狐疑地打量他。

“乖儿子,去叫阿姨拿瓶饮料来。”李明华很温柔地说。

黄静看看这个有点秃顶的男人,觉得他也不是真的那么难看。

小男孩起身走开了。

“我很少有时间在家,他妈妈脾气坏,动不动就骂……”李明华低声说。

黄静明白了。有些家长的心智不够成熟,总是把自己的不良情绪发泄到孩子身上。有这样一个内向的孩子在身边,饭吃得很乏味,黄静试图找话题跟这个小孩子说话,但都没他极为戒备的眼光给堵了回来,她于是也只好闷声不响。李明华并没有注意到这点,而是全神贯注地伺候他的宝贝儿子。

一个父亲觉得亏欠了孩子极力想弥补是正常的,但是没理由把另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拉进来。黄静想着,觉得他们父子间并不真正需要一个女人,还是她开始的想法,请一个善良勤快的保姆就行了。

孩子先吃完,吃完后小心翼翼地向父亲提出要去旁边的肯德鸡吃冰激凌,李明华再三叮嘱不许乱走才给了他十元钱。

“他很胆小的。”他这么为儿子解释。但是黄静恰好面对着酒店的大门,她看见那个小男孩出门的时候顺手把门口花篮上的娟花揪了一朵下来,扔在地上踩了一脚,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对不起,刚才冷落你了。”李明华给她倒了杯饮料。

“没关系。”黄静客气地说。

“我就这个孩子。”他强调。

黄静觉得他在提醒她,于是笑了笑。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黄静试探着问:“你在人事局应酬很多吧?”

“是,很烦,但又不得不去,身不由己。”他说,呵呵地笑。

“那认识的人也很多?”

“还行吧。”李明华摸了摸稀疏的头发:“本市有点地位的人大多都认识。”

“朋友多吗?”

“那看怎么说了。”他感慨地说:“一起吃饭喝酒的很多。”

黄静夹了一只虾,拿在手里剥壳,装着不经意地问:“有个林展鹏你认识吗?”

“林展鹏?”李明华皱起眉,仰在椅子靠背上思索。

“是不是做电子设备的?”他问。

“我不知道。”

“你跟他很熟?”

“不,随便问问。”

“哦。”李明华象在想什么,又仔细地打量她。

黄静把剥好的虾仁蘸了点芥末,往嘴里送。

“如果你说是这个林展鹏,我前几天还见过他。”

“啪”筷子落到地上。

“你?你见过他?在哪?”黄静吓得脸色刷一下就白了。

“是啊,前几天他到局里来找过局长说什么事吧。”

不可能!黄静只觉得胸口发闷,膝盖瑟瑟地抖,说不出话。

“他有个兄弟好象去年出车祸死了,报上还登过。我也跟他不熟,只吃过两次饭。”李明华狐疑地看着她,她脸上的表情太奇怪了。明明说不熟,一听到消息却这么紧张,难道……?或许这个叫黄静的女人跟林展鹏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失去联系。

商场上的男人没几个是干净的,钱多了心就花。李明华想,估计是欠了什么风流债。他重新打量眼前的这个女人,答应和她见面是一是考虑她在学校工作,环境比较单纯,二是听说她性格好,社会背景也同样单纯,当然最主要的是她不能生孩子。不是不自私的想法,但是李明华自认为并没有委屈黄静,不过现在看来自己听到的和实际情况完全不一样,李明华很在意自己的仕途,如果这个女人和林展鹏关系暧昧,搞不好会牵连自己,听说,林展鹏不是很地道的人。想到这里,他放弃了。

还是有点可惜,这个女人虽然不算漂亮,但是看起来还是蛮清秀,就是身体差了点。

左思右想,已经全没兴趣。

“小黄,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他站起来,客套地说。

黄静没注意到他的变化,也跟着站起来,心不在焉,说:“啊,不用,我还有点事。”

“那也好,我先走了,孩子要睡觉了。”他立刻告辞,想了想又回头说:“认识你很高兴,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不要客气。”

这话的意思就是以后不希望再看见你。黄静思想再不集中也还是听懂了,她不以为然。

黄静没有立刻回去,她还在想刚才李明华的话。就在前几天他还见过林展鹏,当然不是见到黄静所知道的林展鹏,而是一个真正的人!这怎么可能呢?林展鹏自己承认是鬼,还说科学没发达到能把人隐身,而且黄静也接触过他,他确实没有实体,那么寒冷的感觉也不可能是一个活人!

李明华见到的究竟是谁?

或者他认错了?李明华也说,他跟林展鹏不熟,也许他认错了,还有个可能就是他所见到的林展鹏不是黄静提到的林展鹏,而是另一个人。

这么一想,黄静立刻就释然。相同名字的人多了,例如黄静这个名字,站在街上一叫,只怕就有不下三个女人会回头。

黄静呵呵笑了笑,笑自己多疑。


第十一章 寂寞的鬼

回到家的时候,客厅没有鬼,只有电视机在不厌其烦地上演喜怒哀乐。黄静从包里拿了罐可乐,一屁股就往沙发上坐,还没等挨着沙发就惊跳起来。

“啊——”她惊叫,刚一出声就硬生生地止住。不能叫,半夜三更这么叫会惊动邻居,她可不想让别人知道家里有鬼。

“你怎么搞的?”黄静恼火地说。她刚才差点坐到鬼的身上去了。

“你回来了?对不起。”林展鹏的身影慢慢在沙发上显现出来,比平时模糊得多。

黄静好奇地看着他,该不会她出去的时候他也出去了?

“你好像不对劲啊?”黄静小心地问。他会去哪?并且看起来好像费了不少的精神。

“没有啊,我只是累了。”林展鹏确实看起来很疲惫。

“做了什么这么累?”她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来。同时奇怪地发现林展鹏坐过的沙发并没有出现被冰冻的痕迹。

“哦。”林展鹏直起腰,眼睛亮了一点,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能换频道了。”

“真的???”黄静几乎跳起来:“快告诉我,你怎么做到的?”

“我就一直想啊我不要看琼瑶剧。”林展鹏说。

黄静看看电视,走的时候是给他调到了新闻频道,他只看新闻和体育节目,现在是少儿频道!

“中央一台也有琼瑶剧?”

“呵呵,我把所有爱情剧都称做琼瑶剧。”

黄静翻了个白眼。这是一只不懂情调的鬼。

“你看这个?”她问。

“啊。很好看。”

“是啊,很好看,都看睡着了。”黄静嘲笑,又问:“你还需要睡觉?”

“也可以说是睡觉吧。累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就好像是在睡觉。”

“那你做梦不?”黄静追问。

轮到林展鹏翻白眼了。

“换给我看看?我要看琼瑶剧。”黄静吃吃笑。

林展鹏怔怔地看着她,半晌叹了口气:“我累了,明天再换吧。”

结果还是黄静自己换了频道,也没有真的去看爱情剧,她也不喜欢,而是看晚间新闻,这个跟爱情剧比起来,不伤脾胃,老少皆宜。

不知道林展鹏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新闻一完,她就没再看见他了。习惯成自然,黄静也不在意,自己去睡觉,还是没关电视,只把音量调小一点。

他是只寂寞的鬼,没有同伴没有事业,除了看电视没有别的事情可以打发时间,而他的时间又如此的漫长。

忙的时间嫌时间不够用,闲的时候时间用不完。

快睡着的时候黄静迷迷糊糊地想,那台电视机全天候开着,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该换新的了。

星期天,难得的好天气,晴朗有风。黄静把床单换下来洗,等着甩干的时候,她给那盆植物浇水。每次浇水的时候黄静才会起要问这是一盆什么花,可是每次想问的时候林展鹏好像又不在。

他应该是没在。通常黄静做早饭的时候林展鹏都会出现,站在厨房门口,以一种极为标准的期待姿势望着她和她面前铁锅里的食物。

“你生前很贪吃吗?”黄静曾经这样问过他。

“不,往往吃不到一顿像样的饭。”林展鹏很遗憾地回答。

“为什么?”

“忙啊。”

很多人为了一张或几张嘴忙碌奔波,却未必能停下来认真吃一顿简单的晚餐。

今天早上麦片粥的香味并没有能吸引来那个想吃又不吃不到的鬼。黄静独自在厨房里,觉得缺失。曾几何时,她是多么希望每天早上有个心爱的男人等在厨房门口,等着她把早餐摆到桌上,不一定要丰盛,有心就行,可是一直没等到这样一个人出现。准备结婚前两个人住到一起,每天早上,她还在厨房忙碌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门口说:“我走了。”

央求他再等几分钟,他会说:“早饭嘛,随便哪吃都行。”或者说:“宝贝,以后日子还长呢。”是的,一直以为日子还长,可惜……

洗衣机停了,发出嘟嘟的响声。黄静打了个突,使劲地抿抿嘴唇,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不能再去想从前,既然无力挽回,就要学会忘记。

电视机已经关上了,不是黄静关的,看来林展鹏确实进步不小。想必他生前是个颇为认真的人。如果他是人就好了。黄静出门的时候想,如果他是人,说不定还可以和他……但是,世界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如果他真的是人,她和他也未必碰得上,即便是碰上,也是形同陌路,互不相干。

现在也不错,至少他会期待她回家,会期待她的早餐,尽管他吃不到。

公交车非常的拥挤,每天都是一样的,每辆车还没靠站,等车的人群就汹涌起来

,匆匆忙忙,象一群赶着投胎的鬼,可是鬼不能投胎,林展鹏说的。黄静也跟着挤上车,站在最后面。也不一定所有的鬼都不能投胎,有很多玄妙的例子为证,不管这些例子是不是真的,这样的传说一传就是几千年,想来也不完全是无根之水吧?林展鹏并没有见过其他的同类,他的话也不一定就完全正确。

黄静看着车窗外喧嚣的人群,有点困惑,这里面究竟有没有其他的异类?谁也说不清,说不定你最熟悉的那个就不是人。黄静笑了,简直是庸人自扰。不过星期天街上这么热闹,林展鹏会去哪呢?


第十二章 另一个他

胡思乱想着已经该下车了,黄静站到坚硬的地面上松了口气,还是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实的多。

在街口顺便买了篮新鲜水果拧着去见父母。

“妈妈,我回来了!”一边敲门一边大声说。

门应声而开,看到母亲花白的头发,黄静突然有股冲动想上去拥抱她。和鬼呆了十多天,才知道活着是最幸运的事,尤其还有亲人在关心和期待你。

“你回来了?快进来,热不热?你说这天气,才刚立夏,就热得让人受不了。”母亲说着,让她进门,一边接过她手里的篮子又埋怨:“这么沉,跟你说过不要提重东西啊。”

“没事的。”黄静笑嘻嘻地说,又问:“爸呢?爸——爸——我回来了!”

“他出去了,说是去水产市场看能不能买到甲鱼。”

“妈,我不喜欢吃那个啊,泥腥味重。”

“就当药吃,就当药吃。”母亲也笑,进了厨房。背着女儿,偷偷擦了下眼角。大半年了,还第一次看见女儿笑。

黄静不知道母亲的感慨,而是很舒服地倒在那张旧沙发上,这个姿势最舒服,她拿着遥控器换着频道,又想起什么,跳起来,冲着厨房的门说:“妈,我出去一下,半小时就回来。”

“快点啊,就要吃饭了。”

黄静直奔国美电器,分店离家不远,最近的路就是穿过百货大楼门口的公路,那是全市最热闹的商业街,集中了十多家大型商场。但是一出巷口,就只得站住了。

太多人太多车,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下子就有这么多人围观,还有警灯在闪。可能是出了车祸吧?黄静想,也不知道谁这么倒霉。她转头从小巷子绕道出去。

国美电器平常热闹的场面不见了,连往常一进门就跑过来热情地问你需要什么的售货员也不见,全都心不在焉地望着外面不远处的人群,滴嘀咕咕,不知道在议论什么。

黄静没去理会,自己去挑影碟机。没有面带微笑的姑娘小伙子追着介绍商品是很舒服的事情,她挑好一款,付了钱,原路返回。在院子里看见父亲拧了只张牙舞爪的甲鱼,忙赶上几步,挽住他:“爸。”

“你回来了?”父亲满脸欣喜,忙伸手去拿她提的纸箱:“我来提我来提。”

黄静没有推辞,看看父亲,记起小时侯放学回家,总是赶上他下班,也是在院子里碰上,父亲总是先接过她的书包,也是这么说:“我来提。”

“去的时候还可以走大路,回来的时候就这么挤。”父亲唠叨。

黄静想了想才明白父亲在说什么,顺口问:“出车祸了?”

“哪里是。”父亲说:“开始我也以为是,挤进去一看,是有个企业家搞什么慈善捐助,热闹的很。”

“哦。”

“现在有钱的人有良心的不多,尤其是年轻人。发了财还知道回报社会,真是难得。”

黄静一边听一边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真的是发善心,大可不必这么宣扬,真正的目的不外是秀给人看而已,或者还有其他的好处。

母亲也不以为然,听过就算了,甚至有没认真听都很难说,在母亲眼里,没有什么能比女儿的笑容更重要,何况这时候女儿正靠在她肩上,指着一本棒针衫的书,磨着她替她织一件。

其实黄静也不是真的没毛衣穿,母亲年纪大了,织毛线有点吃力,这么要求也是想让母亲知道女儿还需要她,就象黄静需要母亲一样。

父亲受了冷落,气哼哼地说:“女人,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就知道吃穿,一点不关心国家大事。”一边乐颠颠地给母女俩削水果。

很久以前,一家三口每次吃完饭,如果时间充裕的话,总会出现这样的场景,自从黄静有男朋友之后,这样的时间越来越少,最后看不到,直到今天。

黄静把脸埋在母亲的肩上,又一次把眼泪咽进了肚子。

“去睡会儿吧?”母亲轻声说,以为她累了。

“好。你们也休息一下啊。”黄静说。

“我去给你买线。”

“不急的啊,现在又不赶着穿。”

“想起了就去,人老了记性差,一转背就忘了。”母亲说着就拿起钱包:“老头子,你去不去?”

“去去去。”父亲忙说。

“小静,你要什么颜色的?”

“浅色的吧,米黄,或者粉红。”

“粉红的吧,穿起来显得人有血色。”

“好。”

父母一前一后地走了。等到门关上,黄静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消失,嘴角下垂,肩膀也松不来。取悦家人也不件容易的事,不想让他们担心首先就要自己装着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不知道自己到了这个岁数,会不会有个老头子跟在后面陪着自己去买菜去逛街?黄静苦笑一下,打消这个想法,没有希望失望也会少很多。

拿起买来的几盘影碟,全是自己喜欢的电影,也就是林展鹏所谓的琼瑶片,黄静偷笑,拆开一盘,是《云中漫步》,老片子了,搁在家里旧机子里放,还没看到男女主人公在装满葡萄的木盆里跳舞,她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身上盖了毯子,电视也关上了。黄静坐起来,厨房飘出香味,没人说话,估计是怕吵醒她,茶几上放了盒毛线,果然是粉红色,那种只有小姑娘才会穿的颜色。

黄静伸着懒腰去厨房,母亲正热情地看着那只炖甲鱼的锅,父亲坐在外面的阳台的小凳子上,戴着老花镜看报纸。

“爸,有什么新闻?”

“唔,唔,美军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奇怪,萨达姆的部队去哪了?”

黄静“扑哧”一声笑了。母亲在厨房说:“萨达姆的部队去哪了关你什么事?我就想不明白,人家国家打仗,关你什么事啊?”

“你懂什么?”父亲头也没抬。

“我是不懂,你懂!”母亲也跟出来,塞给他几根葱:“我只知道肚子饿了要吃饭,管别人打不打仗。”

黄静笑嘻嘻地看着抬杠的父母。父亲看看手里的葱,估计还没明白自己拿的是什么,黄静急忙接过来:“我来,你继续研究。”

父亲呵呵地笑。

“小静评评理,你爸一天到晚霸着电视机,非要看新闻,颠过来倒过去地看,恨不得满世界到处都打仗,他就有得看了。”

“我哪有?”

“还说没有?早间新闻,正点新闻,午间新闻,新闻联播,晚间新闻,你是每个不落,就那几件大事,翻来覆去地说,背都能背下来了……”母亲唠叨。

“那你倒是背给我听听?”父亲顶了一句。

母亲一怔,半晌笑了,摇摇头,转身进了厨房。

黄静剥好葱,站起来准备拿给母亲,父亲说:“对了,中午跟你们说那个捐款的人,你们还不信,看看,晚报都登了,还有照片,我没说假话吧?”

黄静凑过去看:“在哪呢?”纯粹是为了父亲高兴。

“这儿,一大版呢。”

就着父亲的手,只看了一眼,黄静就差点坐到了地上。醒目的标题,配着照片,写着:“鹏程老总林展鹏致力慈善捐款百万!”

眼花了,肯定是眼花了。黄静抬手揉揉眼睛,一股辛辣的感觉让她眼泪直流。

“你怎么了?是不是腰痛?”父亲急忙问。

“不是不是。”黄静推来父亲的手,紧紧抓住那张报纸,眯着眼说:“没洗手,葱刺着眼睛了。”

“快去用水洗洗。”

“哦,我去上厕所。”黄静拿了报纸就钻进卫生间,关好门,靠在门上大口喘气。眼睛还是睁不开,黄静摸索着把报纸放在小柜上,开了水龙头,低下头去,用冷水冲洗眼睛。

再抬头,发现自己脸色煞白。

不要紧,是同名同姓的人。黄静安慰自己,用毛巾擦干净脸,坐到马桶盖上,拿过报纸,打开。

那个题目下是一张巴掌大的照片,黑白的,照片中一个年轻男人意气风发地微笑,手里一左一右地抱了两个粉装玉啄的婴儿。看仔细,这个男人清瘦,眼睛明亮,头发梳得很服帖,穿一身细条纹的西服。

黄静只觉得心里发凉,浑身上下都在抖,报纸也跟着沙沙地响,照片晃动,上面的人影有点模糊,是他,的确没错,是他!


第十三章 疑惑

名字或者有假,但照片中的人却是如假包换!

怎么可能?

黄静问了自己上百遍仍然没有答案,林展鹏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出现在镜头前,不可能是假的,那么天天跟自己呆在同一间屋子里的鬼又是谁?

到底哪一个是真的?或者都是真的?一个是人,一个是魂魄?灵肉分离?但不,白天才市民面前做秀的人看不出有半点恍惚的神态,他的灵魂好好地呆在身体里,捐款一百万,那也说明他的良心也好好地呆在身体的一角,那个鬼呢?

黄静不敢往下面想。她站起来,就着水龙头喝了口冷水,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母亲在门外说:“吃饭了还不出来?闹肚子了?”

“就来。”黄静虚弱地回答。

再匆忙扫一眼报纸,上面大概写着林展鹏给希望工程捐款一百万,来庆祝自己孪生女儿周岁生日,并且把孩子取名叫林希、林望。

母亲还在催。黄静只得出来,好在家里的灯都有点老化倾向,光线不是很足,父母没看出她脸上阴晴不定,还在一边吃饭一边议论当天的新闻联播。

黄静只想快快离开,匆忙吃了晚饭,站起来就想走。

“你这么早就走?”

“啊。”黄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半晌才说:“还有事。”

“去吧去吧,去玩吧,路上小心点。”父亲很开明地说。

黄静也不想说话,出了门,母亲又叫住她:“你买的影碟。”

黄静接过母亲递过的纸箱,感觉异常的沉重,母亲还在说什么,她一句都听不真切,实际上看了报纸后她就耳朵就没有停止过轰鸣。

不能回去。她只能想到这么一点。不能回去,她怕。

是的,她很害怕,比第一天见鬼还害怕。

人往往怕的不是最怪异的东西,而是更怕未知的东西,尤其是突然发现自认为熟悉的事物背后还隐藏着不被人知的部分。

该去哪呢?黄静提着沉重的纸箱在夜晚的街道上踯躅独行。出租车开到她身边故意放慢速度,故意按喇叭,换来的只是她发呆的眼神。

走得累了,腰又在隐隐作痛。黄静在公交站台的栏杆上坐下来,纸箱放在地上,她要想清楚。

从头想起,从第一次听见他说话想起,是不是自己漏掉了什么?但是,想得头皮发涨,她也不记得他还说过关于他的情况,他生前是什么人,做什么工作,有没妻子一无所知,她其实丝毫不了解他。

还有谁知道这个林展鹏?

李明华?他和他一起吃过两次饭!李明华说过,“林展鹏”也说过,自己怎么这么粗心?明明他们说的是同一回事。等等,李明华还说过一句什么?

怎么也想不起来,黄静直起腰,腰刺痛,好象断掉了。

一辆空荡荡地公交车从十字路口飞快地转过来,冲进站,发出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停下了,门哗啦一声打开。

刹车?车祸?对了,“林展鹏”说他是车祸意外丧生,李明华说过林展鹏好象有个兄弟出车祸死了。他们是兄弟?报上的林展鹏和家里的“林展鹏”是兄弟?但是,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林展鹏?死的那个是谁?

黄静深深吸口气,完全不知道公交车是几时走的,站台上只有她一个人。偶尔有骑自行车的行人路过她面前,都好奇地扭头看她一眼,又漠不关心地走开。

再吸口气,继续想。他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象双生兄弟。孪生?报上的照片,林展鹏抱的是一对孪生女儿,据说生双胞胎会遗传,那么他们是孪生?谁是哥哥?谁是弟弟?怎么会取一样的名字?

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黄静站了起来,提起那只纸箱,很后悔没有拿走那张报纸。报纸?黄静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她记起想小门卫订了好几份报纸,放在桌子上,经常有人路过就拿来翻看。

晚报肯定是有的。黄静急忙叫车。

果然,报夹就放在桌子上。厚厚的一叠。

“我看看行不?”黄静问。

“随便看。”保安说。

黄静进了门卫室,坐到椅子上开始找。晚报就在最上面,翻出那张照片,仔细读文字。很简单的报道,并没有更多的线索。黄静失望地把报夹放到桌上,保安顺便看了眼。

“对了。”黄静想起来,问:“你有没见过照片上这个人?”

“林先生?见过啊。”

“在哪见的?”

“就在这儿啊,你现在住的房子就是他的,去年搬家了。”

“谁来搬家的?”

“他自己啊。”保安奇怪地看着她,问:“房子有问题?”

“啊,不。”黄静随便找了个理由:“我只想知道以前住的是什么人。”

“哦,林先生结婚就住在这里了,一直到去年搬家。”

“搬去哪了?”

“不知道,好象买了别墅吧,人家有的是钱。”

“那……”再想想,还有什么没问的?

“他家有什么人你知道吗?”

“就他和他太太啊。”

“没别人了?”

“你问这些做什么?”保安起了疑心,警惕地瞪着她。

“没什么,好奇,想不到会买到一名人的住过的房子。”

“呵呵。”保安放心了,大约因为自己知道的情况多,得意起来:“林先生很平和的,住了这么久我们都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呢,只知道他比较有钱,开进口车,很忙的样子,很少时间在家。刚才我们还在说呢,要不是看了今天的报纸,还不知道就是他。”

“哦,那他太太漂亮不?”

“还行。”

“他太太叫什么名字?”

“这个不好说吧?我也不是很清楚,她很少下楼的,也不到会所玩,反正很少看见她,跟你差不多。”

黄静心里咯噔了一下,追问:“跟我长得像?”

“不是,是跟你一样不喜欢下楼玩。”

“哦。”黄静松口气。抬头看看自家的阳台,看不到灯光,不知道“林展鹏”在不在?

尽管心有余悸,黄静还是上楼了,总不能在门卫那呆一晚上,更不能与人说自己家有一个和林展鹏长得一模一样其名字相同的鬼。

该怎么办呢?要不要当面去问他?

一直到开门,黄静都拿不定主意。唯一可以肯定是这个“林展鹏”还不至于对她有害。黄静打开门,屋子里没有开灯,静悄悄的,声息全无。

黄静在客厅里站了两分钟,仍然没有丝毫动静,看来“林展鹏”还没回来,他一早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难道……

黄静按住乱跳的心,额头全是冷汗,她回到卧室,锁上门,尽管这个举动对一个出入自如的鬼来说是徒劳的,但是黄静还是下意识地锁上了卧室的门。

没有洗,冷汗淋淋地上了床,也不敢开窗,屋子里闷得跟蒸笼似的。热点好,总比寒气逼人舒服,黄静抹了把汗,冰凉。她同样没开灯。

屋外安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那么他真的不在?

不在也好,黄静不知道如果他在该如何去面对他。

他究竟是谁?从目前所知道的情况看,他很可能是报上那个林展鹏的孪生兄弟,但是他为什么要用活人的名字?还有,他有什么目的?

黄静仔细去回忆这半个多月的情况,这只鬼相当善良,这是她原来的印象,有好几次看到新闻画面出现因战乱而无辜受到牵连的孩子他都会流露出不忍的神色,而且他脾气相当好,这样一只鬼怎么可能去害人?至少他没害过她,除了那次玩笑,也没给黄静留下后遗症。

可是他说过,他变鬼是因为死的时候太不甘心,才导致魂魄不散,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为什么不甘心?

报上没有提到关于林展鹏的家人,除了他手里的一对女儿。

“林展鹏”会去哪?会不会是知道他活着的兄弟要露面才赶去看看?也不对,他要想看随时都可以去看。

那他出去不是为了他的家人?还有什么让他放心不下的人和事?

一只魂魄在这屋子里熬过了一年多的时间,是为了什么?报复吗?不象。

黄静想得脑袋都快炸了,没有任何合理的答案。而她最担心的是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鬼会不会利用她或者伤害她?

黄静检讨自己,发现自己并没有丝毫可以利用的价值,多少放了点心。

报上说林展鹏年轻有为,白手起家,在短短几年时间里把一家作坊似的工厂扩展到现在这样拥有上亿资产的企业,听起来简直象个神话,但是现在社会里,这样的传奇已经不新鲜,何况新闻媒体也会有夸张的时候。

有可能,死去的这个兄弟中的一个生前太不甘心另一个的成功,一直处于极度自卑的心理,死后才冒用活人的名字聊以自慰?

天快亮的时候黄静想出这么一个答案,仔细推敲也只有这个答案最合逻辑。应该是这样的吧?否则无法解释这只善良好欺负的鬼的行为。

黄静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正确答案,也就不再冒冷汗了,相反的,她越来越同情这只鬼,生前被兄弟的光环盖住,死了还要冒用他的名字,实在太可怜了,做人做鬼都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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