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县县令牛大人看罢杨巡抚杨晔发来的文牒,两条眉毛不由拧成了一个大疙瘩,他立马坐着青呢大轿,一溜烟来到了余吉火锅店。
店老板佘吉虽已年近花甲,可面色红润、走路生风,一点也不显老。
余吉刚把牛县令迎进店里,牛县令一把攥住他,急问:“余吉,你还会做涮椒火锅吗?”
余吉一听愣了:涮椒火锅原是他最拿手的绝技,可20年前,一场剧变,涮椒绝迹,涮椒火锅也从此失传。
牛大人叹了口气:“今年蜀中各地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西川的旱情尤为严重,杨巡抚奉朝廷之命,到蜀中发放赈灾钱粮。为了西川的百姓,本县写了十多封邀请信,杨巡抚才勉强同意下榻西川!”
如果杨巡抚下榻西川,必会对西川的旱情有更深的了解,看到啼饥号寒的灾民,很可能加大对西川的赈灾力度。
在文牒中,杨巡抚特别提到余吉火锅店的涮椒火锅闻名遐迩,他想亲口尝尝这人间的奇辣美味!
余吉为难地说:“可涮椒早已绝迹,没有涮椒,又谈何涮椒火锅呢?”
牛大人正色道:“余吉,想想西川的灾民吧,如果不能令杨巡抚满意,你可就是西川的罪人了!”
杨巡抚杨晔年逾不惑,生得龙眉阔目、身形伟岸。他来到西川县,一路查看灾情,最后到了余吉火锅店。
牛大人领着杨晔进了雅间,雪梨木桌上,紫铜火锅中的汤汁早已烧得翻花。围着火锅,摆放着12只白瓷盘子,盘里放着鲜嫩的牛羊肉片、脆生生的时令蔬菜和各种火锅辅料。
杨晔瞧着通红的木炭,连声喊好,可他吐字发音却有些含混。
牛大人手一挥,涮椒火锅宴正式开始了。佘吉捧着一个漆木盘子走了进来,盘子正中,端放着一个颜色黑红,大如小孩拳头的涮椒。
涮椒本是辣椒的一种,素有辣魔之称。因其太辣,并不能像其他调味料一样,直接下锅,而是根据食客需要,将涮椒放到火锅汤水中去涮几下。涮过后,火锅中的汤水便会奇辣赛火,令食客大呼过瘾。
佘吉用竹夹子夹起涮椒,伸到火锅汤汁里,轻涮了三下,随着火锅热气蒸腾,单间里,立刻弥漫起一股刺鼻的辛辣味。
牛大人被辣气所逼,不由连打了两个喷嚏。杨晔拿起了象牙筷子,夹起一片火锅羊肉。他刚把羊肉片放到了嘴里,一张脸就被辣得通红,只浅尝了一口,就全吐了出来。
杨晔放下筷子,面现愠色:“余老板,这可不是涮椒的味道啊!”
佘吉一头冷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叫道:“抚台大人,这就是涮椒的味道呀!”
杨晔冷笑一声,张开嘴巴,伸出舌头,牛大人和余吉一看,都不由“啊”了一声,怪不得杨哗说话声音含混,原来他的舌头竟没有舌尖!
杨晔指着目瞪口呆的余吉恨声道:“20年前的午夜,你还记得那个在你店里被逼吃涮椒的穷秀才吗?”
佘吉体似筛糠,哆嗦着嘴唇:“你,你,你,你就是那个穷秀才?”
20年前,余吉正当壮年。他到大巴山去采购野生的小米椒时,无意间在岩缝中发现了一株早已绝迹的涮椒椒秧,椒秧上还生着一个红灯笼似的涮椒,于是很宝贝地看护着,待涮椒种子成熟后,他取出种子,派专人在大巴山中种植,这样每年可收获一百多个孩儿拳头大小的涮椒,做成别具风味的涮椒火锅。
食客吃罢奇辣无比的涮椒火锅,皆被辣得汗出如浆,就像洗了一次最舒服的热水澡一样,浑身舒坦无比。
余吉的火锅店因为有了涮椒,最后成为蜀中最有名的火锅店。
20年前的一个冬夜,火锅店中的食客都走光了。余吉伸了个懒腰,正要招呼老伙计仇九关门打烊,就听“咣”的一声,虚掩的店门被人一脚踢开,随着一股逼人的寒气,六名提刀的大巴山山匪直闯进来。
这穴名山匪寒夜下山,竟是到佘吉火锅店来吃涮椒火锅的。在六名山匪中间,竟还裹挟着一个衣衫单薄的穷书生。这书生就是杨晔。
这六名山匪早听说涮椒奇辣无比,食客如直接用舌头去尝,舌头会被辣掉。他们不信,半路就挟住了夜宿破庙的杨晔来做试验。
山匪的钢刀闪闪,余吉只好叫仇九去后厨取涮椒。
一个山匪用竹夹子夹起涮椒,然后抹到了杨晔的舌头上。
杨晔的舌尖沾到涮椒后,就好像被千万只蚂蚁一起撕咬般难受。痛得满地乱滚,六个山匪笑成一团。
实在受不了那酷辣,杨晔就用牙齿自断舌尖……苏醒后,他才发现自己被西川县大夫左展堂所救。伤好后,他直奔京城,最后殿试折桂,成了头名状元!
牛知县听罢佘吉伙同山贼,祸害杨巡抚的经过,气得胡须乱飞,他手指着佘吉的鼻子,怒道:“本县看你还像个守法的商人,没想到你助纣为虐,勾结山匪,来人啊,将佘吉押入大牢!”
佘吉被公差绳捆索绑,推搡着出了火锅店。杨晔听着余吉的喊冤声渐渐远去,转头对牛县令道:“牛大人,那大巴山上的恶匪,现在可曾剿灭?”
牛县令躬身答:“20年前大巴山山匪发生火并,那群山匪一夜之间全部殒命,匪患早平息了!”
杨晔一听自己的大仇得报,不由连声喊好,当下全力布置了西川的救灾事宜,果然多拨了不少钱粮给西川。看着百姓的生活有了着落,牛大人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总算放回了肚里。
处理完西川灾情,杨哗次日就要赶往其他灾区了,牛县令在县衙后厅为他设宴饯行。
酒至半酣,杨晔忽听门外隐约传来喊冤之声——竟是仇九在替佘吉喊冤!
仇九已年近古稀,虽然须发皆白,可身板却还硬朗。他被差役们带到后厅,一见到杨晔就扑通跪倒:“两位大人,我家主人他冤枉啊!”
想当年,仇九奉命来到后厨,用竹夹子夹起那只涮椒,先在盛满了猪油的桶中蘸了二一下。就这样,涮椒的外面就挂上了一层薄薄的油膜,就是这层薄薄的油膜救了杨晔的性命啊。
原来,仇九的那层油膜,有封闭杨晔舌尖上味蕾的作用,不然涮椒抹到杨晔舌尖上,杨晔就不是自断舌尖那么简单了,他一定会被辣得血管爆裂,七窍流血而亡!
杨晔假意点头:“如此说来,果真是你救了本院,仇九你可是我的大恩人呀!”
说着,牛大人对差役一使眼色,差役们一拥而上,将仇九按倒在地,捆了起来。
听着仇九连吼带骂,牛县令愤然道:“仇九,谁会听信你的一派胡言!来人,把他抓进大牢和那个该死的余吉关到一起!”
一个月后,杨晔正要回京复命,却接到西川牛县令的一封信,信中说,县里的百姓为了回报杨晔的活命之恩,经过千辛万苦的寻找,终于在大巴山的悬崖下,找到了一只涮椒。牛县令已经准备好了涮椒火锅,正等着他尝鲜呢。
杨哗一听找到了涮椒,也来了兴趣,三天后,他领人赶回西川,牛县令的涮椒火锅早就准备好了。那只涮椒是去年的一枚干货,皱皱巴巴仅有桃核大小,表皮呈现黑红色。牛县令的手下将那只涮椒往火锅中涮了几下,满室中立刻弥漫起一股呛人的辣味。
杨晔刚把涮好的羊肉放到嘴里,那团羊肉就好像一团炭火似的,杨晔被辣得一声怪叫,连忙吐了出来。
牛县令赶紧递茶,杨哗漱了半天口,还是觉得辣不可耐,他整个舌头和口腔就好像被烧红的烙铁烙了一下,全肿了起来,眼看着已经说不出话来!
牛县令将杨晔扶回县衙,直到第二天下午,杨晔的口腔和舌头才算消肿,消肿后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快,快把仇九放出来!
涮椒只在火锅中涮了几下,那火锅中的汤水就辣得他不能忍受,看样子仇九并未说谎,他真是用涂在涮椒外面的油膜救了他,如果当年那涮椒直接触到他舌头,他一定早没命了。
仇九被带到后厅,杨晔亲自把他让到座位,然后纳头便拜,惊得仇九连道使不得。
20年前,杨晔自断舌尖,弄得满身满脸都是鲜血。余吉对仇九一使眼色道:“把这穷书生的尸体扛走,不要影响了几位大爷吃火锅的心情!”
仇九背起昏迷的杨晔,一路小跑到了左展堂家里,左展堂神医妙手,救了杨晔一命。
仇九安排好了杨晔,连夜直奔县衙。当时的县大人姓张,张大人一听土匪下山,急忙点齐30名衙役,包围了余吉的火锅店。
可那六名山贼早已不在,连同佘吉也被掳到大巴山。大巴山上有个黑云寨,腊月初六就是他们寨主刘黑云六十大寿,他命山贼把余吉劫持上山,就是想吃他做的涮椒火锅!
牛县令忽然插话道:“莫非20年前黑云寨的土匪一夜瓦解,就是佘吉做的?”
仇九一跺脚:“事到如今,我也只有实话实说了,大巴山灭贼确实是我们东家的功劳啊!”
佘吉从大牢里放了出来,牛县令便问他当年黑云寨破敌的经过。佘吉擦把冷汗道:“惭愧,惭愧,破敌全凭涮椒之力,哪里有我半点功劳!”
余吉被众匪徒推推搡搡地弄到了黑云寨,那天是腊月初三,离他们寨主寿辰只差三天了。
佘吉领人经过三天的紧张忙活,40桌涮椒火锅席已经做好了!
听到这里,杨晔怀疑道:“这涮椒奇辣无比,要说它能辣死人,本院倒也相信,可那帮吃火锅的山匪并非都是傻子,他们吃上一口,觉得辣了,就不会再吃第二口,你是怎么用涮椒消灭那伙山匪的呢?”
佘吉答道:“关键是山匪在吃涮椒火锅之前,我给他们喝了一碗解辣汤呀!”
这碗解辣汤乃是用麻椒油炸而成,喝完这一碗解辣汤,舌头上的味蕾就会被麻椒油的油膜糊住了,麻椒有强效的麻痹作用,山匪们的舌头和胃壁也暂时失去了对辣的感知力。
三百多名山匪争先恐后地去抢食那涮椒火锅,等他们胃里的辣汤积累到了一定的程度,胃壁上那层麻椒油的保护膜也逐渐失去了作用……随着第一名山匪倒地惨嚎开始,山匪们一个接一个倒地,黑云寨顿时成了人间地狱。
唯独山匪黑蝎子这几天胃口不好,还没来得及开吃。他正在后面解手,听到前寨的惨嚎,急忙跑出厕所,看着满地翻滚、七窍流血的山贼们,他一下明白了。
黑蝎子抽出钢刀,直向余吉砍了过去。余吉吓得扭头便跑,黑蝎子举刀急追。两个时辰后,佘吉逃到了百丈崖下,崖下正是余吉种植涮椒的椒地。
当时虽是大冬天,百丈崖下有一个天然温泉,借助温泉的热力,一百多棵椒秧正長得欣欣向荣。佘吉小心地穿过椒秧,随后追来的黑蝎子却没这么幸运了,他被椒秧一下绊倒,右手正碰到了一个涮椒。黑蝎子被辣得连声怪叫,随着他连滚带爬地折腾,一百多棵涮椒也被毁于一旦。
黑蝎子被涮椒辣死,涮椒地被他折腾得一片狼藉。涮椒也就从此绝迹!
看着佘吉和仇九两人相互搀扶着出了县衙,杨晔的心中五味杂陈。他本想借着赈济机会,除掉佘吉,以报当年的断舌之仇,可事情到了最后,佘吉竟成了除匪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