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着你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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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着你的苦难
2014-11-14 11:10:23 /故事大全

文/江少宾

好吧!我承认,小时候,我是个顽皮的孩子,打架仿佛是我的家常便饭,一天不吃就饿得慌。

那个秋天的黄昏,我又在放学的路上挑衅了干林。干林比我高一个头,时常欺负班上的男孩子和村里的女孩子,我很早就想找他干一架。我故意拿起一块石头,从背后准确无误地掷中了他。战争一触即发。干林,这个早熟的劳动力,他比我更需要一场真正的战争,并在一场真正的战争里确立自己的地位和威信。那一次,我在自己的挑衅里吃了大亏,嘴唇出血,牙齿掉了两颗,胳膊和背部大面积挫伤……尚武的干林将我当成了一次试验场,他把自己的功夫全都使了出来,如果不是一位好心的老人出面阻拦,那个黄昏,干林肯定成了杀人犯。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这一回,对我失望之极的父亲终于勃然大怒,他操起准备好的拖把,向我挥了过来,我虽然受了伤但反应却是敏捷的,只一闪,父亲的拖把就挥到了天上。父亲的怒火愈加烈了,他冲了过来,我再次敏捷地夺门而出,逃进了田畈。父亲暴怒的脚步一直追在我的身后,可那时候的父亲毕竟已经年届半百,而且长得虚胖,所以一直没有把我追上。我原以为,父亲大概也只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我罢了,谁知道父亲竟然不达目的不罢休,他一直追了两三里。那个浓如墨汁的夜晚,我终于领教到了父亲的固执,现在想来,在这一点上,我和父亲多么相像——暴烈,固执,冥顽不化。

跑了两三里地之后,脚下已经没有了熟悉的道路,然而身后的父亲还在追赶,他呼呼地喘着粗气,像牛在喷着响鼻,这种明显是从胸腔里喷发出来的声音,一下子把我击垮了,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等待着父亲的愤怒的拖把。追赶上来的父亲果然挥了过来,拖把裹挟着暗夜里的风,发出沉闷的响声。寂静的夜里,这沉闷的一声宛如平地起惊雷,父亲愣住了,他停了下来,似乎是想摸摸我,手停在半空,试探着,嘴里喊着我的乳名。我们站立的地方是一道灌溉渠,试探的父亲突然失去了平衡,他一个趔趄,一头扎了进去。渠里的水大约齐腰深,我听见父亲在水里挣扎,像一条牛,水花溅了我一身。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自始至终,我都没有伸手拉一把父亲。落水之后的父亲挣扎在长久的绝望里,他不是跌进了一道灌溉渠,而是跌进了暮年。那一次有惊无险的落水的经历,在我的时间概念里前后不到10分钟,然而在父亲那里,仿佛大半生。

最后,父亲终于爬了上来,我能感觉到父亲的颤抖,他独自转上了回家的路,甚至连拖把都没有要。我默默地跟在父亲的身后,小小的心脏几乎要蹦出来。走到村口的时候,我听见了父亲的呜咽,他压抑着,声音沙哑而苍老,像一块破碎的抹布,被风席卷在空中。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父亲的哭声,很久之后母亲才告诉我,父亲这一生,只哭过有限的几次,每一次,都因为失去了一位亲人。今天想来,父亲的呜咽里不止是绝望,也不止是心痛,更多的其实是失去。

那个秋夜之后,父亲再也没有惩罚过我,即便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他也绝不会开口找我说话,他甚至不再过问我的学业,仿佛我只是家里的一个碍眼的物件,可有,当然也可无。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父亲爱上了麻将,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了麻将桌上。他几乎在夜以继日地赌,年过半百的父亲,一夜之间,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赌徒。那时候的父亲刚刚站上50岁的门槛,可50岁的父亲已经鬓发花白,他在一个人的岁月里提前衰老,仿佛全世界的创伤,全都背负在他一个人的肩上。那段黯淡的岁月,父亲像一只逃离洞穴的受伤的兽,他只能潜伏在麻将桌上,疗救自己的深重的伤口。那时候,没人理解父亲的赌,在村人的谈资里,父亲是个无可救药的疯狂的赌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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