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是个城里人,打小是穿着皮鞋嚼着泡泡糖长大的。当时有这么一句顺口溜:“娇气包,吃面包,上学背个小书包。”我妈倒是吃不起面包,自然也就不算是娇气包。泡泡糖需要省着吃,她去踩水坑的时候也会把小皮鞋换下来。后来,自认为还是能吃些苦的我妈嫁给了出身农村的我爸。
我爸不仅是农村人,还是农村人中的“二等公民”,那些平原上的村民管他们这些住在山里的叫“山猴儿”。就这么着,我妈穿着皮鞋跟“山猴儿”回家过暑假。她第一次见识了土炕土厕所,第一次压了清凉的井水摘了自家种的黄瓜。她穿着时髦的红色运动服穿过鸡窝,鸡吓得四处乱飞,她也吓得恨不能飞起来。
再后来,我妈有了我,便安安心心在村里住了三个月。农村活多,扫院浇菜提水喂鸡一天到晚不闲着。左右我妈什么也不会干,奶奶便只让她看着我。有天我妈带我带烦了,执意和奶奶换工,要扛着筐去收玉米。她大概以为去地里干活是件新奇有趣的事情。我妈斗志昂扬地出发,在田里奋斗了一个下午后,终于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玉米叶子高,拉得身上一道道口子,大热的天儿一流汗,伤口更是生疼。她顾不上村民嘲笑她背筐的样子,顾不上血肉模糊的肩膀,奔回家把玉米倒在地上,急切地问爷爷:爸,这些能卖个千八百的吧!爷爷看看那堆玉米,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百八十块还是有的。
大概是被严重打击了自信心,我妈从此再也没下过地。她于是把门口的菜园子占为自己的领地,抻抻水管拧两个茄子。秋天到了,我妈喜欢抱着我去巷子口的大石头上坐着,她渐渐听得懂土话了,和那些村妇有说有笑了。人家都说我妈随和得不像是城里人,还是念了大学的城里人。你看那村西头的大贵媳妇儿,去县城打了两年工,回来都拿鼻孔子瞧人啦。我妈吃卫生所兼小卖部自制的冰袋,吃大集上散装的小葫芦饼干。她上山去摘野酸枣、挖野菜、打核桃,脸被山风吹得黑红。她吃了这样多的东西,这都得益于我出生在物产丰富的初秋。
我妈是真爱这样的乡村生活。她穿着垫有奶奶亲手做的鞋垫的布鞋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每天视察圈里的鸡鸭,向奶奶报告哪个黄瓜长得最强壮可以留着当种。她学着生炉子添柴,焦炭的味道让她觉得沉静又踏实。天渐渐冷了,她一边做饭一边烧炕,晚上睡在暖烘烘的褥子上,比电热毯舒服多了。
产假就要结束了,奶奶给我妈带了一大包刚刚晒干的山楂片,一大包玉米糁子,还有十几双鞋垫。火车上,她望着水杯里红彤彤的山楂片,想着春天的时候还要回院子里掰香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