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
在一段亲密关系中,只要有一人开始改变,这段关系就有改善的可能。
照例6点起床,给女儿做早饭,搭配好牛奶、主食、煎蛋,配一点水果蔬菜。女儿看起来很开心,她边吃边和我聊天,问着昨晚读的《哈利·波特》里的某个细节,是不是这个意思?然后我们一起下楼坐校车,6点50分,校车开往小学,我回到家,老婆还在睡。她最近这半年,睡眠很好,气色很好,如果她醒着,往往会跟我撒个娇,然后继续睡。时间还很早,大多数时间,我会捡起昨晚没看完的书,继续安静地在其中跋涉,或者,趁着四下寂静,写点儿东西,写的是自己在内心探索的困惑和所得。
这是我最近半年来一个典型早晨的片段。在此前八九年的婚姻生活中,六七年的育儿经验中,这些细节是完全没有的。它们仿佛是春天里悄悄长出来的新绿。
我和太太2003年认识,2008年结婚,很快就生下了女儿。匆忙地适应着带娃的日子,其间夹杂着与两边父母生活在一起带来的各种冲突。买房卖房,投资被套,应付巨大的工作挑战,带领团队冲锋陷阵……到了2015年,我感觉自己已经到了一个火山口,周围一切都恶化了:投资没有解套,又错失了更好的机会;工作遇到严重瓶颈,职场目标怎么也达不到,怎么走都是陷阱,与上级下属百般不搭,彼此无法沟通,最严重时,我因极度焦虑而高烧、昏迷,有好几个小时就像丧失了意识;和父母也再次有了隔阂,带娃的重任我们可以自理后,他们回了老家,但互相心里都有很大的疙瘩、怨气,一个月甚至更久才通一个电话;而我和老婆仿佛在一家宾馆里的两个住客,共同的交集是孩子和房子,两人之间要么是小心翼翼的客气,要么就是暴躁和大发雷霆,或者是我很擅长的冷战,夫妻之间的性生活也少得可怜,2016年初,她好像在一夜之间患上了严重的头疼……
这些挑战看似突如其来,但之前其实都有预兆,只不过我那会儿意识不到。我和太太2008年结婚之前,绝大部分时间并不住在一起,而且中间有两年多是两地分居,一个月见一两次,距离让关系变得纯粹而甜蜜。但朝夕相处后,距离变成了亲密,关系就备受考验。
我老婆后来告诉我,她觉得两个人关系的变化,是从她辞去异地的工作、来和我一起生活的那天夜里开始的。她说她清楚记得,那天晚上我对她像陌生人一样,她感觉不到我对于她的到来有过欣喜。我无法辩驳,因为我已经记不清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我自己的感受。
我老婆后来还告诉我,自从孩子出生后,她陷入了很长时间的产后抑郁,她感受不到我的关心,似乎对于孩子的到来,也没有像电视中某些父亲那样欣喜若狂;甚至在生孩子的当天,我还向她大发脾气,她是硬撑过来的。这些说法,我也难以还击,因为我确实记得自己因为某件小事而在产房里暴怒……
对于那三四年,我的绝大部分记忆,都是我在努力地争取升职,获得新职位后忙着争取新项目,紧接着又是下一个新项目……那几年,我把绝大部分注意力都给了自己。至于在我和太太这段关系中,我记不得曾经发生过哪些事情,哪些是她在乎的,哪些不是。“不记得”三个字,现在看来,真是一种很彻底的逃离,我逃到了看似绝对正确的为工作的付出中。所以她也无法对我抱怨什么,有这么一个辛苦工作养家糊口的老公,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除了每天下午6點她会来电话,问我要不要回去吃晚饭。我常常只在电话里回答她:不回去,你们吃,别等我。
逃离不仅只在工作时。我有时候会一个人溜出去看场电影,但奇怪的是,每次这个时候太太都会刚好打电话来。当她得知我在一个人看电影时,那种暴怒直接从电话听筒里倾泻而出。我那时候无比纳闷,我工作这么辛苦,看场电影放松一下,你怎么就这么愤怒呢?再说,我没有和任何异性去啊,我只是想放松一下而已。
难得我在家的时候,和太太好像也越来越没有话好说。有时候,她想坐到我身边,我会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一点,然后,身体仿佛绷紧了,僵直了……
我想,那几年的情况,可能比以上我说的这些还要严重得多,因为太太开始去寻求外界的援助,吃抗抑郁和焦虑的药,定期去看心理医生。这些事,我当时虽然也知道,但是并无多少感觉,只是觉得“哦,我知道了”。直到后来很久,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现在想想,她应该是本能地感觉到了婚姻的危险,但她并没有用极端的方式去生拉硬拽这段关系,也没有自暴自弃,放弃我们这个来之不易的小家庭。她选择的方式,是独自踏上了一条漫漫长路。那会儿我并不知道她一个人走了多久。我只隐约记得,从某个时候开始,她建议我也试试,比如去找一个自己感到安全放松的心理咨询师。我应该是用各种借口拖了很久,才勉强答应了。但几次咨询下来,我就无法进行下去。我似乎走进了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之中,记不清过去发生了什么,只能绕着几个话题翻来覆去。这位咨询师很有耐心,但我最终失去了耐性,中断了这次有小半年的咨询。
我和太太的关系仍在走向更为紧张、更加疏离的境地。我下了班,宁可在公司电脑前坐着,也不愿意回去,即使两个人在一个屋檐下,那种隔离感也像一堵墙。还记得有一年春节,我们一家三口去巴厘岛休假,酒店房间不规则,门后两堵墙恰好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折角,相对隐蔽,看不到房间大床,我就下意识地把沙发拖到这个折角处,在这个看不见她的地方一个人待着。
决定性的事件发生在我自己身上。2015年,我寄予厚望的一个项目失利,我的身体和精神双双遭受重创。一天之内,我上午在总结会上痛哭,会后就因为过度焦虑去了急诊,晚上再次因为严重焦虑而导致明显的躯体化症状,再去医院看急诊。
在这个人生低谷里,我最终接受了太太的建议,重新恢复心理咨询,并参加动力取向的治疗小组。
虽然更换了一个咨询师,但坦诚地面对自我是一件很难的事,没过多久,我又继续陷入一片白雾之中。那一刻,我明白了,那是一种防御机制,我的另一部分不愿或不敢把它呈现出来。因为一旦呈现出来,如果被审视,那会有灼伤的痛感;如果被忽视,那会有被冷落的失望;如果被期待,那又会有压力。总之,那都是不能与之建立链接的一部分。
在重重白雾中踟蹰了很久,或许我自己也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走进去。这个过程确实挺长,但好在,我太太是一位先行者,她那会儿已经有了比以往更多的耐心,有时候她也对我的状态很泄气,或者愤怒,但好在她没有打击我,而是在前面等着我。我的咨询师也颇有耐心,她可以容忍我在咨询室里一睡半个小时(不过损失的是我自己,因为50分钟的咨询收费800元)。
在同步进行的动力小组里,五六名固定成员会有一到两周一次的讨论,并且只在小组讨论时才会见面。我慢慢体会到了一种关系中的轻松感,我发现我可以做自己,可以宣泄,可以分享,可以去投射各种期待,也可以拒绝各种投射,不去认同它,也可以去接纳别人,也可以去保持距离沉浸在自我里,但要遵守说定的规则,同时接受这样做的后果。指导老师一次次地提醒我们,关系发生的那一刻,你的感受是什么?慢慢地,一种对身体在當下时刻的感觉,仿佛第一次般,来到躯体里。
关系开始润滑之后,原先那种动辄紧张的状态开始冰释,有时互不顺眼的,仍会克制不住冒出怒火,但怒火似乎离身体稍稍远了一层,身体不会立即爆发出剧烈的反应。我们也互相多了一些理解:彼此都是病人。这样一来,体认感便多过了要砍杀对方的冲动。
生活并未因这些努力而变好,相反,2016年春节,她患上了严重的偏头疼,服用各种药物都没有减轻症状,发作时只能吃安定昏睡过去才能熬过。但好在此时,我已不像五六年前她在产后抑郁时那么无知和漠然。我尽力承担起带娃的琐事,陪同她去外地找名医求诊。其实也只是投入了一点点时间,但是她感受到了与彼时的不同,她说这几年来生病的时候也很多,但这是第一次有我陪她去医院。
我不知自己是该赧然还是自责。我要的是什么呢?我自问。慢慢地,我发现了一个隐藏的秘密:我渴望亲密关系,又害怕关系带给我负担。我害怕孤独,希望能够被人爱着,这样自己就有了存在感、价值感。所以,我大学毕业不久就和她在一起,至今已经快15年,但我也害怕被期望、被灼灼的目光注视着,那样我会觉得很有压力,因为必须要对此做出充沛的回应,或者交出符合期待的答案——而这些,我都很害怕。
在治疗中,我发现了一直藏着我内心深处的问题,就是我母亲。其实,毕业之后这十几年我很少和父母同住,但我经常梦见母亲,在梦里,不少时候我对父母特别是母亲,抱着很重的怨恨,梦中还有各种逃跑的场景。
我是家族的大儿子,父母都生在极其偏僻的农村,特别是我母亲,是一个大家庭的长姐,10岁左右外婆卧病在床,母亲就没有读书了,转而照顾大家庭,去“生产队干活拿工分”。嫁给我爸之后,她生活也没有什么改善。因此自我一出生,她就把深厚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好好读书,将来拿工资”。我是顶着她这句话长大的,二年级时我有一次逃学,她二话不说狠狠地要我去背柴,直到我求饶答应好好上学才放过我。她对我取得好成绩这件事极其看重,为此不需要我干家务农活,不需要考虑家里经济是否困难能不能上得起学,但也不让我看小说、打牌,和小朋友玩。虽然是要求,但这种要求都包含在爱里,我至今都能感受到我妈妈凝视我的目光,里面充满了温度,哪怕我转过身去,我背上都会被灼伤。也是我运气好,一路顺利上了重点高中、名牌大学,准点就业,按时结婚生子,一切都从了她的心意,满足了他们的预期。
回想起这些往事,我开始慢慢理解我对于亲密关系的那种爱恨交加的态度。我把这种对亲密关系的警觉,放在了我和妻子之间,我把她看成是另一个要对我提出要求的妈妈。一旦她对我有要求,我会立刻抽身逃之夭夭……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是个不顾家庭的负心男子,相反,我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对家庭的责任感,只不过,是责任,而不是纯粹的爱。所以,在尽责的前提下,疏离,才是我最舒适的状态。
理解了我对母亲的情感和关系,我对太太的理解也在加深。慢慢地,我放下了一些东西,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觉得太太就是太太,而不再是亲密关系中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更不是妈妈。
但在这个仿佛冰山融化的过程中,有件事情一开始是出乎我意料的,那就是我发现我对太太的怒气,反而大为增加,我竟比以前更暴躁,有不满的事,我立即会爆发出来,仿佛不再知道克制是怎么回事。这个阶段,持续了有大半年。也还是我妻子,比较早地从这个令人迷惑的阶段中清醒过来。后来她跟我说,我能够表达不满和攻击了,这是好事,说明可以让感受流动起来,不再害怕去感受,也就不需要用冷战来冻结情感流动,同时冻结关系。
我想想,好像确实是这样,自从我能表达不满以后,冷战就减少了,甚至消失了。到了后来,我们俩仍会互相爆发,但在一番争吵之后,她会平静地跟我说,她可以看到我的愤怒,也有空间可以抱持这种愤怒。这种态度真是令我意外,同时,也让我感觉到踏实和安全:我的愤怒有回应,而且也是安全的,不会带来严厉的后果。有了这种感觉,我竟从以往特别记恨的感觉中走了出来,我也安心了,争吵就这么过去,甚至,性生活也和谐了许多。
…………
2017年初的某一天,我太太说,她的偏头疼已经基本感觉不到了,气色也很好,有朋友问她,是不是最近打了水光针。
而我们的女儿,成天开开心心,逛商场买个“多肉”,就能和售货员姐姐成为好朋友。她今年上小学一年级,她说很爱学校,很爱她的班主任老师,同时,还爱着她的幼儿园老师和小朋友们。不过她说,她第一爱的是妈妈,第二爱的是爸爸,第零爱的是自己。
我也很爱她们。
最近,我的工作,又重新有了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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