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三岁的时候,母亲生下一个皮皱皱的婴儿。母亲告诉她,这是妹妹,是你生命里最亲的人。她虽然不懂妹妹是什么,但母亲对那个小丑人的疼爱让她不高兴地撅起了嘴。她想,多出个人来分享妈妈了,一点儿也不好。
好在妹妹温顺,让她觉得做姐姐挺威风。在她们的童年岁月里,妹妹就像一块她手里的橡皮泥,她爱怎么捏就怎么捏。她不怕妹妹生气,妹妹生气了她自有撒手锏来对付。她伸出两根指头让妹妹选,一个大拇指,一只小拇指。每次妹妹眼泪汪汪看着那两根指头,她就嘻嘻地笑,她知道不管犹豫多久妹妹还是会选大拇指的。因为她说,小拇指代表决裂,代表她们一刀两断再没有任何关系;大拇指代表和好,那样她们以后就还是姐妹。她得意自己能掌控妹妹的心理,那时的妹妹并不知道亲情的概念,但那小小的心里,姐姐就是比天还要大的了。
都上了学。妹妹在学校里年年评三好,她的成绩却差得一塌糊涂。她混到高中后,母亲早年落下的风湿病大发作,脚踝处也生出骨刺,走路上厕所都钻心地痛。她们家在市郊,父母种大棚蔬菜为生,母亲的病把原本安宁的日子全搅乱了。父亲找她们谈话,让其中一个放弃读书。说这话时父亲的目光停在她身上,她当然明白父亲的意思。她有些恼,虽然自己讨厌读书,但她希望将来能有张文凭混进城里,过上远离乡村的时尚生活。她于是先发制人地嚷,别看我,要打我的主意我就离家出走!父亲怒不可遏要扇她耳光,被妹妹拉住了。妹妹说,爸,我不读了,其实我早就不想读了。她心里唱着欢歌,生怕妹妹反悔,连忙自告奋勇说陪妹妹去学校退学。她看见,妹妹低头收拾课本的瞬间里无声落下一颗大大的眼泪。这颗泪泄露了妹妹对学校的眷恋,她强硬的心,在那一瞬也轻轻软了一下。
她复读了一年才勉强考上一所二类大学。到她毕业时,妹妹20岁,在郊区已经有媒人踏门槛了。于是新一轮的选择又摆在了她们姐妹面前。没有儿子的父亲,坚持要留一个在家招女婿入赘,一来可以照顾年迈的他们,二来可以延续他们家的香火。
她那时身边的追求者不少,但在这讲究物质婚姻的城市里,她高不成低不就地僵着。妹妹那时有了意中人,是市里一家小餐馆打工的厨师,妹妹在给餐馆送菜的往来中与他互生了情意,两人憧憬着将来能一起开个夫妻小餐馆在城市里打拼。但男孩是家里的独子,他不可能“嫁”过来。父亲只好劝她,多年前妹妹让了你一次,你现在该让妹妹一次了。你将来就找个和你一样念书出来在城里打工的小伙子过,多好。都是吃过苦的穷孩子,懂得持家,懂得孝顺老人……她心里的火苗嗖地蹿上来了,尖叫着打断父亲的话:我生在这个穷窝就够惨了,人家城里人根本就不愿娶我!现在还拖上你们俩,我干脆嫁个修马路掏下水道的民工算了!父亲遭她一顿抢白,呛得咳嗽不已。妹妹马上就从房间里快步走出来,边走边用袖子胡乱擦拭满脸的泪痕。她眼睛一亮,以为妹妹会像多年前一样出来说句什么。但妹妹只是忙着给父亲倒茶,一言不发。她心里想着这种人可真会讨好卖乖,冷哼一声摔门而去。
她回了市里上班,不接家里来的任何一个电话。三个月以后,家里托人传来口信,说妹妹元旦结婚,让她回去。熟人打趣说,你妹妹一再叮嘱,让我告诉你她是招女婿!看把她乐的,招女婿是当官还是做皇帝啊?她纳闷了,那个男孩怎么又答应入赘了呢?直到妹妹婚礼那天,她才惊讶地发现妹夫竟是个她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母亲红着眼圈告诉她,她走后妹妹三天滴水未进,第四天和男友果断分了手,之后的十来天眼睛一直肿得桃子似的。父亲见着有些不忍,又不肯放下传宗接代的顽固观念,便越发气愤她的自私。妹妹却劝道:爸,姐姐说的话有道理,她在城里过得比别人都艰难呀,并且她还有她的理想和追求,咱们不能扯她后腿,不能让她这么多年的书白读了,就让我留家里吧。
于是妹妹很快选了现在的妹夫。妹夫家有兄弟六个,穷得连小学都没读完。用媒人的话来说,又想招女婿又想找紧俏的怎么可能?有一身蛮力气干活就行了嘛,也只有这样娶不上媳妇的才肯入赘。她心里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眼睛就模糊了。望过去,妹妹正穿着劣质的红大衣给宾客挨桌敬酒,那曾经可爱的圆下巴,竟瘦成了尖尖的。她终于旁若无人地泪流满面,在满堂的人声鼎沸笑语喧哗中。那一刻,她深深体会到妹妹在爱情与亲情的夹缝中有过多么痛楚的挣扎,她看出妹妹牵强笑容下的哀伤,这份婚姻,分明不是妹妹想要的啊。
她买了双高跟鞋送给妹妹,这是她平生第一次送礼物,只是为了自己心里好受一点。很廉价的鞋,妹妹却激动得把鞋往怀里抱了抱。妹妹那个抱鞋的动作深深烙在了她脑子里,让她想起来就心酸。
冬去春来,她总算有了理想的婚姻。住在宽敞的房子里,枕边睡着心爱的人,并且很快有了可爱的女儿。这样的幸福偶尔也会让她饮水思源,想起妹妹的种种牺牲和成全来。
去年五一,她带四岁的女儿回娘家,那时妹妹的儿子已经六岁了。她们坐在屋檐下晒太阳,妹妹闲不住,翻出屋里的丝袜来补。她的鼻子酸溜溜的,那种丝袜,她和老公经常一买就是一包,算起来一双不足一元钱,他们通常懒得洗就丢了啊。她不忍看妹妹那拿着针线粗糙的手,转过了头。自己的女儿正问哥哥,你知道淘气蓝猫吗?哥哥茫然地摇头。女儿又问,你吃过比萨吗?哥哥惊奇地问,啥?女儿再问,那你会讲英语吗?哥哥再次说不知道后女儿终于恼了,撅着嘴巴说:乡巴佬,跟你玩儿真没劲!那一瞬妹妹的手猛烈地抖了一下,血就从指头冒了出来。她马上斥骂女儿,死丫头,哪里学的这三个字?不准这样对哥哥说话!妹妹瞬间就恢复了镇定,护着她女儿说,没事没事,我们这里的教育条件差了点,委屈我乖外甥女儿没有好的小伙伴了。
她懒洋洋翻着带来的时尚杂志,妹妹补着她的破袜子,两个孩子什么时候离开的她们都没在意。直到听见前面的水沟里传来扑通乱响,她们才惊惶失措警觉起来。妹妹像离弦的箭一般冲过去,带着哭腔大喊:姐,两个孩子全掉沟里了!水已经淹没了两个孩子的头,水面上有两双小手胡乱挥舞着。她穿着细细尖尖的高跟鞋,偏偏水沟的坡面又陡,极度恐慌中她站也站不稳,脱鞋又脱不下,整个人都急蒙了。就在那几秒钟内妹妹早跳入了水中,她清楚地看到,妹妹先抓住的,是那双小一点的手,是她女儿的手啊!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幸好水不太深,两个孩子都被平安救了上来。外甥呛多了臭水又受到惊吓,连续好几天发高烧说胡话。重男轻女的父亲,心疼随着他姓氏的孙子,一时口不择言骂妹妹蠢得不知道孰轻孰重,骂完了又转过来教训她,多向你妹妹学学!你看看妹妹是怎么对你,又是怎么对我们一家人的,换作是你,你才不会先救她的娃儿呢!她已经不像从前一样去计较父亲的偏心了,只是泣不成声地连连点头。妹妹拉住父亲说,爸,别这样说,姐对我好的地方多着呢,姐送我好多好多东西呢。听到这话,她哭得话都不能说了,她是那么地无地自容。妹妹所感激的“好多好多东西”,其实是她一些过了期的粉饼口红和不穿的旧衣服,妹妹却将那些东西视为珍宝,见人就夸姐姐的好。而妹妹哪里知道,那时的她只是出于一种炫耀的心态,她是在通过妹妹的感激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和成就感啊。
这一场泪雨冲刷了她多年来的自私与狭隘,将她的心荡涤得一尘不染。前尘旧事一一浮起,那选大拇指时的眼泪汪汪,那“锵锵”的脚步声,那水里先抓住女儿小手的画面,哪一件不是在诠释着亲情和爱的真谛呢。她庆幸自己终于学会了如何去爱,还来得及去爱。她想她们姐妹的天空从此春暖花开,永远不会有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