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葆国
“我叔公又上树了。”江海山打电话告诉我说。
我“哦”了两声,早已没有第一次那么诧异,甚至觉得是意料中事。
“秀才,你什么时候再来给他拍拍照发到网上?”江海山说。
“好吧,再说吧。”我漫不经心地说。
“明天星期六,你来吧,我去接你。”
“我明天没空,等我有空再说。”
去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我还在午睡,房间门被拍得快要塌了,我迷迷糊糊打开门,江海山的口水和话语便一起迎面扑来。手机通了没接,我就猜你这头猪一定还在睡觉,快,跟我走,带上相机。我几乎是被拉扯着拽上江海山的二手别克。江海山是我的中学同学,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我们就失去联系,后来听说他是到广东打工,这些年,土楼有了名气,来旅游的人多了,他回到老家,利用自家在土楼里的十来个房间搞了个家庭旅馆,据说生意还不错。他一路上絮絮叨叨,山路起伏,峰回路转,车差不多快到他老家水尾村时,我才弄明白他的意图。原来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看中了水尾村村口的一块地,准备建一座旅游酒店,那块地为许多村民所有,大多种菜,一垄一垄的菜地,中间穿插着几格打好的钢筋水泥地基。有的村民准备建房,被镇政府喝令停建,又种上了菜。临近山下还有两堵土楼的残墙断壁,这座土楼据说是被当年过境的太平军烧毁的。江海山说大多数村民反对征地,他叔公江发树是最反对的,平时闷声不响的老实人,竟然对前来划线丈量土地的工作人员咆哮动粗,被派出所抓去拘留了十天。从派出所出来后,他胡子拉碴的,头发乱得像鸡窝,一声不响爬上那断墙前的红楝子树,坐在枝桠上,天黑了,他索性躺下身子,两只脚夹着树干,就在树上睡了一晚上。从此他就住在树上了。江海山说他叔公江发树长得精瘦短小,身板都没树干宽,整个人睡在树上就像猴子挂在树上一样。
那天我跟着江海山来到红楝子树下,抬头看到五六米高的树杈上躺着一个人,那树枝斜斜地往旁边伸出,差不多形成一段一米多长的比较平整的树体,那隆起的树瘤正好当他的枕头,他翘着一只脚搁在树上,另一只脚垂落下来,在空中晃荡着。
江海山喊了一声,树上的人像虫子一样蠕动了一下,然后就放下来一根麻绳,绳子上系着一只竹篮子,江海山把带来的一瓶矿泉水、两罐八宝粥和三块面包放到篮子里,绳子窸窸窣窣又提了上去。
我举起相机,接连摁下快门。树上的人似乎是听到快门声,侧过头来往下看着我,我从相机显示屏上看到他像锥子一样的眼神,尖瘦的脸绷得很紧。他应该有六十几岁了,目光坚定,脸色憔悴,灰褐色的衣服几乎和树枝融为一体。
江海山说他叔公一生未婚,无儿无女,他的犟脾气无人不知,也几乎无人敢惹,这回那个要来水尾村搞开发的房地产公司算是惹上了他,他可不是好惹的人呀——这不,干脆住到树上来,时刻注意着树下土地上的动静,一看到有开发公司模样的人到来,就拿起一面锣,使劲地敲起来,当当当的响声飘荡在水尾村的上空,激越的锣声响得全村人群情振奋,大家围拢过来,那伙人只好悻悻地撤退。
我把镜头拉近,看到了那面锣挂在一根枝桠上,旁边的一处树杈上还堆着一床薄毛毯,看来江发树做好了以树为家,长期驻守的打算。江海山说开头几天村干部和他都到树下来劝他下树,发现根本就劝不动,索性就由着他了,他只好每天来送点吃的喝的到树上给他。
我真没想到,他在树上一住就住了20多天。秀才,你看是不是可以给他报道一下?江海山对我说。
这个要发到微博上才会有轰动效应。我告诉他说,顺便炫耀一下我的微博粉丝有5万多人,到时一发布,就会有5万多人看到,这5万多人只要有200人转发,看到的人就会几何级数般剧增。
江海山连声说这好这好,你一定要告诉大家,这是对非法征地的严重抗议。
我抬头对树上喊了一声叔公,大声问道,你住在树上感觉怎么样?
不知江发树听不懂还是听不清我的话,低下头看了看我,嘴里嘟哝着。
你不想下来吗?你还准备住多久?你觉得这种方式有效吗?我又说。
江海山讥笑我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我叔公听不懂,他只认一个理,就是非法征地不停止,他就坚决不下树,抗争到底,和这块土地共存亡。
你这话更酸,像报纸社论一样。我说。
江海山抬起头对树上说,叔公,村民拢是支持你的,你要细心,注意安全。
树下围拢来几个村民,七嘴八舌的一片聒噪,从他们的话头话尾里,我听到有些村民还是反对江发树的,因为他们不想种菜了,要是房地产公司能出个好价钱,他们是愿意卖地的。有个小年轻朝树上吹着口哨,还有一个抱着树干往上爬,没爬多高就掉了下来,江海山推着他们往前走,说行了行了,回家了。
江海山请我到他家的土楼坐坐。记得以前读书时来过他家这座圆楼,那时的土楼几乎不为外界所知,哪户人家从外面来了一个客人,还是很稀罕的事情,所以我感觉几乎全楼的人都出来接见我了,男女老少,把我当外星人一样。现在的土楼变成了旅游区,每天人来人往,大家都看腻了。我把相机里的照片导到江海山的电脑里,然后登陆我的微博,拼了一张图,发了一条微博:
土楼乡村的树人,为什么你要住在树上?因为我反对非法征地!一个老人在树上的数十天生活,风雨无阻,形如野人,只为抗议不良开发商……
江海山看到我才寫这么几个字,说这能管用吗?我说微博最长也就140个字,试试看吧,也许就够了。我谢绝他留用晚餐的好意,让他送我回城里。车到我家楼下,我用手机上了微博,发现刚才发的那条微博已经被转发64次,评论20条,再刷新一下,有一个加V大佬转发了,然后一下子就被@到546次。把这些数字告诉江海山,他恐怕也不明白其中的传播能量。分手时我比较有把握地对他说,你放心吧,过几天应该就会有效果了。
晚上忙完其他事,我上了一下微博,发现那条微博已经被@到2300次,被转发1989次,评论114条,另外还有十多条私信,都是一些媒体记者打听“树人”具体在哪个村子,他们准备前往采访。我一一告诉了他们,并留下了江海山的电话。
第二天星期一,我陪领导到隔壁县一个渡假山庄参加业务研讨会,虽然带了笔记本,但网速极慢,甚至连手机信号也很弱,干脆就不上微博了,清净了一天多。第三天傍晚,我回到家不久,江海山的电话就来了,他惊乍地大呼小叫,这下好了,很多记者来采访,开发公司宣布停工,你立功了。我心想,那条微博这么见效?我边听江海山叽哩呱啦汇报情况,边上微博看了一下,那条微博的转发数、评论数和被@数已上升到一个不得了的数字,我已无法一一查阅。
江海山的信口开河让我有些瞠目结舌,我闪到几株灌木后,看着他们往红楝子树走来,只见那江发树突然立起身,转身抱住了树干,当然不能合抱,他摊开的身子像是一张钉在树上的人皮。江海山一声尖叫,手指着红楝子树说:“你们看,快看,这里有个‘童鞋要上树!”
我看到江海山顿了一下,大步跑了过来,他后面的游客也一下乱了阵脚,争先恐后往前赶。抱着树干的江发树突然噌噌噌地往上爬,身手敏捷,那手抓在树皮上,就像钩子钩住一样,脚趾头一蹬,就往上上了一大截。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群猎奇的外地游客,十几双对所谓奇风异俗充满兴趣和期待的眼睛,我好像看到了一出荒诞戏正在上演。我不知道江海山是怎么有了这个天才的创意,但可以肯定,他是从我上次发微博引来记者这件事获得灵感的。
“哎,老大爷,你怎么啦,你为什么要上树?你有什么心声要表达吗?”江海山走到树下,抬头对停在树中间的江发树说。
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江发树的屁股就像一个称砣悬在江海山的头上,要是掉下来就能砸到他的脑袋。几个游客走拢过来,问江海山这是怎么回事。江海山清了清嗓子,拿起小喇叭说:“这个老大爷是村里的五保户,他邻居家有一头猪崽死了,怀疑是吃了他倒掉的肉骨头和鱼刺,要他赔三百元,老大爷想不开,就爬到树上来了……”
树下的脖子纷纷仰起来,并且被抻长了,江发树噌噌噌爬到了枝桠上,在那里躺了下来。
“大爷,你下来嘛,我是阿山,我是来帮你的,我们都相信你,支持你。”江海山仰起脖子说完,然后转头对身边的游客说:“各位朋友,这个爬到树上的大爷经济比较困难,大家是不是以实际行动帮助他一下?这也算是我带你们来这看断墙、古树还有这项风俗的门票吧,多者不限,最少每人十元,来,各位朋友,请把你们的钱放在树下,然后摸一下树干,神树会保佑你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各位朋友——”
我看到江海山向人拱手作揖,和平时判若两人,他就像一个操控着全局的催眠师,抱拳这么一晃而过,很多人就往树下扔钱了。
“谢谢,谢谢,老大爷感谢你们,神树保佑你们,谢谢,谢谢……”江海山一迭声地说。
“这老大爷真的要在树上住一夜吗?”有个戴眼镜的游客向江海山问道。
“是呀。”江海山说。
“那他晚上睡着了会掉下来吗?”又有人好奇地问。
“不会的,绝对不会,从来不会。”江海山语气坚定地说,接着他进一步解释,“因为这是一棵神树,它会保佑所有受到冤屈的人,就像母亲的怀抱一样,让他睡得很香很香,这一百多年来,从来就没有人从树上掉下来过——”
然而就在此时,我听到一声惊恐的尖叫,一道灰影直落而下,躺在樹上的江发树像一只中弹的鸟掉了下来……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