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空露出鱼肚白的时候,玉秀起床扒了两口剩饭,套了件深黑的长外套,将配好的农药剂量倒进喷雾器里,朝自家那五亩玉米地走去。
村里一片寂静,偶尔传来两声奶娃娃的哭闹和狗吠声,正值盛夏,农活不多,大家起得晚。玉秀走得飞快,背后喷雾器的药水晃动得厉害,传来一股略带苦涩刺鼻的气味。在乡下,杀虫这种活计一般是男人干的,但是玉秀的男人虎子在邻市的工地上做工,两三月才回来一次。指望男人鞭长莫及,很多看似复杂艰辛的事玉秀只能摸索着,从最初的小心翼翼到现在的像模像样。玉秀成为村民们心中吃苦耐劳勤恳的好榜样。
虎子上月回来给她捎了一叠口罩,白纱的很柔软,男人知道玉米快要抽穗该防虫害了,特意叮嘱她,杀药水时要带上口罩,穿上雨布衣,防备中毒。玉秀觉得全副武装有点矫情,等会太阳高挂,会闷得脱虚。早早趁虫子还没爬回窝里,套上虎子穿烂的长外套就出了门。
那包口罩,她想着以后留给孙子当口水垫,应该挺好的。
今年初雨水好,初夏的太阳富足,一路上玉米地里一片乌青,比大人还高一截的玉米杆上挂着几稠筷子长的玉米穗。过了三叉田,迈过小溪流,就快到大路边自家的玉米地了。 玉秀想,年年都是这种风调雨顺的光景就好了,家家户户大丰收。
在田边的蓄水池里,玉秀拿着木瓢灌满了一壶水,足足二三十斤,蹲在地上背好带子轻松上肩,一手举起喷杆,一手有节奏压着液泵,蝗虫飞蛾四散逃窜。没有风,玉秀喷得很仔细,枝杆叶子穗上喷得均匀。喷完角落,她准备站到大路边上呈直线喷洒快得多,大路比田坎高出一尺,鹅卵石滚满了一地。
迈上大路,看见一大窝的玉米苗杆全匍倒了,两条汽车轮子深嵌其中。
气急败坏跑过去,试图扶起几株被辗压倒的玉米苗,耷拉着枝叶,穗掉了。车子应该是出了车道直接冲往玉米地,十几米的距离才刹停了车,刚好每排靠边的八九株玉米遭了秧,目测至少有两百株玉米颗粒无收。
天杀的!开车不长眼睛赶去投胎啊!玉秀忍无可忍,骂了一句脏话。这是省城从南通北的必经之路,车子来来往往,昨下午拨草时玉米还是活生生,应该是夜半三更被车祸害的。
玉秀扛起喷雾器,走到中央位置,看到一只白球鞋压着个黑塑料袋,沾着点点血迹。玉秀捡起鞋子朝大路上扔去,袋子拾起时有点重量,像是装了块状的什么东西,玉秀解开袋子,看了一眼,差点惊呼过去,身子抖地一歪,喷雾器翻倒在地,药水打翻了一半。
陆续有村民下地,鸟儿亮着响鸣,太阳晃得耀眼,五亩玉米并没喷完,因为药水不够。玉秀取下身上的长袖挽成包袱形状,捡了几穗稍微饱满的玉米扔进衣服里,一手提着喷雾器走在回家的路上。
(2)
玉秀倒出玉米剥了叶子,到池塘里打了一木桶水,一咕噜把玉米倒了进去,怕染了农药毒死鸡鸭,先给水泡泡。破烂的长袖衣服上沾着玉米长须,汗水干过之后白色盐渍物质涂着圈圈,走到池塘的石阶上使劲地搓洗着,明儿打药还得穿。
玉秀看了一会电视,捞出玉米棒,唤着“咯咯咯”,柚子树下的鸡鸭便涌了过来,争先恐后啄着嫩玉米。
儿子要放月假,回来正赶晚饭,想想家里没什么吃的,鸭子才长翅,鸡刚开屏下蛋,鱼塘有鱼女人家不会撒网,屠夫张麻子去城里的儿子家了,想吃肉得坐车去县里,一来一往耽误半天,这几天忙着拨草打虫是腾不出功夫的。
儿子师范如果顺利毕业,就可以回来当个教书匠。玉秀不奢望孩子跑多远爬很高,在自己眼前平静地过着小日子就够了。到时候虎子也不用再卖苦力,一家人其乐融融。眼下苦点,总有甜的那天,玉秀脸上漾起了微笑。
村口响起了“卖豆腐、香干子、豆腐泡啰”吆喝声,脖上挂着块白毛巾的三德子挑着豆腐摊子晃悠悠走来。玉秀起身拿簸箕朝谷仓盛着去年的晩稻,坐回门囗挑选出里面的沙子和虫蛹。
“玉秀,是不是儿子要回来了!平时你可舍不得吃,你这个女人真过得抠。”三德子接过稻谷倒在蛇皮袋里,把秤砣挂在称杆上。
“就你话多嘴欠!称准了,别扣称呵,刚在家里称了来的。”
“你还信不过我了,那你来过称!”
“得了得了,跟你开玩笑的。”
“今天换点啥呢?”三德子掀开架着的白布,水豆腐嫩得掐出了水。
“一样来点,豆腐干多拿点,耐放。”拿盆子接过三块豆腐,一袋香干豆泡,玉秀心满意足进了屋。
玉秀早早做好饭菜,在门口来回张望,待鸡鸭进了圈,新闻联播正播完,儿子背着包到了家。夏日白天时光长,天刚擦黑。看着儿子好像高了又瘦了点,眼睛上架着的眼镜又厚了点,玉秀有点心痛。
儿子放下背包,一个劲地抱怨:绿皮火车人多又挤,座位正在厕所边,尿臭狐臭熏晕人,中午买的饭菜没胃口吃下去丢了。大妈们聊天也不管旁人死活,烟鬼们抽烟抽个不停,下个月不想回家了。
“咦,你中午出发的时候没在学校吃饭吗?一点钟上火车理当来得及。”玉秀给儿子装了满满一碗饭。
“学校的怪难吃,水煮的潲水。车上的10块钱一份闻着香,吃着想吐。”
玉秀第一次陪儿子进大学,中午吃过一回,三菜一汤,米饭管饱,觉得挺合胃口的。
“儿子,我得说说你了,10块钱你爸得扎多少钢筋,扛多少包水泥才赚得回来!卖玉米至少掰二三十根才换得回来!你吃了也算了,倒了浪费⋯”
“什么意思啊,你们自己没能力怪到我头上,不就是吃个盒饭,至于吗?”儿子不等玉秀说完,大声吼叫一声。
玉秀拿着筷子的手明显颤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