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我获得了一份在大堂前厅协调组织迎宾和处理前厅事物的工作，说的好听点叫大堂副理，说的难听点就叫门童头领。
赵老板说这份工作很适合我的专业，而且可以让我在最短时间内熟悉这个社会——准确的说，是熟悉社会上的人。
是否适合我的专业我不清楚，熟悉社会上的人倒是千真万确。
首先我要学会笑容。
因为我是服务业从业人员，我每天要对无数从这个酒店大门进出，甚至是从我身边经过，在电梯里偶遇，或者是路过饭桌时把我当作服务员的每一个人保持微笑，并且言语温柔。
说实话，也许我一天之内笑的次数比我之前一年都要多得多。一天下来，面部肌肉都已经完全僵硬。
其次要学会适当地抛弃不必要的骄傲和尊严。
因为我是服务业从业人员，从理论上来说每一个消费者都是我的工资来源，也就是所谓的上帝。所以当我面对任何穿着任何身份的人，只要他在店里消费，我都要尊敬无比，并且从一而终。哪怕是喝醉了的客人对我攻击和侮辱，我也得笑着说，您消消气，是我们服务不周。
一段时间下来，我觉得自己的性格和思维方式，已经有了一个巨大的转变。
比如在我自己出去吃饭的时候，我会对服务员无比温柔。
蔑视来自于无知。
“我们要学会尊重一切事物，工作更没有贵贱之分。”我这样告诉李小璐。
至少在那个时候，我是这样以为的。
我傻的可爱。
半年之后，我在赵老板的酒店终于混出了一点人样。
尤其是在前厅的迎宾妹子心里，我是一个非常正面的形象。
原因很简单，在无数次为她们解决了被酒后客人调戏的问题之后，我就成为了整个酒店心肠最好的人。
其实我觉得很奇怪的一点就是，似乎人类总是会有一种共性，他们在人面前不会吝啬任何夸奖的语言，总是让你觉得肝胆相照，心里非常温暖。而到了你真的需要他们帮助的时候，他们的嘴巴就会沉默的像是封藏了几百年的石棺。
尤其是女人。
我问过我母亲，为什么我总是在女人身上吃亏——甚至在吃亏之后，连愤怒的心情都很难产生。
我妈只是轻描淡写的对我说：“没出息的玩意儿。”
至少在对我的评价方面，李小璐和我妈是非常一致的。
那是快过年的一天深夜，喧闹了一天的酒店渐渐沉静下来。
各个部门开始盘点今天的运营情况，餐饮部的姑娘们还在此后最后几桌客人。
我站在酒店门口看着大厅里挂着的时钟，给李小璐回短信。
“还有半个小时应该就能下班，明天我去你单位接你。”我手冻的有点冷。
“来的时候给我带份你们酒店的鹅肝。”李小璐最记挂的永远只有食物。
“你能不能对食物有一点更高的要求，怎么说我现在也是酒店业有头有脸的人物。”我看着放在前台的那一份早就从厨房偷来的打包鹅肝，有点小得意。
“那我想吃你。”李小璐开始习惯性调戏我。
“行……”我笑着刚打出这个字，耳边突然响起玻璃碎裂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差点把手机扔了出去。
眼前是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已经醉的一塌糊涂。
如果仅仅是这样，我倒不会有多么惊奇。
毕竟我每天看到的醉汉比别人一年看到的都多。
惊奇之处在于，他是从一辆橘黄色兰博基尼里爬出来的。
并且这辆兰博基尼的车头只差几厘米就会撞到酒店的大门。
而这位貌似车主的年轻人，估计是觉得兰博基尼的车灯都比酒店的大门值钱，于是他选择了从车上爬下来，然后用一根巨大的扳手砸烂了一扇门玻璃。
门口的妹子们尖叫起来。
我愣了几秒，也快步走了过去。
“先生，请问……”
“请NMLGB……”扳手呼啸而来，差点擦着我的头皮。
我在地上很没风度地打了一个滚，脑袋还是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门口迎宾的姑娘们持续不断的尖叫声终于引来了酒店的保安，这群废物围成一圈，咋呼着，喊叫着，却没有一个上来按住这个醉酒的年轻人。
“叫赵志给我滚出来!艹!让他出来见我!”年轻人挥舞着扳手，蹂躏那一扇硕果仅存的玻璃门。
“您现在正在破坏赵总的财产，麻烦您……”我在尽最后的努力。
“我QNMLGB的。”年轻人一掌打在我的脸上。
我想我确实是一个没出息的玩意儿。
我这辈子第一次打架是为了李小璐。
这就是说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挥舞过拳头。
也就是说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从来没有因为别人欺负我，而反抗过。
这说明我这辈子过的很窝囊——越是不反抗的人，越是受欺负。
我在上大学之前都经常被欺负。
也许这些欺负并不完全是来自肉体的打击，更多的是来自语言和精神。
我从前没有想过我为什么经常被人欺负，而当李小璐和我妈说我没出息的时候，我也只是笑笑，我知道她们是在开玩笑。
懦弱?
不，我会安慰自己说这只是韬光养晦，韩信能受胯下之辱，我今天不和他们一般见识，以后总有通过文明手段报复的一天。
不，我这不是懦弱，我是个有文化讲道理的现代人。
于是我长大了，可是为什么长大了以后，还是有这么多的人不和我讲道理?
你凭什么打我?
我没有想通他凭什么打我。
我只是跳起来，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按在了兰博基尼还在发烫的前盖上。
不得不说，兰博基尼是我最喜欢的车，它的车身很低。
低到我可以把他整个人按在那里，还可以用膝盖顶住他的小腹，让他不要乱动。
然后我捡起那个扳手。
“你为什么打我脸?”
人在喝醉时候总是显得非常富有攻击力，就像魔兽世界里面开了嗜血。
其实当一个人以及那个烂醉，他的身体是非常无力的。
所以当他挣扎着试图攻击我的时候，我即使没有闪躲，他也没有再打中我。
这让我的脸更加火辣辣的疼。
我沉寂已久的自尊心似乎也在火辣辣的疼。
我的脑袋里面有十万只野兽在疯狂咆哮。
于是我抄起扳手往他的脸上砸去。
他头猛地一偏，扳手落在了兰博基尼上，砸出了一个坑。
我很遗憾，更多的是心疼。
毕竟是我最爱的，一辈子也买不起的跑车。
接着我砸了第二下，落在了他的眼角。
鲜血喷了出来。
在那一瞬间我似乎看见他的眼球也凸了出来。
脑袋里的十万咆哮变成了他嘴里的尖叫。
这尖叫让我突然有了一点清醒。
但是已经晚了。
血溅在我白色衬衣的袖口，还有橘黄色的车身上。
然后我意识到，
赵老板就叫赵志。
他似乎有一个儿子，今年22岁。
叫赵鹏。
三天之后，李小璐来到了我躲藏的宾馆。
“现在还没有醒来。”这是她进门说的第一句话。
“应该是淤血压迫到了脑部神经。”她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TVB的电视剧都这么说。”
“你爸妈给我打电话了。”她看了一眼烟灰缸里无数的烟头，站起来把它倒在垃圾桶里。
“所有人都在找你。”她蹲了下来，开始捡地上的空酒瓶。
“你准备怎么做?”她把垃圾袋丢掉，蹲在我的面前。
“你准备让我怎么做?”她盯着我，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在地板上。
“你他妈倒是说话啊。”她泣不成声。
我看着李小璐哭的一塌糊涂的脸，突然发现这样的她，我是第一次看到。
在这之前，我看到的永远是李小璐的笑脸。
“你给我爸妈怎么说?”我嘶哑的声音让自己都感到不适应。
“我骗他们说我也在找你。”李小璐哽咽着说。
“赵家报警了没。”我点燃一根烟。
“好像还没有，他们似乎想私下解决。”李小璐劈手从我嘴边夺走了香烟。
“我不后悔。”我很认真地说。
“人们总说要当一辈子懦夫，还是当一秒英雄。”
“我想当英雄，一秒就行。”我强调，但是有点虚弱。
然后李小璐慢慢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
“你觉得这就是英雄?”李小璐用一种第一次认识我的表情看着我。
直到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那双让我为之沉醉，现在却为之畏惧的眼睛。
“这就是你所谓的英雄?”李小璐的声音在颤抖。
“英雄就是丝毫不考虑你的未来，不考虑你的女人，不考虑你的家人，去为那一秒钟的意气之争?”
“你不是一直对我说你现在是多么的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善于和人打交道吗?”
“难道你不知道只有你的家人和女人为你感到骄傲，享受你带来的安定生活，才是最大的英雄吗?”
“你太自私了。”
“你太自私了。”李小璐指着我说。
“你让我很失望。”她说。
我脸上在发烫，比被赵鹏抽了一耳光还要疼痛。
我想不出任何语言来反驳她。
因为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我确实是一个自私的人。
我只记得男人的自尊，却忘记了男人的责任。
在责任面前，自尊心可以忽略。
我想起了我父亲的话，
男人，只问结果，不问过程。
我想留住李小璐摔门而去的身影。
但是那种失去一切的强烈沮丧和严重挫败感让我说不出话，伸不出手。
“我希望你别让你的父母更加难过。”李小璐在离开之前说。“你要明白现在一个男人应该做什么，更别提什么英雄。”
我站在府南河边，缓慢地吃完了一份鱼香肉丝炒饭，喝光了一瓶酒。
给我爸拨去了一个电话。
我不能逃避，
因为我感觉再逃避的话，我就真要失去一切了。
我问过许多人，当他们处在我当时的情况，他们会怎么做。
他们的回答很一致，“抽丫的!”
然后我用李小璐的问题问他们，
他们说，管不了那么多。
管不了那么多?
如果这些都不值得管的话，那么人这一生还有什么值得去管的呢。
我犯了一个错误，
这个错误可能会让我这后半辈子都过得不怎么幸福。
甚至变成一出悲剧。
我要试着承受。
所以当我见到我的父母时，面对他们无声的指责，我只是跪在了地上，同样一言不发。
我看见了他们鬓角的白发。
我看见了父亲因为愤怒而攥起的拳头。
我看见了母亲因为悲哀而揉皱的衣角。
我想起见父母之前李小璐给我发的短信，
“你只需要做我的英雄，就够了。”
不，
傻姑娘，
远远不够。
父亲已经和赵志彻底翻脸。
当我表示愿意承担后果的时候，父亲一耳光将我扇在了地上。
我很痛苦。
我失去了我父亲的信任。
失去了我们好不容易坦诚相见后大为缓和的父子关系。
从某种角度来说，
我是一个废物。
我的确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
“你有什么本钱来承担后果?”
“你是想让赵志也把你搞成植物人，还是去抢银行赔人家几百万?”
没错，我敢去当一名英雄，却无法承担成为英雄的代价。
“我希望你在做每一件事情之前，先问自己一句值得吗，然后再来标榜自己已经成熟。”
唐缺，
值得吗?
不值得。
我用我生命中最痛苦的一段时间来证明了这一切不值得。
我时常憎恨命运，但是命运从来不曾对我有所应答。
我觉得这一切非常戏剧化，
剧本总是来源于生活，而当剧情在自己身上变为现实的时候，我却忘记了电视剧中的主角往往都有编剧的照顾。
我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
所以我和我的父母一起去看望赵鹏，同时乞求赵志的宽恕。
李小璐强烈要求随行。
当我再次看到赵鹏的时候，我生命中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是多么愚蠢。
你要知道赵鹏和赵志长的真的非常相似。
而那天晚上赵鹏呼喊着赵志的名字，我也应当有所警觉。
可是一切都晚了。
赵鹏躺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机。
其实他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小伙子。
还开着兰博基尼。
如果不喝酒的话，他实在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年轻人。
我这样想着。
然后用力低下头，任凭赵鹏的母亲对我厮打。
赵鹏的母亲是赵志的原配夫人。
在赵志最潦倒的那一段时间里，她都没有离开她的男人。
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优秀中国女性。
而传统中国女性的最大特点就是——相比于自己的男人，她们更愿意为自己的子女牺牲。
所以这位保养得体的妇人在发现对我厮打辱骂并不解气的时候，
她从床边拿起了一个闲置的输液架。
我没有闪躲的意思。
因为没有理由。
我跪坐在病房的地上，看着呼啸而来的铁架，和她那张扭曲的脸。
李小璐，还有我的父母惊呼着冲上来。
结束吧，
我想。
其实我生命中还有很多次接近死亡。
比如初中时候我因为学习成绩不好打开煤气灶试图熏死自己，却被提前下班的母亲撞破。
比如又一次去河里游泳，大腿抽筋，在吐出肺泡里最后一口气之前，被同学救起。
但是我都没有像此刻一般平静。
我甚至还有空回头看一眼李小璐，
是的，
我没有看我的父母，我深深地看着李小璐。
李小璐曾经问我，如果她残疾了，或者得了绝症，我会怎么办。
我说我会立刻马上毫不犹豫地分秒必争地娶你。
李小璐不信。
我问李小璐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怎么办。
李小璐扑上来吻住我的嘴，不准我再说下去。
李小璐，
你看，
我现在就快要死了。
你会怎么办?
在我感觉输液架就要砸在我头上的一瞬间，
“妈，不要……”
赵鹏的母亲听见了自己儿子的呼唤，
硬生生改变了输液架的方向。
李小璐扑到了我的身前，抱着我滚在了地上。
输液架砸落在李小璐的腰间，
我感觉她铺盖在我身上娇弱的身体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我的父母抱住了赵鹏的妈妈。
“妈，不要。”
赵鹏醒来了。
他盯着地上的我，念叨着让他的母亲住手。
我长出了一口气。
心中竟然有一点隐约的失落。
赵鹏醒来了。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有点心虚地看着他。
“你好。“他啃着一个苹果。
我不是很高兴，因为这个苹果是李小璐给他削的。
“下次打人不要打头，死了事小，毁容事大。”赵鹏一定觉得自己非常幽默。
“你准备怎么解决这件事情?”他终于吃完了，举着苹果核看着我。
“还是你说吧。”我纠结了半天，从牙缝里憋出几个字。
这就是没有实力还要惹事的下场，我心里想。
“我没有发言权，你说吧。”我认命了。
“听说我的车被你砸坏了?”赵鹏明显很不在意他的车到底怎么了。
“我会赔。”我可以想象自己说出这句话时是多么无力。
“可是我的脑袋也被你砸坏了。”赵鹏一脸戏谑。
“我也可以赔。”我很认真的说。
“你赔得起吗?”赵鹏也很认真的说。
“赔得起。”我突然镇定了。
“我们都是人，大不了我赔你一个脑袋。”我知道自己说的话像一个小学生。
但是我说的是实话。
我们都很讨厌高帅富。
这种讨厌其实说白了不过是羡慕嫉妒恨。
而这个恨，只是对于所谓共产/主义分配不公的愤怒。
但是人和人真的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同。
对于我所无法负担的后果，
我唯一的选择就是通过最简单的方式来赔付。
其实赵鹏真的是一个不错的年轻人。
他并没有对我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他让我回去上班，
依旧做我的大堂副理。
我觉得不可思议。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样劝说他的父亲的，
但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当我回到酒店上班的那一天，
我看见大堂经理换了人做，
是赵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