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r.Kingfisher翠鸟先生

 
Mr.Kingfisher翠鸟先生
2016-12-27 16:13:52 /故事大全

Mr.Kingfisher翠鸟先生

作者:岑嵘

在800码外,重新深深地迷恋上她。那镜头仿佛是宇宙的虫洞,把我折叠到她的身边,我贪婪地看着她的一切:她说话的样子,她喝饮料的样子,她打球的样子,她骑马的样子……

1

碰到那个观察翠鸟的男人已经是去年春天的事了。

去年,我住在篁竹山庄。山庄位于山腰树林之中,位置隐蔽,非常安静,倒是山脚下有个大众化的度假中心,游泳骑马排球一应俱全,每年的度假季节都相当热闹。

篁竹山庄的饮食起居相当不错,价格也十分昂贵,另外,加之外观陈旧,且缺乏娱乐项目,所以并不吸引年轻人。这里来来往往的大都是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偶尔见到女性,也是脸上脂粉相当可观的半老徐娘。

所以,当那个观察翠鸟的男人一进入我的视野,就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看起来相当年轻,没有一点赘肉,仅从外形上判断,只有三十岁出头罢了。每次都看到他坐在一片视野开阔的树荫下,或者举着望远镜观察着什么,或者喝茶看书。

这里的侍者私下里都称他为“翠鸟先生”,因为他每年这个季节都会到这里来观察翠鸟,大概已经连续四五年了。

有一天,我走到他身边,向他问好。他放下手中的望远镜,朝我微笑点头。

“这里一定有很多鸟类。”我说。

“是啊,那些是亚洲白鹤。”他指着山头盘旋的一群白鹤说。

“你听那些鸟鸣声,这是棕腹杜鹃鸟的叫声,这里还可以看到大苇莺和斑鸠。”他把望远镜交给我,指着不远处一棵树说,“你注意看那边几只斑尾林鸠的飞行方式,先是从树顶起飞,然后用力拍着翅膀一下子升高,再接着就是向下猛冲,这种炫耀性飞行方式,是它在求偶呢。”

在他的指点下,我果然看见了这些为爱情忙碌的林鸠。

“不过最有意思的还是这里的翠鸟,宝蓝色的羽毛,红褐色的腹部,长长的嘴。它们的叫声也很独特。”他模仿道,“科……科科……”

“真是有趣。”我笑着说,“你是研究鸟类的专家吗?”

“哪里,我只是一个会计师罢了,观鸟算是我的业余爱好吧。”

2

我差不多要把那个观察翠鸟的男人忘了,可是一件小事,又让我想起了他。

那次和几个朋友吃饭,聊起在篁竹山度假的情形。

“那真是个好地方,山上植被丰富,古树参天,还有各种鸟类。对了,我在那里就碰到一个每年来观察翠鸟的男人。”

“翠鸟?你肯定是翠鸟吗?”席间的一个朋友问。

“当然。那里的人还有喊他‘翠鸟先生’的呢。”

朋友皱着眉道:“据我所知,那个地方并没有翠鸟。那一带没有湖泊溪河,翠鸟不该在这种地方生活,每年在这里观察翠鸟就有些太不可思议了。”

回去后忍不住打电话给当地自然博物馆的鸟类专家,得到的回答很肯定,也让我很吃惊。他说:“这个地区的翠鸟有3属5种,但在篁竹山绝对没有翠鸟。”

那为什么会有一个男人在没有翠鸟的地方,每年观察翠鸟呢?

3

一年后我又一次来到了篁竹山庄。

春天的篁竹山是最美的。成片的凤尾竹被风吹过,如波浪般起伏,珊瑚朴偶尔坠落的叶子,仿佛和着海菲兹的小提琴调子摇摇摆摆往下飘,成群的白鹤在树上跳跃舞蹈。

那个观察翠鸟的男人也在这个时候来到了篁竹山庄,如时钟一样准时。

他的生活仍然一成不变,每天用望远镜观鸟,或喝茶看书。

“你还记得我吗?”我上前问。

他看着我笑道:“当然,那次我们聊得相当开心。”

我们又聊了其他一些事情,但心里一直在犹豫是否该问他关于翠鸟的事。总觉得有些唐突,可最后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你在这里真的看到了翠鸟?”我问。

他有些犹豫:“……是啊,怎么了?”

“可是据说,翠鸟是一种生活在湖边或者溪水边的鸟,这里的环境就像写字楼对长跑运动员一样,不太适合。”

“……总有路过吧,就像运动员到写字楼去找女朋友也未尝不可。”他显得有些紧张。

之后他开始沉默不语,向我告辞。

晚饭的时候,看到他若有所思地吃着牛排,餐刀仿佛是切在米其林轮胎上,边上的白苏维翁葡萄酒一口未动。

吃完饭在餐厅门口,他赶上我说:“请你喝一杯,如何?”

4

酒吧里只有我们两人。

他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蕙是我大学低两届的校友,同在一个社团。她聪明漂亮有很多人追求,那时尽管喜欢她,可要我拿出过五关斩六将的信心和勇气来实在是没有的。就这样默默过了四年,毕业后我去了英国,拿了基金管理的学位回国,有人替我介绍女友,一见面居然是她。于是我们便发展顺利,很快结了婚。

蕙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一旦结婚,马上把以前那些小固执收拾起来。我的事业慢慢起色,而她也辞了工作专心做了家庭主妇。总之一切都不错,虽然两人爱好上有不同,但也不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可是差不多五六年之后,婚姻的倦怠感就悄悄袭来。

每年她的生日或结婚纪念日,我照例会送她名牌包包或者首饰,可常常会想不起前次送的是哪一款,早有重复也未可知。惠每次收到礼物都很高兴,但我发现她对这些其实并无兴趣。每年我们也会出去度假,每次旅行的经过实在相似,虽然还算愉快,但回忆起来常常互相混淆。

蕙显然也有些闷,我开始鼓励她多出去走走。

有一次,她参加了大学的同学会,回来后非常高兴,说那些同学还是那么有趣。后来便常常出门,并且恢复了婚前购买漂亮衣服和化妆品的爱好。

渐渐她仿佛换了一个人,每次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

当那些信用卡消费账单寄到我的公司时,我常常会呆呆地看着那些单子。一方面,我为她重新找到生活乐趣高兴,另一方面,却有一些东西让我隐隐烦恼。

终于有一天,她对我说要和同学一起出去度假,大概一周时间。结婚后我们从没有分开这么久过。

我从浴室出来,听到她在电话里开心地和对方聊着什么,不时发出愉悦的笑声,她发现我出来,赶紧把电话给挂了。

你一定以为我是一个嫉妒心极强的人,可事实并非如此,与其说嫉妒不如说好奇,想把事情搞个清楚。

我打听清楚她去了篁竹山的度假村,并查询到那里的半山腰上有一家酒店。我先行去了那里查看,发现从这个位置观察真是绝佳的角度,并且人还很少,于是预订了房间,又购置了蔡司望远镜。等蕙出发后,我就去了篁竹山庄。

5

整天拿着一架望远镜东张西望未免太过招摇,所以事先买了些鸟类杂志,谎称自己是观鸟爱好者。当有人问起时,便随口称这里的翠鸟特别可爱。周围的人居然信以为真。

从这里看山脚的度假村可真是一清二楚,可是要找到目标也并不容易,辛苦了半天,居然没有收获。第二天上午,当我用望远镜扫过游泳池的时候,猛然瞥见她的身影,赶紧回转视线,调整焦距。

在望远镜里,可以清楚地看见蕙了。

在那个圆形的视野里,她比我所见到的任何时候都要动人,我的心忽然猛烈地跳动起来,这是从我认识她以来从没有过的感觉。仿佛是一个少年在偷窥他暗恋已久的女子,手竟有些微微颤抖。

我微调着焦距,只见她穿着一件宝蓝色的游泳衣,身材是那么匀称,湿润的头发搭在脸上,五官无一不让人心动,她跃入水中,像鱼一样滑行。

忽然间,她离开了镜头,我急切地寻找着,浑身不安,直到她再次进入视线。

我沉迷在望远镜的镜头前,就这样过了整整四天。只要看到她,我就会呼吸急促,心脏几乎要跳出来。如果找不到她,我又会像犯了鸦片瘾一样,浑身难受,这真是一种煎熬。

蕙的确是和一帮同学一起来度假的,并没有任何特别的事情发生。不过我觉得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即便她真有什么,这和自己暗中偷窥的罪恶比起来,和自己这么多年对她的忽略比起来,是多么微不足道。需要被原谅的是自己。

在这800码外,自己重新深深地迷恋上她。那镜头仿佛是宇宙的虫洞,把我折叠到她的身边,我贪婪地看着她的一切:她说话的样子,她喝饮料的样子,她打球的样子,她骑马的样子……

在蕙要回来的前一天,我便退了房,匆匆下山。等到蕙回家的那个晚上,见到她我就像河底奔跑的河马一样欢快。我隆重地把亲手做的美食一件一件从厨房里端出来。

她靠着我的肩说:“真是奇怪,只是离开了一周,恋爱的时候也没见你对我这么好啊。”

6

当上帝得知我喜欢在800码以外观察自己的爱人时,决定给我一个更远的距离。

蕙是在高速公路上出的车祸,起因是边上一辆卡车司机看一个发错的短信分了神。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同车的另三人只是受伤罢了,而她却受到致命的撞击。医生说,她是在瞬间死亡的,所以并不会有多大痛苦。

生活仿佛是被摩西分开的红海,虽然在海底,却是那样空空荡荡。

我抚摸着蔡司望远镜,回忆着我曾见到的一切。可是即使有哈勃望远镜也无济于事,这样的距离只存在于想象中。

我又一次来到了篁竹山庄,为什么来这里,实在也说不上,自己仿佛是个提线木偶,被拉扯到了这里。我在上次的位置拿着望远镜漫无目的地看着,当我看到熟悉的泳池、球场时,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大约第三天,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当我用望远镜扫过那碧蓝的游泳池时,突然跳入眼帘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当时几乎要昏过去。在游泳池里,有一个穿宝蓝色泳衣的女子在游泳,她的身材、肤色、发型,甚至是游泳的姿势以及那件泳衣的式样都和蕙一模一样。

我使劲眨巴眼睛,她确确实实存在。她大约来来回回游了十圈,便往岸上走,就连走路的姿势也和蕙一样,最后消失在建筑物后。

接下来我天天在那里等着,期望看到蕙或者那个和蕙极像的女子出现,可是从那天后再也没见过她。

太想念一个人看花眼的事情也是有的,可是当时所见的确很真切。

后来我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这里,希望能再次看到她。因为借口观鸟的缘故,所以对鸟的知识也会留意。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这里其实根本不会有翠鸟出没,当时顺口编的谎言,居然是个绝大错误。可是我却不愿放弃这个说法,因为心里隐隐有一个愿望,希望看到那些根本不可能看到的东西。

7

山腰下的竹林翻滚着,不时传来清脆的鸟鸣。那些林鸠笔直地飞向天空,在空中做着漂亮的翻滚,追逐着它们的爱人。

“常常觉得自己像是被甩到太空的宇航员,眼睁睁地看着离空间站越飘越远,却一点力气都用不上。不过有件事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只有通过望远镜才能发现自己真正所爱呢?”

“你一直是很爱她的,只不过需要一个距离或环境释放这种感觉。”我说,“很多时候,不能触摸的东西才是最好的,假如你长着一双800码长的手,结果可能又会不一样。”

“也许吧,要是她知道这一切的话,不知是否会原谅我。”

“被爱的人注视也不算是坏事吧。”我说。

“真希望能再次见到她。”男子深深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总觉得,她正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看着我,如同我那年在山上看着她。”

我向着山脚望去,一群飞鸟从空中滑过,微风包裹着万物生长的气息迎面吹来。在不远处的树枝上,我看见一只小鸟,它有着宝蓝色的羽毛,红褐色的腹部,长长的嘴,像阿兹特克国王一样招摇,它在树上“科……科科……”地叫着,瞪着眼睛看着我,忽然张开双翼纵身一跃,像箭一样飞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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