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的一天,戴青山在屋前忙碌,张西桂走来了,老远举起一对酒,招呼道:“青山,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戴青山停下活计,给张西桂开了一根烟,两个人聊起来。
张西桂四处望望,神秘地说:“青山,有个事跟你商量一下。”戴青山:“么事?”张西桂:“我先问你,帮会今年接了几单业务?”戴青山:“唉!别提了!去年还接了九趟,今年都到枯水季节了,狗日的才接了一趟。照这样,我们活不下去了。”张西桂:“活肯定是要活下去,就算我们不活,上有老,下有小,总不能让他们跟着挨饿吧?”戴青山:“那你说怎么办?”
张西桂附在戴青山耳边说了起来。
戴青山还没听完,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们祖祖辈辈是排鼓佬,排鼓佬最恨的就是土匪,我们怎么可以做自己最恨的人?”张西桂不高兴的说:“你真是榆木脑袋不开窍。好吧,你现在不干,我也不勉强你。等哪天你想干了,就来找我。”转身就走。戴青山问:“你还干我们琅瑭帮吗?”张西桂没回头:“琅瑭帮以后就交给你了……”
戴婶的面孔冰冷的,她继续告诉杨细生说:“从那天起,张西桂与我们家戴青山,就分道扬镳了。他做他的土匪,我们放我们的排。这年头,到处战乱,放排生意越来越差,今年的四月初八,资江水涨,我们琅瑭帮终于接到了一笔大生意,从琅瑭放排到汉口。那笔生意如果做成了,我们琅瑭镇的排鼓佬至少一年都不会饿肚子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张西桂他是一只白眼狼,他竟然对琅瑭帮下手了。42个弟兄出去,只回来了20个,死了22个。那22个人,回来了14具尸体,还有8个,尸体都找不到了……呜呜……他们可能都被鱼吃掉了……呜呜……”戴婶又哭了。
听了戴婶的讲述后,杨细生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杂瓶。他思忖了一会,说:“婶,你说对了!张西桂不是被抓壮丁了,他的确是死了!”
杨细生有个问题不解:“婶,张西桂害死了戴叔,你怎么还把鸡蛋给启胜?”戴婶说:“我是恨他,但是,大人的事,与孩子无关。”
此时,杨细生很敬佩戴婶的为人了,他在心里开始盘算起来:那丢失的6根金条,原本是张西桂留给他儿子的,但是,那是土匪用别人的生命换来的,是赃物,丢失了就丢失了,那是天意;他想从自己的6根金条里,分出两根来,一根给启胜,算是同情;另一根给戴婶,算是为张西桂赎罪吧。
于是,杨细生把自己的详细地址留给了戴婶,要戴婶有困难就去找他,然后就启程回湘阴了。
回到黑龙庙,杨细生把那块写着“排鼓佬张西桂之墓”的竹子墓碑,拔出来扔掉了。然后,继续着他的平静的守庙人生活。
时间一晃过去了近十年,这些年,张启胜和戴婶都没有来湘阴找杨细生。
到了1950年,不再打仗了,国泰民安了,杨细生也已经由一个毛头小子长成了一个25岁的后生子了,他开始大胆放心地使用起自己的4根金条来:他用一根金条在赛头口镇上买了一栋房子;用一根金条做彩礼,由师娘介绍,物色了一位好姑娘;另外两根金条做本钱,准备在赛头口开个铺面做生意;属于启胜和戴婶的两根金条,继续藏在匣子里雷打不动等待主人。
这天,杨细生正在新房子里看木匠师傅打家具,门口进来了一位陌生男子问路:“请问老板,黑龙庙守庙的杨细生,是不是住这里?”杨细生一惊,忙问来人是谁。男子介绍道:“我是从新化琅瑭过来的,我叫戴青山。”
戴青山?戴青山不是死了么?没死!戴青山给杨细生讲了一个故事:
那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在戴青山家的堂屋里,张西桂、戴青山相对而坐,神色庄严。戴青山说:“西桂哥,这次,我接了一个大单。这个单做下来,明年,我们琅塘镇的排鼓佬都至少不会挨饿了。”
张西桂不说话。
戴青山问:“西桂哥,你怎么不说话?”
张西桂说:“你的单,是从日本人手里接的。”
戴青山一惊:“你怎么知道?你已经得到消息了?”
张西桂:“如今除了日本人,谁敢放这么大的排?如果不是从日本人手里接的单,你又何必跑来告诉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只要挂上琅瑭帮的旗子,没人敢动你的。哈哈哈……”张西桂脸上带着骄傲。
戴青山很佩服,马上进入正题,紧张地问:“那你说怎么办?西桂哥。这趟排,是从琅瑭镇放到汉口去的,我打听清楚了,这批木材是运去建军营,搭炮楼的。”
张西桂紧缩眉头,思索片刻,而后咬牙切齿地:“我通他娘的日本人!”
张西桂与戴青山商量了一晚上,终于定好了一套方案。
四月初八,资江琅瑭码头,江面上停靠着一挂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蓑衣连子排,戴青山带着41名兄弟上排了。上排前,戴青山训话,用难懂的方言如此这般一番交代,岸上的法师一声大喊:“吉时已到,起排——”,顿时,鼓声震天,戴青山大手一挥,口喊号子,各位排鼓佬齐声附合,一齐划动排桨,排缓缓向前移去。三日后,木排放到了湘阴县境内。
傍晚时分,戴青山请示随行押送的日本人:“前面是湘阴县赛头口,峡口太窄,排過不去。有两个方案,请长官定夺。第一个是:在赛头口上游停排过夜,明天天亮后拆排过峡口,通过峡口后进入洞庭湖区域,再将排合并;第二个方案:今晚拆排,连夜过峡口,但洞庭湖区的天气多变,今夜拆排,如果遇到了暴风雨或者土匪侵袭,人和排全都保不住。”日本人很自然选择了赛头口停排过夜。
半夜时分,万物沉寂。戴青山睡在排头,半睁着眼睛,日本人端着枪走来走去巡逻。突然,木排整体一阵晃动,巡逻的日本人马上问:“戴青山的,什么情况的干活?”戴青山呼地爬起来,一声喊:“兄弟们,有土匪!”紧接着,大家纷纷跳河逃命,日本人突遇紧急情况,一阵慌乱,赶紧朝河里开枪。紧接着,木排散架了,排上的日本人统统掉进了水里,潜藏在水里的土匪们与日本人展开了搏斗。黑暗里,枪声一片,喊叫声一片,河里乱成一锅粥。
戴青山与杨细生对坐着,他继续讲述:
“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的。那天,西桂哥听说日本人要放排去汉口搭炮楼,他誓死也不允许木材到达汉口。于是,他与我商量,我领排在赛头口停排过夜,他们半夜动手。我们扎排的时候就做好了手脚,排底主绳一抽排就散。西桂哥他们先是潜入水底,抽掉主绳,我临行时交代好了,只要我喊‘有土匪’,兄弟们就跳水逃命。那次放排,押送的日本人全部死了,我们的兄弟死了半数,西桂哥那边也死了不少。那天,我的右腿中了枪,随水流漂到了临资口,被一位渔民救了。多亏了那位渔民为我请郎中治疗,养伤,到第二年开了春,我才能下地走路。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才知道,你到了琅瑭;才知道西桂哥他也死了。”
杨细生敬了戴青山一杯酒:“戴叔,你受苦了!”
戴青山一饮而尽:“细生,我给你看样东西。”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的东西放到桌上。
杨细生打开布包,是张西桂的腰牌。他双手把腰牌捧起来,激动万分:“从哪里来的?”
戴青山说:“我有个表弟,在镇上帮国民党抓壮丁。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了西桂哥的腰牌,当时,日本人正在悬赏抓西桂哥,我表弟想拿着腰牌去领赏,被我阻止了。我花高价把腰牌买下来了。”
杨细生狠狠骂道:“通他娘的日本人!……戴叔,西桂大叔的妈妈和儿子现在都好吗?”
戴青山回答:“张妈妈知道儿子当了土匪,一病不起,没几日就死了;张妈妈死后,一位云游的和尚就把启胜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杨细生双手颤抖地捧着张西桂的腰牌,眼泪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