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脚刚迈出面馆门槛,腰里的电话就响了,铃音是流行歌曲《等哥有钱了》。宋乔生晕乎的脑子立时清醒,这铃音独属于矿长吴友山。三矿区井下又死了人,吴友山要宋乔生到山后小窑口。宋乔生像接到了报警的救火队员,跨上嘉陵摩托一溜烟走了。宋乔生喝了点酒,摩托车骑得像只受惊的兔子。山路有些地方很窄,贴着十几米深的沟谷。宋乔生在这条道上走了无数回,哪怕没有月亮的晚上,仅靠一盏车灯也能轻松来去。沟谷对面是条宽路,翻斗卡车并行自如,宋乔生却不能走,他要去山间得隐蔽点,用他自己的话说,净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为此他只能冒险走山路,把自家小命儿拴裤腰上。
宋乔生对老君岭每座山每条谷都了如指掌。到了三矿区山后,藏起摩托车,背着工具箱找到了小窑口。从小窑口进去,沿着这条巷道进到井下,宋乔生前后背出二十几个死人。吴友山手下带班头头儿何旺子靠过来,递上两张照片。照片上的两个人宋乔生都认识,一个是齐山子,湖北人;一个王孔明,四川人。三天前还跟王孔明一起喝酒,王孔明操着一口川话说他跟老婆离了婚,儿子要上大学,老爹老娘肺子烂了,看病要花钱,坐了几千里的火车,来了老君岭下井当煤黑子……王孔明有点拱嘴,上门牙翘棱着,把嘴唇支起来,天生相凶,人却老实得像只面瓜。人死了也就死了,干他这行要心狠,肚子里要能吞得下刀子。何旺子把一沓钱塞进宋乔生裤腰。他也从来不数,四千块一分不会少,吴友山不会少他的钱。宋乔生说:谢谢旺子兄弟了,改天请你吃烤肉。何旺子说:拉倒吧你,我怕你把人肉穿成串烤了。二人一来一往,说相声似的扯了几句闲话。
顶上矿灯,猫着腰,往巷道深处走。宋乔生也有些发毛,不是怕死人,整天拾掇死人,跟杀猪匠在案板上给死猪煺毛差不多。恐惧来自随时会发生的二次爆炸或是塌方。他下意识地摸摸腰间那沓钱,心渐渐踏实了。宋乔生有个歪理,他认为钱有灵气,能辟邪。出事地在大掌子面底下,十几具尸体横陈。找到齐山子、王孔明,两具尸体都有些烧焦,还可辨认得出眉眼。一分一秒也不敢耽搁,把两具尸首分装进黑色塑料袋,用尼龙绳捆成一捆,再塞进一条大尼龙袋子。出窑前要喝酒,酒度数低了不行,六十度北京二锅头。这酒劲大味正,驱寒暖胃。两个大块头压在后背上,巷道狭窄曲折,没有这口酒走不出去。宋乔生有这手绝活,最多同时背过三具。别的矿区有些敛尸工,比如七麻子,名义背尸,其实是拖死狗,扯着尸袋子往外拖,到窑口外全尸也拖零碎了。宋乔生不那么干,一个窑口里讨生活的兄弟,拖尸对不起死者。不过背尸出窑前,宋乔生要在尸袋子上踢两脚,有的敛尸工腰里缠着鞭子,背尸前会念着咒符鞭尸,据说这样尸首的鬼魂就不会为难背尸的,这法子是敛尸工的手艺师父们传下来的。
背尸出窑,衣如水洗。头上寒星点点,喘口气又背尸上路,往埋尸点摸爬。抵达埋尸点已然后半夜,挖坑填土,又一阵儿好忙,人已几近虚脱。宋乔生从内裤兜里摸出一个塑料包。里面是张纸片,折得皱皱巴巴。宋乔生蹲在松树底下,借着手机的微光,详细记下埋尸点及周围标记。这张纸属于绝对秘密,若落在吴友山手里,宋乔生就完蛋了。按这一行当的规矩,这些信息敛尸工是不能记下来的。收好纸片,摸摸腰间那沓钱,取出两张,念着齐山子跟王孔明的名字,让他们用这钱在通往阴曹地府的路上打发拦路小鬼,念完了用火机点了。这不是宋乔生头一回烧钱,看着钱在火光中烧成灰,宋乔生的罪恶感也轻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