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
老杨头蹒跚着脚步,拖着一身睡意来到申华报社的大门前,他是报社的门卫,得赶在编辑们上班之前把大门打开。
上班时间是在七点钟,但他总是提前到,他很珍惜这份稳定的工作,不想让人说他懈怠。
然而,这一日和往日不同。
门前已然围满了人,大家都在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老杨头心里揪了一下,拨开人群钻了进去。
只见灰色的大门上赫然一行腥臭扑鼻的红色大字:
本人十三郎,七日之内必取首都警察厅厅长穆盛天之狗命,若有成功阻拦我之英杰,愿将全部家产奉上做赏。
“三天之内不把这家伙抓出来,我们都不用混了!”骆杨恶狠狠地将报纸摔在了桌面上——报纸的头版头条上赫然是几个令人惊心动魄的大字:刺客公然挑衅警方。
三天之后,首都警察厅的厅长穆盛天将到上海视察访问,没想到竟有吃了雄心豹子胆的刺客公开宣称将要刺杀他,且自出赏金捉拿自己,极尽调侃侮辱警方无能,这前所未有的嚣张气焰令媒体公众震惊哗然,整个上海滩警界像是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常天沉默着,满心疑惑:刺杀政要在这世道不是新鲜事,为权势为利益总有人愿意舍下一身剐,但古语有云,事成于密而败于泄。对方若真想成事,暗杀当是最好的方法,哪有人敲锣打鼓地嚷着说“我要来杀你”的?专为挑衅激怒警方,对他有什么好处?这分明便是疯子行径嘛!不然,难道有更大的图谋?
“或是受了什么刺激吧?想要哗众取宠。”站在常天旁边的童杰说道,“会咬人的狗不叫,多半是虚张声势,我看这十三郎未必有这能力,只要我们增强防备,让他无可趁之机就行了。”
童杰原本是闸北保安警察队的大队长,能力极强的一个人,前段时间因为醉酒闹事被降了职,现在司法科探警队做队副,故而常天的职位虽比他高上半级,却始终他以礼相待。童杰的这一番话话让常天颇有些意外,因为这十三郎除了字迹之外,未留下任何可作为证据的痕迹,到现在为止,没有查出任何与十三郎有关的蛛丝马迹,足以证明此人非常人。但他不准备反驳,继续保持沉默。
骆杨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些,他把头转向常天:“你有什么好办法?”
常天笑了笑:“惯例。”
童杰当然知道惯例是什么:“我建议这三天出动全部警力,全力搜查各旅馆、车站、饭馆等公共场所,凡有可疑人物,一律带回警局审查。一来,敲山震虎;二来,也让媒体见识一下我们的重视程度,声势这么大,至少让他们挑不出刺来。”
“先这么办吧,”骆杨说道,“不管怎样,人还是要找出来,才能堵住众人的口。”
“放心吧,科长,”童杰淡淡地说道,“只要他真的冒出头,我们就有信心抓住他。”
全上海的警察包括租界巡捕展示出了前所未有的效率。
三天,四百七十四名可疑者进了临时拘押所,搜出了两百把枪和三百六十把匕首,竟然还有两个手雷和一包黑火药,证物室被堆得像座小型军火库。
常天与童杰望着挤了一屋子的“嫌疑人”苦笑:上海滩本来就是帮会聚集的大码头,江湖恩怨可堆出一座山来,街上十个人起码有五个都是带刀客,即便是良民也可能随身携带武器自卫,再这么抓下去,只怕再建上十个监狱都不够。
“至少有一个好处,抓了这么多人,那些帮会为了洗清兄弟,也会帮咱们找的。”常天揶揄道,“那家伙就算没被我们抓住,也恐怕是没机会出手了。”
“但愿如此。”童杰有些心不在焉地搭着话。
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穿着蓝色布衣布裤的高个男子身上,那人似乎有着某种神经性的疾病,抓着铁栏杆的手在古怪地抽搐着,脸上的肌肉也在不自觉地抖动着,看上去格外面目可憎,当发现童杰在盯着他时,那男子迅速转身走到牢房的最里面,寻了个角落蹲下来,常天发现他的左脚有些跛。
常天看着童杰,他知道童杰多少有些愤愤不平,童杰犯的事并不大,别人拿此事做文章排挤他,要让他把位置腾出来给“自己人”,童杰没有后台,只能任由摆布。
常天在心里叹了口气。童杰曾经是个神话,十年前因成功破获轰动全上海的陆家灭门惨案,单枪匹马击毙真凶——当时上海闸北区的一大恶棍蔡成东而被破格提升,年仅二十三岁便做了保安警察队的队长,对于那些没有背景的警察来说,他相当于一个鲜活的希望。
可是现在,神话剧落幕了。
穆盛天在上海的视察期一共是三天,厅长坚持要体现大无畏的威严,并未对刺杀宣言有所忌惮。整个上海警局却如履薄冰地度过了两日,竟都风平浪静,十三郎一直没有出现。
最后一天的最后一站是警官教习所,在这里,穆盛天要进行一次约一小时的讲话。
穆盛天不断擦着额头上冒出的汗水,这不是被吓出来的,而是被热出来的,为了确保穆盛天的安全,警局做足了功夫,贴身保镖就安排了十二个,寸步不离地围在穆盛天左右,穆盛天简直像是穿了一堆警察在身上。
几乎每一寸土地都进行了排查,大门外有三个巡逻队,蜂拥而至的记者被一条绳子拦在五十米开外,只有引颈伸脖的份,所内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常天在院子里巡视着,若那家伙真的敢来,那便插翅也难飞。
演讲开始了,常天不打算进去,那些官样文章他从来不信,若是废话有用,还要警察干吗?他点燃了一支烟抽着,心里越发觉得有些好笑,搞不好那家伙只是为了消遣上海警方,搞这么大的阵势只为了一句威胁,怎么也是丢脸到家了。
砰砰砰!
突然三声枪响传了过来,常天惊得跳起来,拔腿便往枪声来源处狂奔——那是教习所最南侧,他记得那里有一个茅房。
童杰正站在茅厕外,右手拿着枪,左手捂着左眼,鲜血从指缝不断冒出来,他面前的地上是一把带血的飞镖。
“妈的!妈的!”童杰满嘴脏话地骂着,指挥着第一个赶来的警士,“你他妈属蜗牛的,他翻墙跑的,你倒是翻墙追呀!绕什么绕,还不快上去!”
那个已经懵了的警士便跳上了茅厕后面的围墙,爬了出去。
常天也跟着翻墙跳了出去,墙的后面是一条死巷子,安排在巷口的巡逻队已经紧张地围了过来,声称他们并没有见到可疑人物出入。
“那王八蛋穿的是警服!”墙那边的童杰大吼了一声,“你们肯定是让他给混过去了!老子打中他的肺了,你们没闻到血腥味啊?!”
巡逻队的队员面面相觑。
“真没有看见有人从这儿出来,穿警服的也没有啊!”
“放屁!”童杰隔墙大骂。
常天转头望着巷尾的高墙,足有八米高,周围并没有树,如果巡逻队所言非虚,那么这里就是唯一出口了,那家伙无疑是个有着飞檐走壁功夫的高手。
梯子很快被架了起来,常天亲自上梯子去检查,果然,在墙头上发现了几处血迹和两个脚印,他翻过墙去,那边也是一条巷子,却没有巡逻队,常天立刻出了一头冷汗——如果不出事,这算不得是一个失误,毕竟这边巷子口有巡逻队看着,但若真是出了事,他这小虾米可是背定了黑锅。
常天在巷子的地面上也发现了一溜儿新鲜血迹,大约七八步的样子,在靠左侧墙的位置,血滴消失了,脚印也消失了,除了血迹之外,现场还有一根七八米长的麻绳,绳子上几乎全是鲜血,绳子的两头有烧焦的迹象,用手一捏,仍是热的。
常天走到巷口,只见几个卖菜老妇蹲在菜摊边上,她们都一口咬定并没有看见什么人从巷子里出来。
常天又返回到巷子,巷子的两边是两栋高楼的墙壁,没有侧窗,墙面光滑,没有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墙壁上也没有任何血迹。
“活见鬼!”常天掏出鼻烟来狠吸了一口,觉得头疼欲裂。
童杰领着人从茅厕里打捞出了一名警士的尸体,他本是奉命守在茅厕外的。凶徒潜入后把他杀死,扔进茅厕,然后站在他的位置,估计是想趁着穆盛天如厕的时机行凶。
“凡是我见过的脸,都不会忘。”童杰讲诉着事发经过,“我一眼就认出他不是原来安排守在这儿的警卫,我本来想抓他个措手不及的,妈的,那家伙太狡猾,把我识破了,还没来得及出手他就给了我一镖,差点没折了我的眼睛!”
童杰的伤口位于左侧内眼角,再偏个两公分,就扎到眼珠子了,为了避免感染,医生用一块方形的白纱布蒙住了他的整个左眼,童杰不肯住院,又嫌白纱布难看,便弄了个独眼龙的黑眼罩盖在纱布上。
“老子要是抓不住这王八蛋,就辞职不干了,回家种田去!一辈子不进上海城!”童杰赌咒发誓着,刚降职,又栽了个大跟头,对于这个曾经风光一时的大队长来说,确实有些丢脸。
常天也觉得气噎,自以为部署已经非常严密,对方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了进来,在众警察的眼皮子底下杀死了一名警卫,虽然穆盛天平安无事地离开了上海,算是目的达到,但总的来说仍然颜面无光。
“车站码头都已经封锁,这十三郎若受了枪伤,便只能躲在城内,”常天分析着,“旅馆肯定不敢住,只能躲在同伙家里或者没人去的地方,另外,他伤得不轻,需要医生和伤药,多派些人盯着药铺,总会有收获的。”
“除了通缉令之外,再发一张药品实名购买令,”童杰补充道,“最近一段时间,凡是磺胺、盘尼西林等消炎药和金创药等,统统实名购买。”
“逼得他进黑市,”常天点头同意童杰的提议,“这事儿让帮会去办,横竖黑市药贩子就那么几个,可以缩小范围。”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通缉令的第二天,警局就收到了十几副自称是“目击者”寄来的“凶徒画像”。
常天看着桌上摊着的十几张画像,寄画者无一例外,全是匿名。
有好几张画像都是熟人——他们此刻正被关押在临时拘押所里。
“好戏!落井下石的、趁火打劫的、栽赃嫁祸的、自作聪明的,齐了。”常天失笑,对站在一边的警士丁夏说道。
“看一眼就能画得这么细致,咱们上海真是人才辈出!”
常天端详着其中一张画像,画中人是个眼熟的陌生人,三角眼,一脸横肉,常天想起来,此人正是那一日他和童杰在拘押所里看到的,左手臂会不自觉抽搐的那个人,已知姓吴名强,他是在一家小旅馆里被抓住的,七天前来的上海,从他的行李箱里搜出了一把勃朗宁,他的右手掌上有很厚的枪茧。
寄来画像的人还特别在旁注明了一行小字:身高约五尺七寸。
“……说是以前在奉系军阀杨宇霆的手下当过兵,孙传芳打杨宇霆的时候,战场上腿中过枪,所以跛了,然后就退出军队做点小生意。这次到上海来想开个米铺,被搜出的那把枪是用来防身的。”负责审讯嫌疑犯的李云森说道。
“你觉得他的话可信吗?”
“杨宇霆死了好几年了,他的部队早就散了,根本查不到档案。就算是真的当过兵又如何?当了兵再做匪,比普通匪徒更狠。”李云森冷冷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常天知道他对这一次抓来的很多犯人都用过刑,尤其是这个吴强,身上挨了他不少鞭子。常天知道李云森特别憎恨有军阀背景的人,据说他的父母便是因军阀混战而死,被流弹击中,却没有一条法律能为他报仇。大约由于他找不到仇人,所以怨气始终无法倾倒,李云森的眼神里总是有股狠劲,早年在第一监狱做狱警时便有虐囚的丑闻,十年前一个囚犯被折磨致死,其兄一怒之下竟跑去刺杀李云森,未能成功,自己反成了通缉犯,逃出了上海,这起丑闻事件因被报纸曝光而使得李云森差点被开除,但最终还是留了下来,警队里需要这样的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吴强那家伙身上的确也有种极度阴冷黑暗的气质,像狼,而且是离开狼群的狼。看活人的眼神永远是像在看着死人。送这画像的人也不知是想害他,还是想救他……但毫无疑问,他不是那个刺杀穆盛天的凶徒。
常天正思量着,下属王涛突然奔了进来。
“童长官说他的线人发现了一个可疑的人,现在北郊那边的新星纺织厂里,童长官自己先赶过去了,要我来跟你说一声,说有百分之八十可能就是十三郎。”
新星纺织厂是个被废弃了一年的工厂,原本是一对日本夫妻开的,后来人们发现纺织厂总有女工失踪,便报了警,最后在纺织厂食堂的院子里挖出了十几个女工被肢解后的尸体,那对夫妻作为杀人主犯被引渡回了日本,因为怕沾染晦气,厂子也没人愿意接手,就一直空着。
尽管是白天,工厂里也一片阴森,野草长到齐腰深,树木茂盛得狰狞,树叶们像一片片贪婪的小舌,卷吞着阳光和温度。
厂区里的安静让常天有些发毛。
推算时间,童杰应该比他先到半小时。
半小时可以发生很多事了,常天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理解童杰这么心急火燎单独行动的原因,他太需要一个功劳了,一个头功。
然而有太多人就是栽在这“太需要”三个字上的。
常天带着人冲进工厂机房。
童杰躺在地上,双目紧闭,胸部可见呼吸起伏,小腿裤脚卷起,腿肚子上有一个十字形的刀口。
离他不远处躺着两具男尸,两个都被子弹洞穿了额头。
听见人声,童杰睁开了眼。
“他妈的……他买通我的线人,联合起来给我设套……”童杰虚弱地骂道。
死者中有一个是童杰的线人阿星,正是他通知了童杰发现了“可疑人物”在买磺胺,阿星称自己会将人带到新星纺织厂。童杰稍后赶到,一进机房便差一点挨了黑枪,幸好他扑倒在了地上,在枪战中他杀死了阿星和袭击者,虽然没中弹,却被一条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蛇给咬了一口。
常天仔细检查了童杰的伤口:“幸好这蛇没毒,你又及时放了血。”
童杰一瘸一拐地走到两具尸体前,仔细端详着那差点要了他命的家伙,对方的身上除了额头没有其他的伤口,童杰流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不认识,没见过。他身上没伤,肯定不是十三郎。”
警察容易结仇,仇家也不一定亲自出手。
但至少这仇家对童杰有相当的了解,算准了童杰要抢头功必然会单独行动,所以才会设下这么一个局。
童杰站起身来,走到一处用麻布袋子铺成的地铺旁,地铺上有一大滩血迹,他用食指沾了沾血:“还是润的,没干透,就这一两天,这里肯定有受过伤的人呆过!”
常天心中一动,立刻指挥手下:“搜!”
童杰搜索着机房,很快就发现在右侧墙角放着一把铁锹,铁锹上的泥土也是润湿的。
常天顺着地板上散落的泥土走到食堂后院,发现了一处刚填平的地方,上面堆着三块石头,常天领着手下把坑挖开,一具新鲜的尸体被掘了出来,尸体的右侧肺部果然有一个弹孔,枪茧极厚,说明是个老枪客。尸体右手少掉一根小指,这个发现让常天愣了愣,他记得当年童杰所破获的那起灭门案的主凶也是只有九根手指。
“是你打中的那个刺客吗?”常天问道,“死了至少一天了。”
童杰找了块布将尸体的脸擦干净:“没错,就是他!”
“看来是十三郎的同伙要报仇。”常天分析道:“所以找到你的线人给你设套。”
童杰点点头:“这速度可真够快的……要没有内鬼,我这童字倒过来写!”
常天也有同感,首先,穆盛天的行程是保密的,只有警察内部人员才知道,那些无孔不入的记者,也是在穆盛天进入警官教习所之后才赶过来的,而当日的刺杀者也就是十三郎却无疑事先就布置好了射杀位置和逃跑路线。其次,为避免打草惊蛇,警方只对外称凶徒负伤逃走,并没有指明童杰是射伤凶徒的人,这消息只可能是从内部传出去的,而对方能准确无误地找到童杰的线人,说明对其了如指掌,没有内部人员做眼线,是不可能如此消息灵通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常天叹了口气,说完又瞟了童杰一眼,比出大拇指,“不管怎么样,先恭喜兄弟了,破了这么个大案,头功一件啊。”
童杰苦笑了一下。
吴强喝了三杯酒,放下一张钞票压在酒杯下,也不招呼小二结账,径直走出了酒馆。
常天远远地跟在他的后面。
这家伙自出了拘押所便一直在大街上溜达,逛了百货公司,喝了咖啡,吃了南翔小笼包,看了场电影,又出来喝了小酒……
常天对自己的乔装和跟踪能力颇有自信,现在他在别人眼里就是一游手好闲的小瘪三,他估计对方只是天性谨慎,倒不一定是发现了他,但此人越是如此,便越是可疑。
常天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对这个吴强如此上心,大约是童杰立下大功让他感到压力,觉得非得做些事不可,但又不完全是这样,总之,凭借直觉,这吴强像是个要惹出大乱子的家伙。
吴强走进了一家夜总会。
常天犹豫了一下,正要跟上去,忽然觉得脑后一阵剧痛,接着便双眼一黑,失去了知觉。等到他醒来时已经是凌晨六点,常天发现自己躺在一条肮脏的充满了尿臊气的巷子里,和一堆垃圾过了一夜。
他揉着仍然发痛的后脑勺走出了巷子,几个男人从隔壁的巷子里尖叫着跑了出来。
“杀人啦!杀人啦!”
常天冲了进去。
吴强趴在血泊里,背上三刀,颈动脉上一刀。在离尸体不远处还有一个血泊,地上有爬过的痕迹,可以大致判断吴强曾经挣扎求生,试图爬出巷子,最后致命的是颈动脉上的那一刀。常天发现吴强的右手食指指着地上的一个三横两竖交叉组成的标记,这个标记无疑是吴强死前挣扎写下的。常天认得这个标记,这是一个杀手组织的暗语,意思是“警察”。
难道杀死吴强的人是个警察?!
是了,吴强被放出拘押所的日子只有内部人员清楚,对方当然也认得自己,为了不让自己碍事,所以那内鬼打晕了他,然后杀死了吴强。
常天仔细研究伤口,发现蹊跷的是背上的三刀刀口十分平滑,而颈动脉上的那一刀却有着锯齿的痕迹,显然不是同一凶器——凶手为什么要临时更换凶器?
“我看见的,那人从背后捅了他几刀,盆子掉下去了,他便吓跑了。”目击者是楼上的住户许先生,他正准备往窗下倒水,却无意发现了这起谋杀,可惜的是巷子里没有灯,他无法看清凶手的长相,由于害怕被报复,他大约等了一刻钟才敢约人下楼来看。
常天在尸体旁蹲了下来,如果按照许先生的说法,第一个凶手在被发现之后便逃跑了,死者脖子上的这一刀很有可能是出自另外一个人之手,如此也可解释凶器不同了。多半是那三刀并没有立即要了吴强的命,之后便有人趁火打劫补了一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常天喃喃道。
袭警,杀人,潜藏的内鬼……这不是一起普通的案子。但骆杨却要求不得声张,常天只能秘密调查,他理解,在经历了穆盛天的事件之后,警局暂时不能有任何丑闻。
“这是嫁祸。”骆杨提醒常天,“记住,只能是嫁祸。”
常天苦笑。
吴强的尸体躺在警局专门用来停放尸体的房间里。
常天拿着剃刀走了进去,将吴强的头发剃了个精光——头皮上露出了一个文身:
一把藏蓝色月牙形的弯刀。
常天打了个寒战,这个文身他见过,还非常熟悉。
“这里面的水很深哪!”听了常天对案发现场的描述后,童杰也开始分析,“如果我们假设,暗语是吴强本人留下的。那他怎么能确认对方是警察?第一种可能,吴强认识凶手;第二种可能:对方自报家门——但自报的未必是真的。”
常天思考了下,点点头:“你这个推论是一种可能。还有另一种可能,我怀疑,这暗语并不是吴强本人留下的。是那补刀人借吴强之手做的一次栽赃嫁祸,目的是把杀手组织的视线引到警察身上,自己得以逃脱。吴强的头上有杀手组织的文身标志,但这个标志不剃光头发是看不见的,依据这个杀手组织的规矩,一旦暴露身份是会被处死的,所以除了中间人和组织内部成员,不大可能有其他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但这个补刀人却熟知他们的暗语,最大的可能,他也是杀手组织的成员,他早就认识吴强,不用剃头也知道吴强的身份。”
“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组织?”童杰问道,“你又怎么知道他们的暗语和标记?”
“说来话长。”常天说道,“我年轻时无意救过一个人,这是机缘巧合。头上有文身这个事情,是他告诉我的。他曾是这个组织里的杀手,他给我讲了不少关于这个组织的事,暗语也是跟他学的。这个组织名叫‘千刀’,专门绑架和训练孤儿做杀手,据说老大是行伍出身,在日本读过军官学校,军阀混战的时候上过战场,手段毒辣,进行的是军事化管理,规矩很可怕,任务失败的人会被处以鞭刑,一直鞭打到死。还有专门的机构负责处理背叛组织或离开组织的成员,要实施剥皮抽筋的极刑,死前受尽折磨。”
童杰打了个寒战:“真是可怕。你救的那人后来怎么了?他是怎么逃掉的?”
常天摇了摇头:“他自杀了。”
“如果真的有两个凶手。我估计这个补刀人,是想让这个组织来对付他想杀的警察。”童杰的眼里闪过一道寒光,“以逸待劳。”
“如果对方是有特定的目标要嫁祸,那便会有下一步的动作。”常天说道。
“他杀了自己组织里的成员,如果被查出来会怎么样?”
“杀无赦。”
“你会管这案子吗?”童杰问道。
“说实话,不想趟这浑水。”常天摇摇头,“如果不是深仇大恨,没有人会冒这么大的风险。”
“我有一个猜测。”童杰说道,“这个‘黄雀’是个叛徒,这个吴强就是那什么组织派了来追杀他的,他挑拨警察和千刀组织的关系,要来个一石二鸟。”
常天想起了那幅匿名寄来的画像,吴强是千刀组织的人,如果寄出画像的人想把行刺穆盛天的事推到吴强的身上,也就相当于是想让整个警局和千刀组织对立起来,至少吴强会被警局逮捕……这对于一个叛逃者来说确实是有利的。那么寄出画像的人和最后杀死吴强的人很可能就是同一个人。嗯,如果是这样的话,警局里有内应的说法就不通了,否则他不可能不知道吴强已经被抓进了拘押所,那补刀人就不会寄出画像。
假如真的有两个凶手,把第一个凶手称为A,第二个凶手称为B,不管是A还是B,没有内应,就不可能获知吴强被释放的准确日期,也就不可能跟踪。
能够清楚吴强行踪的应该是警察,至少有警察做内应。一个见过拘押所所有犯人的警察。
A清楚吴强的行踪,A应该是打晕自己的人,之所以打晕自己是因为他认出了自己,只有熟悉他的人能认出他的乔装,所以A应该是熟悉警局的人,那么A不会是寄出画像的人,B没有内应,B认识吴强,B可能是寄出画像的人,B懂得千刀暗语,B可能是在跟踪A。
可是A刺杀吴的动机是什么呢?他知道吴强的身份吗?难道他就不怕惹上“千刀”这么可怕的敌人吗?
“但就算吴强死了,也还会有别人来找他的,他始终是逃不了的。搞出这么一件事,又杀了组织里的人,只会让他的下场更惨。”常天说道。
童杰沉默半晌后道:“你说得对,这个B如果不是有深仇大恨,他应该会专心逃命。”
童杰又要升官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官复原职,只不过是在另一个区南市做保安警察队副队长,比原来只低半级。
常天听说骆杨为此颇费了不少功夫,说了不少好话,这样的热心是破天荒的。
“他不是池中之鱼,咱这庙里太小,搁不下的。”大约是怕常天不满,骆杨专门找了他做单独解释,“我只怕有朝一日咱们都做了他垫背的石头。”
骆杨很少如此直接,这算是相当交心的话了。常天十分理解骆杨妒才忌能害怕无法掌控童杰的心理,不过没有背景的童杰竟让他如此心虚,这倒大大出乎常天的预料。
“三起三伏不到老。”童杰在饯别宴上说的这句话让在座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因为升职的人都忌讳不吉利的话,常天却对童杰刮目相看,难得遇到一个明白人,能看透这一点,便也没什么能打倒他了。
酒过数巡,大部分赴宴者都喝得醉眼迷离,作为主人的童杰却反而是最清醒的一个,而醉得最厉害的人却是一向以冷静著称的李云森,他几乎是不要命地灌酒,不仅灌自己酒,也灌别人酒,童杰单和他便喝了七八碗。
到后来,李云森竟索性撒起酒疯来。
“说得好!三起三伏不到老,我做了十五年警察,就起来这么一点点!”李云森用拇指掐着小指比划着,“为了这么一点点,我没有朋友,没有兄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就只有你们!我知道,你们在背后都叫我死人脸,棺材嘴!”
李云森红着眼抓住童杰的手,“你是我的兄弟吗?你是我的朋友吗?”
童杰没有说话,尴尬地把李云森的手掰开。
李云森又转而抓住了常天的胳膊:“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你从来不约我喝酒,你没拿我当兄弟。”
常天有些感慨:外强中干一词真是传神,外表越是强悍的,内心越是脆弱,也不知这李云森受了什么刺激,今日竟如此大反常态,或者童杰就是那个刺激?同样没有背景没有后台,一个前途似锦,高朋满座,一个却似乎注定要和冰冷的刑具打一辈子交道。
“找个人把他送回去,成何体统?!”骆杨最见不得这些不上台面的,皱着眉头先离开了。
常天和童杰便架着李云森往外走。
走到路口处时,原本已经瘫软意识迷糊的李云森忽然一把将童杰推了出去,童杰猝不及防地跌倒在了地上,几乎是同时,一颗子弹打在了童杰的左脚边。
常天立刻带着李云森一起卧倒。
李云森却挣脱了常天跳了起来。
“来呀!来呀!老子不怕你们!有本事朝着这儿打,”他指着自己的头,“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童杰再次将他扑倒。
枪响了。
子弹打在童杰的肩膀上,他惨叫一声,晕了过去。李云森这时方有些清醒,他轻轻推开压住他的童杰。
“喂喂?”
一颗子弹射进他的胸部。
门外的枪声让大部分醉汉都清醒了过来,一群警察冲出来,枪声胡乱响做一片。
附近的建筑物如怪兽一般林立着,射击者藏在怪兽的身体里。
常天看见街对面三层华丰银行大楼的楼顶出现了一个人影,毫不犹豫地抬枪射出一颗子弹,人影闪了闪,消失了。
警士们在银行大楼的顶端发现了血迹和三颗M1924毛瑟步枪的弹壳,与李云森及童杰所中子弹类型完全吻合。
毫无疑问,这正是凶手的埋伏地。
“银行五点下班,保安会清场,”常天分析着,“大门的锁没有被破坏,所以只可是在五点以前就埋伏在楼顶的,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我们会到那家餐厅去吃饭。”
“我早说过有内鬼。”童杰的神情十分黯然,他的伤并无大碍,但李云森却因抢救无效去世了,常天严密封锁了消息,对外宣称李云森仍在昏迷中,目前除了参与手术的医护人员之外,只有骆杨、童杰和常天的两个心腹知道实情。
常天在李云森的家里找到了一张写着“十年血债、时候已到”的血书,字迹明显不是李云森的,这是李云森的仇人找上了门,这似乎也可以解释李云森情绪失控的缘故,他本不是善男信女,做过的亏心事又不可能找警局解决,只能惶惶终日。
“如果是仇人,听到他没死的消息就还会找上门来,我们就来个瓮中捉鳖。”这是常天的计划。
童杰却并不对此表示乐观:“未必,那人会猜到这是一个陷阱。他怎么还会以身犯险?”
“听说千刀组织最近进了一批毛瑟24。”常天说道。
“你是说,杀人的是千刀那帮人?”童杰打了个寒战,“李云森就是那个他们要找的人?不像啊,他什么背景都没有,我是说,他只是个小角色。”
“千刀杀人,不问出身,只问出价。”常天道,“别忘了,李云森曾有个大仇人,一直没抓到。这么多年,不定在哪儿发了财,凑足了买凶的钱。”
童杰仍是摇头:“那凶手何必写血书呢?这样李云森就有了防备了。”
“憋了这么多年,他要的就是一个痛快吧?”常天冷笑,“谁又能防得住千刀呢?”
常天走进医院的花园里。
已经三天了,预想中的刺杀并没有发生。
难不成真的被童杰说中了,内鬼还是把消息传了出去,千刀知道已经得逞,便不再来。
那么这也就意味着,他身边的人出了问题。
就这样结束了吗?
什么都不需要再做了吗?
常天叹了口气,将目光转移到身旁一个正在玩着草叶的小男孩,小男孩用长长的草叶在池塘里舀了水,然后将水滴到地上的蚂蚁身上,被袭击的蚂蚁躺在水泊里可怜巴巴地挣扎着。水滴沿着草叶不断地滴落着,地上留下数滴圆形的水印。
常天的心中忽然一动,那些水印在他的眼里悉数变成了红色。
他站起身来,匆匆走出医院大门。
一群人却正往医院里冲,其中三四个被人搀扶着,脸上身上都是鲜血淋漓,还有两个躺在担架上,脸部血肉模糊。
“救命啦,救命啦!”
常天愣了愣,随手抓住其中一个。
“出什么事了?”
“爆炸了!”
出事的地点在闸北的一个火柴厂里,车间里用来囤积火药的仓库忽然爆炸,幸好是中午,大部分的工人都在外吃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常天急急地赶回了警局,径直走进了案宗档案室。
“宋雄,性别男,米铺苦力,不识字,”常天翻到当年刺杀李云森的凶徒的档案,“身高五尺五寸……”
童杰站在江边,点燃了一根烟,默默地抽着。
江水被夕照染成金红色,波光粼粼地游动着,像一条巨大的金龙的背。
“发什么呆?有心事?”常天走到童杰面前,也拿出一根香烟来点燃了。
童杰有些吃惊。
“你怎么在这儿?”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特别喜欢看江水。”常天说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童杰便叹了口气:“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说得好。”常天点点头,“我一直都当你是个明白人。我是特地来找你的,想带你去见个人。”
童杰摇了摇头:“对不起,今天不行,我在等人。”
“你等的人不会来了。”常天说道。
童杰浑身僵硬,片刻后软下来看向常天。
常天从口袋里拿出一团毛线,他将毛线的一端系在一棵树上,将另一端系在另一棵树上,绷直,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装了液体的红色气球,绑在线上。
常天退后几步,拿出一只飞镖,嗖地射向气球,气球破了,里面的红色液体漏出来,沿着绳子蔓延,并同时滴到地面上,地上出现了十几滴圆形的血滴。
“很像是人受伤后留下的。”
童杰没作声,盯着手指上的烟头看。
常天拿出一根火柴扔到线的两端,线便立刻燃了起来,线落到了地上,火渐渐熄灭。
“线上抹了油,开枪也可以引燃。”
童杰苦笑:“我便知道,如果有人能识破,那个人必定是你。”
“所以根本就没有要刺杀穆盛天的刺客,你才是真正的十三郎!那名守卫是你杀的,你事先就在墙上布置了血迹和脚印,为了保证血迹是新鲜的,你用了这一招,我查过你的档案,你以前为了生计在街头卖艺,最擅长的就是飞刀。你用飞刀射破了装了鲜血的气球,然后开枪打断绳子,造成刺客负伤逃跑的假象,然后,又叫你的线人阿星和你一起去纺织厂,你杀了阿星和那个所谓的十三郎的同伙,造成你被袭击的假象,至于那具尸体,是你亲自埋在那儿的,他是你找来的替死鬼。因为十三郎必须死,死了才不会有人查下去。当你说警局里有内鬼的时候我一直很纠结,因为我是真的无法确认凶手是否真的在警局有内应,李云森房间里那封信上的字迹和寄来吴强画像的人的字迹一模一样,这把我搞糊涂了,如果他是凶手,如果他真的有内应就应该知道吴强被关在警局,就不该寄来那画像,可如果他没有内应,又怎么会如此清楚目标的行踪,能事先埋伏在银行楼上?后来我忽然想通了,这根本就是有人想要故意把水搅浑,寄画像的人是最后杀死吴强的那个人,但却不是杀死李云森的人。”
常天叹了口气:“其实当时你有起恻隐之心,你扑倒他的时候是真的想救他,是不是?”
童杰点了点头:“没错。一时心软。他像很多年前的我。”
“我相信你是真心的,一时良心发现,差一点丢了命,所以我把你排除了出去,可是把你排除出去之后,很多事都想不通。”常天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李云森房间里的纸条是你放进去的,而那原本是寄给你的。你搞出那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借警方之力帮你确定仇人,你本以为那个人是吴强,我猜你之所以这么确定,一定是因为有人曾经袭击过你,而且他的特征,尤其是抽搐的特征,和吴强一模一样。所以在吴强被释放后你跟踪他,为了怕我碍事,你打晕了我,你想杀死他,却没想到被人发现,只能匆匆逃走,而真正想杀你的人,一个一直跟踪你的人,也就是B,在吴强身上补了一刀,这时你才发现自己上了当。你从我的嘴里知道了千刀这个组织,你猜到B可能是叛徒,在这种情况下都来找你报仇,说明你们仇恨极深,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只要他出手,你就会暴露,我就会怀疑你,所以你必须再找一个替死鬼了,你选了李云森,你雇了千刀的人杀他,这样我们都会以为李云森就是给了吴强三刀的凶手A,之后,你大概和千刀也做了交易,由你来做饵,把他们的叛徒,也就是B出来。你今天到这里来,就是等那个人对你下手,是不是?”
童杰沉默着。
“你杀了无辜的人为你垫背,一来找到了你的仇人,二来又成了抓捕刺客的英雄,真是机关算尽啊!”
“他们并不无辜。”童杰说道,“他是十年前陆家灭门惨案的真凶,我一直在找他,我给了他应受的,只是晚了十年。”
常天一愣:“那么蔡成东呢?他当年也是一个替死鬼?!”
“如果不能破案,我就会被当作背黑锅的人,会被踢出警局,你知道他们一直这么干,”童杰说道,“蔡成东也是个恶棍,人家叫他九指阎王!身上有好几条人命,只是没有证据而已。”
“那么阿星呢?那个守卫呢?李云森呢?!他们都该死吗?!”
童杰咬了咬牙,“总要有人牺牲的。你应该懂得这个世道。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我曾经也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相信只要有能力就一定能实现我的理想。可是现实呢?!我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么同流合污。我是想做事的,但不能做一只被人家呼来喝去的狗,我不想做人家的棋子。伸张正义靠的不是指是能力,还有权力,没有权力,你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恶人逍遥法外!有了权力,我可以做很多事,可以抓住更多更可怕的人,可以救更多的好人……你为什么不算算我救过的人?!”
这一回轮到常天沉默了。
“怪不得那张纸条上写着‘十年血债’,想来应该是和蔡成东有关了,我听说他有个弟弟,后来失踪了。”沉默良久之后,常天说道。
“你没有带人来。”童杰望着四周,四周很安静,“其实你是打算给我机会的。你会给我机会对吗?我一直把你当个知己。我知道你懂我。”
常天转过身。
“离开上海吧,别再回来了。”
童杰拔出枪,对准常天的背影。
一个子弹呼啸而来,射进了童杰的额头。
童杰倒在地上。
常天的手下丁夏从树丛里走出来。
“此人真是无可救药。”
常天的喉头哽咽了一下。
“就说是工伤吧。”
深夜。
医院。
走廊上的电灯忽然全部熄灭。
一个黑影溜进了其中一间单人病房,病床上躺着的男子整个头部都被纱布裹着,看不清脸。
黑影拔出刀,对准男子准备下刺。
床上的男子却忽然翻了个身,滚到了床下。
与此同时,一发子弹射进黑影的左腿。
黑影惨叫倒下的时候,蜡烛光与手电光同时亮起。
中枪者遮住眼睛——他的整个头部也都被纱布裹着。
“想不到你真的会铤而走险。”常天走到前者身旁蹲下来,“但是你来晚了,你的仇人童杰已经死了。”
孙进坐在审讯桌前的椅子上,他腿上的枪伤已经包扎过了,他的头部仍然包着纱布,纱布下是一张可怕的脸,货真价实的毁容——他是闸北火柴厂爆炸案的受害人之一。
“你的真名叫什么?”常天问。
孙进的身体震动了一下。
“我有你的签名。”常天拿起吴强的画像和从李云森的家里搜出的字条,“这个也是你写的吧?你和童杰到底有什么仇?你是姓蔡吧?”
孙进挺直了腰:“我是蔡成云。”
“蔡成东的弟弟?”常天点点头,“果然如此。”
“是你给我设的局?”蔡成云问。
常天没有否认,他故意放出消息,说童杰因抓捕犯人受了重伤入院,本来他并没有把握一定会有收获,但是蔡成云真的出现了。
他以孙进为化名,一直躲在火柴厂里,用工人的身份做掩护。
很明显,火柴厂的爆炸并不是一起意外。
“是你干的吧?”常天说道,“为了躲避千刀,你需要一个意外,一个谁都不会怀疑有问题的意外。你把自己的容貌毁了,千刀的人就认不出你了。你就可以活下去了。”
蔡成云立刻紧张地看着四周,整个审讯室里只有他和常天两个人。
“不用害怕。千刀的人还不知道你在这儿。”常天说道。
“你怎么会知道?”蔡成云问道。
这句话本身就是答案,常天叹了口气。
“那场爆炸,有一个人死了,两个人废了手,还有两个毁了容,我知道你是为了躲避千刀才这么做的,可是你不该把无辜的人都拖下水。你毁了五个家庭。他们曾经是你的工友,并没有伤害过你。”
蔡成云沉默了片刻:“会枪毙吗?”
常天点点头。
“很好,至少死得很干净。”
“既然连死都不怕,为什么不好好活?!”常天吼了起来。
“你以为我愿意这么活吗?”蔡成云也激动起来,“如果不是姓童的那王八蛋杀了我哥哥,我就不会被所有人欺负,我就不会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我就不会过得生不如死!如果不是这样,我不可能会被千刀的人带走,这十年我根本就没过过一天人过的日子!”
“既然已经逃出来了,”常天问道:“为什么不重新开始?!”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他们找到,所以在我死之前,我得把仇报了。”蔡成云说道:“我不能白白地被人毁了一辈子。”
“所以你找到童杰报仇。可惜你的能力还不足以暗杀他,再加上你背叛了组织,正在被人追杀,自顾不暇,那个吴强就是追杀你的人,你自作聪明,冒充吴强袭击童杰,想借童杰之手帮你除去敌人,然后又在吴强的手势上做手脚,想借千刀之力杀死童杰,最后的计划就是自毁容貌来个金蝉脱壳。”
“姓童的太狡猾。”蔡成云叹了口气,“他竟然找了替死鬼,而且还雇了千刀的人。”
“所以你只能躲起来了,毁容自保,等待时机。”常天说道,“为了你自己的平安,你不惜牺牲那么多无辜的人为你做掩护!你和当年的童杰有什么区别?”
“我是被逼的,这个世界除了我哥,谁都没对我好过。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或许你真的吃了很多苦。但你有没有想过,那是因为你哥哥造孽在先!如果你哥哥真是个好人,怎会没有朋友?当年又怎么会没人帮你一把,一切有因才有果。”常天说道,“很多人过得比你苦,可他们还是善良的活着。”
“也许对你们来讲我哥哥是个恶人,可对我来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他供我吃饭,让我有房子住,有床睡,还送我去读书,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他值得我为他做任何事。”蔡成云站了起来,“不用废话了。告诉我,会很快执行死刑吗?”
“我尽量赶在千刀之前。”常天说道,“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很好。”蔡成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