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丢失了我的矛,你看见了吗?
我在营房内如沙丘般的帐蓬中寻找,不放过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战前之夜,很多战士都在月光下磨刀、或枪。他们在平整的青石上,蘸清水和月光,让手中的锋刃变得雪亮。锋刃在明天注定要变得鲜红,它们在进入敌人身体时,古战场上又将多一个屈死的魂灵。
你看见我的矛了吗?我问磨刀的战士。
它不会丢在敌人身上吧。战士抬起头让月辉洒进如星的眼眸,我看见他的额头饱满光滑,还不曾留有沧桑的印记。他的刀早已雪亮,但他仍然不停地磨。兄弟你的刀已足以砍进任何敌人的胸膛,你该歇歇了,养足精神明天好上战场,我说。
大哥你还是去找你的矛吧,我磨的不是刀而是勇气,年轻的战士说。
月光下又一堆篝火生起,我在穿越它时看到又有战士开始磨刀。月光下的营房寂静,起伏的帐蓬在微风中轻摇,月辉让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层薄霜。我想到这又是秋天了,杀戮在秋天里发生,我们都是秋天战场上等待杀敌的战士。
可是我的矛呢?我的矛在战前之夜丢失了。我的矛不用磨也肯定锋利,它在三天前还轻易地刺入三名敌人的胸膛。鲜血顺着枪杆流到我的手上,我赤红的双手在秋风里散发着浓浓的血腥气。我为我的矛骄傲,它的荣耀是用敌人的生命换取。我后来在战场边上一条小河畔沉思,战斗已经结束,我不想让鲜血仍然留在我的手上。我洗手时忽然开始呕吐,呕吐在秋天的战场边上。
我的矛那时就躺在我的脚下,我呕吐的秽物并不曾将它沾染。它的锋刃那时在月光下,如寒冰样森然。我将脸颊贴近锋刃,我需要刺痛来驱除心内的屈辱。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曾是呕吐的战士。
我的矛在今夜不翼而飞,我在如沙丘的营房内寻找。我问遍了所有磨刀的战士,他们都说我的矛一定丢在战场上了。我闭上眼睛想象我那矛的形状,内心油然生出许多恐慌。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将和我的战友们冲进敌人的营寨,在敌人的睡梦中结束他们的生命。我知道那时注定会有许多鲜血流出,许多年后,敌人的营寨将会变成花海,每一朵花都红得像血一般艳。
我寻找我的矛,在战斗前夜。我是营房里唯一空手的战士。
我穿越营房,我将独自去三日前的战场。月光下,我必须先接受卫兵的盘问。卫兵伫立在营房的最前沿,他们在月光下持矛伫立的姿态将随天上月一道永恒。我说我把矛丢在战场上了,我今夜一定要找回来,因为天亮前我还必须战斗。
卫兵说你就是那个军队里唯一呕吐的士兵吧,你的懦弱让你今夜要逃离战场了。
我怎么会!我挺直了胸膛抑住心内滋生的屈辱。我跟你说我是去寻找我的矛,要不你的借给我,明天凯旋归来我一定还你一把敌人最锋利的矛。
我不要你的矛也不把我的矛借给你,你还是去寻找你自己的矛吧。卫兵放行时的神态和他们的姿态一样冰冷。他说,你要寻不到你的矛就不要回来了,没有兵器的人不配称作战士。
我一定会回来,即使寻不到我的矛。我昂首走出营寨浑身都充满了力量,我回身冲目送我的卫兵大声叫:我──不──是──逃──兵!
鲜血早已干涸,走进战场的夜晚,需要屏气凝息,才能不惊动魂灵。秋风猎猎,只有风孤独地穿越旷野,我与风同行,来寻我的矛。我的矛在哪里?我凝视一地的银霜,在焦黄的枯草丛中,沿着干涸的血的印记向前。
我将永远铭记这里曾是战场,纵然它在往后的日子里,再没有杀戮。我在轻盈穿越的过程中,听见无数魂灵的哭泣,几千年后当人们来凭吊古战场时,你们听到的不是厮杀呐喊,只有哭泣。在哭泣背后,你会发现真正源于历史,源于战争的内涵,还有战士流了几千年的鲜血。
今夜,我不是来凭吊,战争还没有结束,敌人的血仍然等待流淌,我来寻找我的矛,我的矛在哪里?星月沉寂。我在秋风中低低地呜咽,我想我再寻不到我的矛了。
许多年后,已做了将军的我仍然不能忘记我这晚的哭泣。我无力地坐在战场中央,全身似不胜寒意地不住颤栗。那时我忘记了我是即将战斗的战士,我像个迷途的孩子,我找不到归家的路了。谁能告诉我失去兵器的战士该如何战斗,抑或是迷途的孩子该如何回家。
我坐在战场中央,坐在秋风萧瑟的夜里,取出我的笛。
我的笛声是我的哭泣,它聚集无数魂灵聚在我的身边聆听。我的左边是战友,右边是敌人。我看到他们一样的血迹斑斑伤痕累累。魂灵们随笛声舞蹈,很快就乱了阵营,我再分辨不出谁是战友谁是敌人了。魂灵们说你再不要寻你的矛了,矛的锋利可以杀死敌人,也能杀死自己。
我的笛声说还是要寻我的矛,我的家已变成了战场,我的亲人已死在战斗中,现在除了战斗,我难道还有别的事可做?我要寻我的矛,我是持矛的战士,我必须战斗。
魂灵们的叹息掩过笛声变成秋夜里一道惊雷。魂灵们说如此你必将进入我们的世界。你们的世界里可有战斗?我们的世界里只有风,秋风。无数魂灵在秋风中瑟缩,他们说我们的世界里安静极了,魂灵是不分国度,不分种族的。但我们生前的伤永远痛,我们还要永远抵御秋风的刺骨之寒。
我的笛声思考片刻说我还是要寻我的矛,我宁愿去进你们的世界。
我看见月光这时倏地消失,秋风经过我身边也悄然而止。你在笛声中去寻你的矛吧。魂灵的声音说,这是个战争的年代,持矛的战士不会失去他的矛,永远不会,他唯一可能失去的,就是他的生命。战士的生命不属于自己,战士是战争的奴隶。
我的笛声呼唤矛的出现,我持笛而行,魂灵们都远远落在了后面。我走在旷野里,寻觅我的矛。你必须承认这是片已消逝的战场,它离三日前的厮杀已间隔数百年。所有战争的痕迹浓缩为干涸的血,倒下的战士已化作魂灵在秋风里飘荡。他们永远回不去他们的家园了,他们把自己交给了战争,所以便要永远守护这片已消失的战场。
而我仍然要义无反顾地加入每一场战斗,我的战斗还没有结束。
我的矛在哪里?我尾随我的笛声爬上一座小山岗,我看见我的矛立在前方不远的山坡上了。那果真是我的矛,魂灵们远远逡行都不敢上前。矛插入地下的锋利仍然寒气袭人,比秋风更烈。
我该狂奔还是慢行结束与矛的距离?我终于持矛在手,让它的锋利直插苍穹,这时我便凝聚了天与地的精气,星月亦为之暗淡。
你可以看到战斗前青年战士的持矛长啸,这时请忘记他的呕吐和哭泣。他即将在天明前和战友去偷袭敌人的营寨,他手中长矛的锋利可以贯穿一切敌人的胸膛。走进历史,你还会发现他被鲜血染得赤红的战袍,还有这个夜晚他和魂灵的约定。
持矛战士看到月已偏西了,我知道战斗即将开始。我要回我那些磨刀的战友身边,还有那曾经讥笑我的卫兵。在今后的战斗中,我不会呕吐,也不会哭泣。我已接受了无数魂灵的诅咒,我必将进入他们的世界,在战斗中。我是受过诅咒的战士,我注定要在战斗中成为英雄。
我寻到我的矛了,我对那些仍在磨刀的战友说他们仍在磨刀,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他们不关心我的矛失而复得,他们的目光里呈现种死样的灰暗。
他们的刀已经很锋利,他们磨的不是锋利,而是勇气。
这一晚我在帐蓬里抱矛而眠,如同拥抱曾在梦中出现的女子。我在战斗前夜梦到了战斗,汇流成河的血液在我的矛下流淌,所有的敌人都倒在我的脚下。战士的梦中当然只有胜利,但是在最后,我却见到有名女子在血的河流中挣扎,想看清她的脸时,战鼓便响了。
战鼓响在黎明前的营寨里,磨刀的战士早已整装待发。夜色里看不见他们的倦意,只见他们刀枪的光芒刺破黑暗。我的矛就在手中,我的矛剌破秋风时发出剌耳的尖啸。我和我的矛在这个黎明勇往直前直冲向敌人的营寨,我越过我的战友们最先抵达。
黎明前战斗的第一滴血,飞快地在我矛头盛开。
让我们走进战争,踏着敌人或自己的尸体。我们可以看见无数战士倒下时划出优美的弧线,每一朵弧线上方,都绽放一朵美丽的血花。在秋日黎明的薄暮里,有旗帜升起,有旗帜倒下,纵火的战士已变成了火,狼烟迅速弥漫我们的双眼。让我们聆听,战争的声音就在耳边起伏,战马嘶鸣,刀枪怒吼,身躯轰然倒下时大地的震憾。我们看到的所有战场都有鲜红的土地,我们的目光必须穿越狼烟,才能看清血的流速。它缓缓地却又永不停息地流在历史中,作为六朝古都,金陵粉黛一些画卷的背景。
走进战争,其实我们便走进了历史。这时你最不能忽略的,便是战争中死去的战士和战马,还有千年后已锈迹斑斑的,我们的刀,我们的矛,我们的弓和箭。
其实不是我们走进战争,是战争走进了我们。我们别无选择,只有战斗。
你该看到那个秋月黎明前持矛战士的勇猛和无畏,他那杆凝聚无数魂灵诅咒的矛,在苍茫天宇下挥动,向生命挑战。持矛战士知道自已注定要成为英雄,这个过程需要在杀戮中完成。他的矛剌穿一个个敌人的胸膛,他将敌人的尸体任意甩落在战场的每个角落,他所向披靡。持矛战士是黎明前偷袭战斗中最出色的战士,他的双眼甚至能洞穿黑暗,看到敌人内心的恐慌。
敌人踏过死亡仍然不断出现,持矛战士如猿猴般敏捷,不断避开迎面而来的刀和枪,他的矛虽然锋利,有时也剌不穿敌人的盾。有时他的对手,比他更强悍。我是受过诅咒的战士,我必将走进魂灵的世界。持矛战士的怒吼中响起无数魂灵的回应,他的矛指向天边时,第一缕阳光便顺着矛头落入他的掌心。阳光驱散阴霾,虽然是秋天,虽然有秋风呜咽。阳光下的杀戮,却仍然更悲壮残酷。我们看见长矛剌穿盾牌后矛头涌出的鲜红,鲜红也不能掩没它的锋刃刀在阳光下闪烁。持矛战士意气奋发飞扬跋扈,战斗之后他的名子将在所有战士中流传。
(这场战斗在卯时以持矛战士所在军队的胜利结束。但这只是无数战斗中的一场,侵略者仍在我们的土地上肆虐,所以,战斗仍在继续。)
持矛战士在阳光下擦他的矛,用一块很白的布。他身后的战场已沉寂,有许多士兵正在收拾残骸。持矛战士很快便擦去了他矛上的血迹,但他的手却已变得鲜红。持矛战士在战斗结束后想要寻找一条河流,抑或是一汪可拭去手上鲜红的水。他离开战场向旷野更深处前进,他感到这个清晨身子异常疲惫。他的矛仍紧握在手中,他已经不用再寻他的矛了,他在战斗后只需要水,来拭去战斗留在身上的印记。持矛战士的愿望在这个清晨终将成空。
我们可以看到战场边上已成废墟的小镇,所有的废墟都能与旷野相融。我们可以设想所有小镇在清晨的风中升起的炊烟,名叫鸡或狗的动物悠闲地在雾岚里行走。你穿越宽脊飞檐的青砖黑瓦,便走进了门背后的温暖。
持矛战士走过废墟时没有停留,废弃的小镇只是旷野里一副凄凉的写意。
你已经寻到了你的矛并且成为战斗中的英雄,你还要去哪里,寻找些什么?曾在月光下持矛伫立的卫兵问我,他说战斗已经结束,你该回我们的营房等待庆功的酒宴。
我要寻找水呵,战争结束我便用不着我的矛了。我要去找一些水来洗去手上的鲜红。敌人已经死去,可他们的血仍然留在我的手上,我总不能用带血的手握我的杯子吧。
你的寻找注定是徒劳,你找不到水了。河流在临近战场时注定要枯竭,杀戮声中,所有的泉水都停止涌动。水是活泼而明快的,它也惧怕死亡,它要远离战场,流向一些宁静的村庄或者城市,供人们饮用或者洗濯。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真正的战士只需要烈酒和鲜血,水的温柔会褪去你的杀气,让你成不了英雄。
我是英雄!我站在秋日阳光下的一个土坡上大声说,我是英雄,我注定有一天要进入魂灵的世界。但是现在,战斗结束后的战士需要一些水,我的手上沾满鲜血,鲜血总让我想起罪恶,尽管,正是这些鲜血注定我日后会成为英雄,也成为魂灵——战争的魂灵,战魂。
曾在月光下持矛伫立的卫兵不再说什么,他开始转身帮着另一名战士抬一具尸体。我经过他们时,看见尸体的额头饱满光滑,还不曾留有沧桑的印记。已逝去的年轻战士仍握着他的刀,刀锋在阳光的旷野里回映着水光,我看见名叫勇气的精灵在他的头上盘旋,完成一个俯冲的姿势后终于消失不见。已逝去的年轻战士再无所畏了,他的灵魂将永远守卫这片战场。
我还是要去寻找水,我没有忘记我的双手被血染得鲜红。
我向旷野深处前进,越过已成废墟的昨日小镇,将身后微许的烟尘抛开。我的战友们还在战场上收拾残骸,他们牵走敌人遗落的战马,捡起横卧在地上无主的兵器和帐蓬。战争的所有内涵就是掠夺,我们掠夺到了财物,战争掠夺了我们生命。
行走间我看到田野里荒芜着大片的土地,土地上还留有农人耕作的痕迹。这时我回头仍可以看到战场,战场在农人的田地边人声鼎沸。我是来寻找水的,我与战争无关。我看到枯竭的沟壑干裂的纹理,耳边有水声潺潺。对水的渴望煎熬着我,我必须走向更深处的寂静,沿着水流的痕迹向前。
我远离战场,我将矛插在来时的路上。我寻找水。
我想象水的清冽和甘甜,它们在天地间悠扬作奔腾的急流,抑或飞流直下荡起三千的银丝。水呵,自然状态的液体物质,你果真远离战争了么?我爬上一道山梁,我看见远方波光鳞鳞。水的影子飘扬作遥远的图腾,我必须狂奔,同时忘了身后矛的存在。
我需要水来消除写在手上的战争,我需要水的洁净度我去另一个世界。
我看见了水呵,它就在我的前方。等等我好吗,等等我,我很快就会来到。我的战斗已耗尽了我的体力,我的奔跑远不及水的流速。秋日清晨持矛战士眼中的水离他而去,他凄绝的哀鸣在旷野深处久久回荡。诅咒我的魂灵呵,请在战斗后给我一汪水,在你们守卫的战场上,我才能延续你们的悲壮。我的血终有一天会变成花,它的鲜艳能照亮你们阴悒的脸。给我水呵,你们这些该死的魂灵,给我水呵,给我水──(持矛战士秋日清晨看见的波光鳞鳞仍然在迅速退却,它们之间的距离永恒。其实持矛战士的矛已不在,遥远的水神思考许久后仍然决定远离战士。我们看见可怜的战士终于踉跄倒地,他干裂的嘴唇在阳光下泛着苍白,他的每一声喘息都有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腾。水神看见他前伸的双手是这天地间唯一的腥红,水神叹息一声终于不再回头。)
我倒在寻水途中,水离我越来越远。我看着鲜红在手上凝结,知道再也消不去战争留在身上的印记。这时我该愤怒抑或是厉声长啸,我的四面都充满了敌人,他们将灾难强加于人民的身上,却不容你有一刻的喘息。灾难中你要放弃的着实有很多,包括愿望和梦想。我还是回去握我的矛吧,我将带着满手的鲜红战斗一生。
可我真的累了,放弃思考是我此时最大的心愿。躺在无水的旷野深处,躺在如死亡般寂静的天地间,安祥地沐浴阳光。这时请记了我是持矛的战士,我的矛丢在了来时的路上,我已远离战场。请所有无辜的魂灵此刻远离,让我在梦里能重回家园,觅到一汪水洗去所有的创伤。秋日的风抚慰我,坚硬干涸的土地承载我的躯体。我要睡了,安静地,不惊搅一缕旷野的沉寂。我就要睡去了,开始一个远离战场的梦。
(这时敌人悄然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那是名受了伤的青年战士,他的胸前已鲜红一片,手中无力地提着一把卷刃的刀。他在黎明前的溃逃中离开了军队,他背井离乡在陌生的异域里饱尝痛苦,因而心中充满悲愤。我看见他一步步走向酣睡中已无矛的战士,他的刀在阳光下,和持矛战士的双手一样鲜红。这时他已认出了战斗中最勇猛的战士,他的刀在阳光下产生一道阴影,阴影贯穿过持矛战士的颈项,散发着浓郁的死亡气息。)
我听到魂灵们的声音,他们身着血红的战袍在夜的世界里敲打我。他们说你还要经历无数次战斗,你的矛在来时的路上等你归去。我睁开眼,一道闪电迎头落下,我只来得及微一侧身,闪电便刺入我的肋下。
我看清了闪电原来是一把刀,刀在一名身着敌人战袍的年轻人手中。我还看见敌人的胸前血红一片,有一些血丝正缓缓渗出。年轻人也是一名战士,他现在嬴弱得只能向酣睡中的人举刀了。我想到敌人终究要死在异乡,他的年轻并不能帮助他丝毫。
敌人的刀还镶在我的肋下,他已无力收回。
感谢冥冥中无数魂灵的相助,我是受到你们诅咒的战士,我注定要成为英雄后,再进入你们的世界。受伤的敌人最后一次攻击之后,他便注定死在我鲜红的手中。
我的脚踢开敌人后,用他的刀结束了他的生命。我在寂静的旷野深处喘息,我的边上是一具年轻的异国尸体。我凝视他饱满光滑的额头,怀念昨夜磨刀的战士。
这时寂静一点一点流过我的生命,我深刻而真实地感觉血正自肋下涌出。这是我的血呵,在远离战场之后,缓缓离开我的身体。我看见身下干涸的土地变得潮湿且红艳,犹如一朵巨大的花在阳光里盛开。我想到战场其实无所不在,如同我们生活在飘摇的年代。
我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去寻找我的战友和等候我的矛。我在归途中脚步踉跄,旷野变得无垠且没有尽头。我走过的土地盛开红色的小花,它们在我的足印里自由地生长。某一刻我忽然想要检视伤口,伤口在这之前一度被我忽视。我在旷野中茫然而无措,感谢魂灵让我忘却痛苦。受伤的战士早已习惯于伤口,而这一处的伤口居然没有痛苦。
你可曾见过没有痛苦的伤口?
我的肋下有一条血痕,如一张拉长了的嘴巴,嘴巴在不停地向外吐着鲜血。我自鲜血涌动中还看见两截肋骨顽强地向外伸张。你不要怀疑年轻敌人那把刀的锋利,更不要怀疑此刻我面对伤口时心中的惊惧和感激。我的伤口没有痛苦,这违背一切战争的法规。
然而我是虚弱的,我看见立在路边的矛,需要用它来支撑将倒的身体。我在靠近我的矛时摔倒,我的手离我的矛仅数寸之遥。
这个阳光灿烂的秋日上午,我沐浴着温暖的阳光酣然入梦。我梦见在我们的战场上正弥漫着黑暗,一些身躯倒下,一些粘稠的液体涌过来,它们的流速与水绝不相同,阴影从头顶掠过,鼓点敲击心脏。战争已将酣睡的战士遗忘,持矛战士在这一刻,重回家园。
我被一滴泪惊醒,它的清澈与纯净闪耀出灼人的光彩。我在泪滴中看见了和平的城市与安祥的人民。千年之后,他们在我们的战场上快乐地生活。
(持矛战士重新握紧他的矛,怅然前行。)
这时候,战争仍在继续。敌人已侵占了我们的国都,掳去了我们的王,我们的人民在战火中长久地哀号。我们离开营房又回到营房,我们不停地在月光下磨我们的刀,或矛。我们的战斗有时胜利,有时也失败。我们身边的面孔交替转换,前一夜还曾与你亲密交谈,第二天归来,他的血便能浸染黄沙。他的人已化为魂,永久地守卫战场。
那一天,我骑着已逝去的将军的马,带我的矛去旷野深处。我并不寻觅什么,只是在这个傍晚来看夕阳。夕阳如锦绸澄澈的光影弥漫在西天,大大一轮金黄火样燃烧并迅速消亡。我在秋风里瑟缩了一下,我看到前方低矮的树林被夕阳染得鲜红。
如血。我胯下的白马绝尘而去,它嗅出那里,又将是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