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粽子

 
南京粽子
2016-07-04 11:33:46 /故事大全

小易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爷爷的手,因为神情过于专注,嘴巴张成了一个“O”字形,还有些口水沾在干巴巴的嘴唇上。姐姐小娟在边上看了就有些生气,她讨厌这个弟弟就像讨厌苍蝇蚊子一样。小娟把目光转到候车室门口的方向,看从外面进来的那么多行色各异的旅客。小娟的目光也很专注,很快就忘了小易的事。小娟是个农村女孩,她十八年了只到县城去过两趟,县城离她家的村子只有三十公里,但却要翻过两座山。小娟从来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个地方叫南京。现在她坐在南京东站的候车室里,她在看旅客的时候想,这就是村里人说的花花世界了。

小易的影子从小娟面前闪过,他手里攥着一把硬币往候车室北边的快餐厅走去。小易个子矮,人又瘦,十多岁的人了眼瞅着还一点没发育的样子。小娟瞥了一眼穿着新衣的小易,冲他背影翻了个白眼,便收回了目光。

小易的新衣穿在身上有点滑稽。新衣是狗屎黄的颜色,肩膀上订了几个镀了黄铜水的扣子。小娟他们村里的小男孩都以穿上这种衣服为荣,因为它看起来有点像警察穿的制服。小易眼馋这种衣服好久了,直到这趟出门,他才如愿以偿。衣服是村东头刘婶替家里小大子准备的,穿在小易身上,便显得有点大,特别是肩膀那儿跨了一截,穿了新衣的小易看上去便更瘦小了些。但不管怎么说,新衣服总归是新衣服,在小娟他们那个村子里,穿上件新衣服终归是件挺光彩的事。

小娟想,小易有什么了不起呢,不管他在农村还是进了城,他天生就是个贼胚子。小娟想,小易长大了一定会给人拖出去枪毙的,这趟回村,我一定要把小易做的那些坏事都说给村里人听。

那头的小易停在了快餐厅的门前。快餐厅在候车室北边隔开了一个单间,门口放了张桌子,桌子边上放了两口大锅,锅炖在炉子上。大锅的锅盖是倒过来盖的,锅盖上有一只六角形的粽子。小易现在便停在那只六角形的粽子前面了。

小易先是低着头数手上的硬币,后来他干脆坐在了炉子前,把手里的硬币按照分值大小在地上摆开。小易数钱的时候样子不很专注,因为要不时招头看一眼锅盖上的粽子,那些硬币他一连数了三遍。这些年人们已经很少再看到小易面前的那些一分二分五分面值的硬币了,但小易不知道,当他后来把撂成三撂的硬币移到炉旁的桌子上时,他的神情还很骄傲。

他终于可以吃到那种六角形的粽子了。

小易根本没上过学,但是刚才他在候车室里来回遛达,心里在打这些粽子主意的时候,还是听到一个打扮得跟花蝴蝶似的小姑娘站在桌子旁,奶声奶气地指着靠在桌上的一块牌子念上面的字——“江南粽子大王”。

招牌的吸引力是巨大的,那时候小易就想,无论如何要叫爷爷替他买一只粽子。这种六角形的粽子看起来是那么与众不同,它们小巧别致,外面的粽叶因为煮得时间长了微微有些发白。锅盖盖得并不严实,一些热气不断夹杂着些特殊的香气钻到小易的鼻孔里。小易便想到了村里端午节的粽子,那些成天叽叽喳喳的女人聚在村头忙活两天,然后村里每家按人头每人分到一个粽子。那些粽子体积不小但看起来却很丑陋,而且,小易知道,粽子里只有一半是那种香香粘粘的糯米。

于是后来爷爷就开始数他兜里的硬币了。爷爷数硬币的姿势与小易竭然不同,他每次手伸进兜里只掏出几枚硬币,然后一枚枚计算着放到小易张开的手里,然后再把手伸进兜里。爷爷年龄已经不小了,原本在村里还留着好几寸长的胡子,但这趟出门前专门找人刮过了,整个下巴那儿透着种极不真实的铁青。铁青与他满脸的皱纹与古铜色极不协调,再加上他身上散发着陈年腐朽气息的蓝布棉衣,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对这趟远行做过充份的准备。

爷爷带着小娟小易姐弟俩出现在南京东站的候车室里,是要去远方看望一个可以改变他们生活的人。因为他们永远没有办法到达他们的目的地了,所以我们可以忽略他们这趟远行的目的。

小易现在已经把硬币整齐地码在桌子上,他想招呼快餐厅里卖粽子的人,他还没想到该怎么说话,一个穿白大褂嘴唇红得像血的胖女人已经走了过来。

硬币摔落在地上的声音是极有质地感的,由于落地时间不同,一连串的“啪啪”声过后,有些硬币极不情愿地打着旋儿滚向四周。快餐厅离爷爷与小娟的位子还有段距离,硬币滚落的声音爷爷也许并没有听见,但他的眼睛却在注视着小易的小举一动。爷爷在硬币摔落的瞬间站了起来,小娟立该便感觉到了爷爷的异样,她跟着爷爷站起来,随即也看到了那头发生的事。

爷爷示意小娟别动,让她看好他们三件并不算大的行李,然后,老头以种与他年龄极不协调的速度向快餐厅方向跑过去。

那头的小易被血腥嘴唇胖女人的动作惊得呆了,站在那儿胀红了脸有些不知所措。他现在还没有明白胖女人为什么会那么厌恶地把他码好的硬币拨出去,因而,这时他的眼里除了诧异还没有出现后来的仇恨。

“你这小鬼哄我玩噢,谁有工夫数你的硬币!”胖女人丢下一句话翻个白眼气汹汹地离开了。

小易还站那儿不动,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已经起了变化。

跑过来的爷爷连看都不看小易一眼,忙不迭地弯腰捡散落在地上的硬币。那胖女人随手一拨,用的劲虽然不是太大,但硬币还是散落到了很大一片范围里。爷爷开始还是弯着腰一个一个地捡,后来干脆蹲在了地上,不住地挪动身子。一些过路的旅客或者坐在椅子上候车的人便不住将脚下的硬币踢到他的跟前。每当有硬币滚到爷爷的面前,爷爷总要谦卑地抬头冲人笑一下,那笑容却勉强而僵硬。

爷爷在认真捡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硬币时,忽略了小易此时的存在,因而他也没有看出后来改变了他们三人命运的仇恨正在小易的眼里澎胀。

小易眼睛只盯着那血红嘴唇的胖女人,稚气的脸配上他此时的目光,如果让人见了一定不会再把他当成一个孩子。小易后来肩膀开始轻微地颤动,脸上的表情也开始变得沮丧,而且,他还有种急于小便的欲望。小易扭头向四周看了看,已经没有多少旅客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了,倒是蹲在地上的爷爷吸引了几个人的视线。小易这时双肩的颤动更强了些,但他的身子还是盯着那胖女人不动。

爷爷终于捡完了地上的硬币,他在细细清点之后,目光便很不自信地四处游走,希望能在地上发现丢失的另外几枚硬币。

一个中年的妇女出现在粽子锅前,她很主动地揭开锅盖,从锅底翻出两只粽子拎在手上,然后掏出一张纸币招呼那血腥嘴唇的胖女人。胖女人在收钱的时候嘴里还嘀咕了一句,小易看到她狠狠瞪了自己一眼,便意识到她是在咒骂自己。于是,他低下了头,但眼珠却快速地转动了一下。

血腥嘴唇的胖女人回身到里面去找钱,而快餐厅门前的那只大锅的锅盖还没有盖上,那些散发着香气的粽子在小易眼里便成为一些遥不可及的梦想。小易就在这时,忽然做了件出人意料的事。

小易上前一步,飞快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褪下裤子,而且动作迅速地朝着粽子锅里撒了一泡尿。

因为这时的小易被大多数人忽略,所以,没有多少人亲眼目睹他的举动,只有在边上买粽子的那妇女张大了嘴,好似被惊得呆了。小易撒尿的时间并不很长,她便一直呆呆观望着,甚至没有想起来出声制止或者责问。

小易再次成为众多旅客的焦点,是因为那血腥嘴唇胖女人的一声尖叫。胖女人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那叫声愤怒且带着些痛感。

这时候小易已经拉起了裤子,因为上身穿的衣服厚显得有些笨拙,因而他提裤子的动作远没有褪裤子那么灵活。他的动作已经向人们说明了刚才他做过的事。小易的肩膀这时已经不再颤动了,他眼里带着邪恶的满足充满挑衅地瞪着那胖女人。胖女人尖叫的同时身子往前冲,离小易还有好大一段距离便双手前伸,试图抓住这个坏小子。小易的动作比她要敏捷得多,当很多旅客饶有兴致地开始向这边围过来时,他抓住时机,又做了件让人想不到的事。

那买粽子的中年妇女还没有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忽然撒尿的那个又瘦又小的孩子像只小狼一样冲上来,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手上先是一紧,接着那孩子便抓着原来在她手里的两只粽子飞也似地向候车室大门方向逃去了。

胖女人的尖叫再度响起,其中还夹杂着些旅客的喝斥。当然旅客的喝斥都带着起哄的意味,否则,小易根本就不可能穿越人群逃出候车室的大门。

胖女人只追了十几米远,便停下不动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抓住那个已经蹿出候车室的坏小子了,所以,她翻开两片肥厚血腥的嘴唇,不住发出些恶毒的咒骂。

小易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于是那锅特别加料的粽子便成了众多好事者关心的目标,他们围过来对那锅粽子指指点点,还有些年轻人甚至脑袋凑上去闻粽子锅上升起的热气,然后皱紧眉头,夸张地挥手扇鼻子跟前的空气。

胖女人回过身来,嘴里继续咒骂。她在面对那些围观者时,忽然感觉投向她的并不是同情的目光,那些目光里更多的是些嘲讽和幸灾乐祸。于是,她心里也怨愤起来,而且对自己也生出了些嘲讽。发生这样的事只能自认倒霉,候车室里经常有一些蓬头垢面的坏小子,他们做完坏事后溜之大吉,谁也拿他们没有办法。抓住他们也没办法,打他们一顿也只能解解气。

胖女人已经准备自认倒霉了,她心里飞快地盘算这锅粽子该如何处理。粽子今天无论如何是不能再卖了,但是还有明天,明天这候车室里又将换上一批新的旅客,他们不会知道这粽子锅里的特殊成份。

胖女人叹着气回快餐厅,围观的旅客也各自回座位,小易带来的风波显然自自然然地就要消失了。

行将散去的旅客第三次听到胖女人的尖叫,待他们回过身来时,胖女人已经冲向一个蹲在地上神情猥琐的老头。

胖女人嘴里叫着:“我知道你和那坏小子是一伙的,你不承认我也知道!”

爷爷坐在椅子上好长时间没动弹了,他的眼神木呐地盯着脚下的一个塑料袋,嘴巴微微张开,满脸的愁苦。爷爷脚下的塑料袋里装满粽子,刚才小娟过去帮着那血腥嘴唇的胖女人数过了,一共六十四只。现在爷爷拥有六十四只江南的粽子了,但是,他却没有钱带着小易和小娟到达要去的地方了。

六十四只粽子躺在塑料袋里,它们让爷爷身上只剩下那些从地上捡起来的硬币了。所以,小娟的目光落在粽子上时,充满仇恨。

仇恨当然还因为小易。小娟说:“都是小易惹的祸,他回来我非掐死他。”爷爷说:“别骂小易了,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小娟说:“死了最好,死了就不能再做坏事了。”小娟想到小易在村里做过的那些坏事,就想象小易这时被城市里的汽车压死的情景,心里就觉得很解气。小娟说:“小易死了最好,大家都清静。”爷爷叹口气,铁青的下巴动了动,又不说话了。爷爷眼睛还是盯着那一袋粽子,隔一会儿就要叹口气,后来他跟小娟说:“娟,你说城里人真这么讲究,这沾上尿的粽子真就不能吃了?”小娟说:“沾上小易的尿打死我也不吃,我死也不吃。”爷爷再叹口气,说:“小易也不知跑哪去了,这么久的工夫了,他不会走丢了吧,城里的房子多,我进来就分不清南北了,何况小易。”小娟说:“不回来最好,做坏事让人逮着枪毙最好。”爷爷再叹口气,说:“他是你弟弟呵。”小娟知道爷爷疼小易,就不再说什么了。看着爷爷失魂落魄的样子,她也不忍心再说什么。又过了半天,爷爷站起来,说:“娟,你坐这儿歇歇,我出去找找小易吧,这孩子,不会再出什么事吧。”小娟想拦着爷爷,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爷爷不去找,那就只能她去,而她是决不会去找小易的,她巴不得小易不回来。所以,小娟只能看着爷爷站起来,拎着那袋粽子往候车室门口方向去。

小娟一个人坐在那儿低头想心事。她心里恨死了小易。小易是个流氓胚子,他在村里做的坏事让人根本想不到他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这趟临出门的三天前,小易还领着村里向个无赖偷看小娟洗澡。平时在家,小娟的内衣都要经常变换收藏地点,因为小易经常偷走她的内衣跟村里的无赖换吃的。小娟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虽然才十八岁,但身上已经发育得很好了。

小娟恨死了小易,她想到当自己走在村里,一帮无赖在她周围,把她的内裤抛来抛去的场景,便觉得恨不得杀了小易。

她希望爷爷找不到小易,但找不到小易爷爷也要回来呵。小娟看看候车室墙上的大钟,算出来爷爷已经出去一个多小时了。

爷爷这时候正在南京东站候车室外面的广场上卖粽子。开始的时候他坐在台阶上,把塑料袋的口打开摆在面前,等着人上来问。爷爷在家时卖了一辈子的菜,但卖粽子还是第一次。因为想到这些粽子都沾过小易的尿,所以他心里有些发虚,呦喝起来便不敢大声。

广场上人来人往,但是没有一个人上来问他的粽子怎么卖。爷爷心里已经盘算好了,这些粽子不干净了,所以要卖得便宜一些。但是没人上来问,再便宜的粽子也卖不出去。爷爷后来就有些耐不住了,如果不把这些粽子卖了,他就不可能带着小娟小易姐俩去要去的地方了。粽子沾了小易的尿有什么,也毒不死人,而且童子尿还能清火败毒,有人看病专门要找童子尿。这样想,爷爷的胆气就壮了些,他便站起来,拎着塑料袋往人跟前凑了。

“才出锅的粽子要么?”爷爷凑到人跟前说。

还是没有人要买他的粽子。后来爷爷总算总结出些经验了,他专门往看起来穿得挺朴素的外地人跟前凑。

“您要才出锅的粽子吗?”爷爷谦卑地说。

一个小时过去了,爷爷还是没有卖出一个粽子。这时候正是三月,春寒料峭,天还挺冷的,广场上的人全都瑟瑟缩缩的样子,谁愿意买爷爷的冷粽子吃呵。爷爷也感到冷了,但他的心更冷,他在想,粽子卖不出去,就没钱去要去的地方了,我一定要把这些粽子卖出去。

爷爷又坐在台阶上了,他的身子已经缩了起来,看起来可怜巴巴的。六十四只粽子还摆在他的面前,爷爷看着它们,就觉得非常讨厌。

爷爷的身子缩得更厉害了,看上去他的骨架似乎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任何人只要轻轻触碰就能让他倒下。今天广场上的阳光不错,但是有风,风在爷爷周围盘旋不去,爷爷又叹了口气,把头垂得更低了些。

风中有张纸币落下来,落在爷爷的脚下,又被风向边上吹开了些。爷爷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按住纸币,这才抬头。两个穿着时髦的青年男女这时正不在意在从他身边走过,那头发溜光的男青年还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有些怜悯与讥诮。爷爷不认识这两个人,男青年油头粉面倒还罢了,那女青年大冷的天还穿着条小皮裙,小皮裙与高皮靴之间露出雪白的一截大腿。这样的装束爷爷以前虽然没见过,但是一见之下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要和村里一些不正经的女人联系在一块儿。但是,手里的纸币非常真实,是那种一块钱面值的纸币。爷爷只迷惑了一下,便很快弄明白了这一块钱的含义。他心里有些羞愧,但是再招头看那对远去的青年男女,眼里便多了些感谢。

爷爷紧紧地攥着那张纸币,小易的影子一下子从脑子里跳出来。

爷爷出来真是想找小易的,但是到了广场上,他便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广场虽然并不是很大,但是有很多人,很多车,广场外面还有很多楼。爷爷放眼望过去,心里便满是畏惧。现在手里攥着一块钱的纸币,爷爷开始伤心。他想,如果刚才他给了小易这样一块钱,那么,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了。

爷爷想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该上哪儿找小易。小易这孩子精灵,他自己会回来的。爷爷站起来,把那袋粽子费力地拎在手里,却不由自主地把它们缩在了身后。爷爷呆呆站那儿想半天,终于向着迎面走过来的另一对青年男女走过去了。

小娟开始的时候还没有担心爷爷,他满脑子都是小易在村里做的坏事,心里恨死了小易。等她再次想起爷爷的时候,看看墙上的大钟,爷爷已经出去两个多小时了。不管找没找到小易,爷爷都该回来呵。

小娟看看候车室里那么多陌生的旅客,心里一下子恐惧起来。

在这陌生的城市,在那么多陌生人中间,小娟缺少起码的适应能力。

小娟终于决定要出去找找爷爷了。小娟把三个包的拎手解开,费力地把其中一个背在背上,然后一只手拎一只,居然还能走得很快。边上便有一些人指点着她说这小姑娘的力气真大。

小娟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爷爷,她站在广场边的台阶上,看着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车,那么多的楼,心里泛起了和爷爷适才相同的恐惧。

小娟带着三个包在广场上走了一圈,她还是不敢走出广场外的那道门。经过很多人围着的一个圈时,小娟想爷爷到底在哪里呢?

很多人围在一起,小娟个子矮,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经过这里时她还是停留了一下。农村女孩的好奇让她只是停留了一下,她很快便向另一侧走开了。但就在这里,从人群里忽然飞出一只粽子落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接着,又一只飞起来,正好落在她的脚下。小娟有一刻的恍惑。接着更多的粽子从人群里飞起来时,小娟便开始真正的恐惧了。

粽子不断在空中坠落,小娟这时心里再没有犹豫,这就是沾了小易尿的那六十四只粽子。小娟蓦然转身,发疯一样往人群里挤。小娟身上的包撞到了不少人,这些人便随意地对她发出些咒骂。等她挤进人群时,第一眼就看到爷爷躺在地上,一些血从他鼻子里流出来,沾在她蓝布棉衣上。这时候爷爷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他伛偻的身子缩起来,仿佛已经没有了生命。

小娟挤进人群看到爷爷时,南京东站广场上的殴打已经结束。

薄暮时分,阳光凄冷地落在广场的边缘地带。

小娟扶着爷爷坐在阴影里的台阶上,爷爷说,我们要等小易回来,小易再不好,也是我的孙子,也是你的弟弟。

小娟需要费力挺直身子才能让爷爷依靠。爷爷的身子这时已经坐不稳了,他隔一段时间倚在小娟身上的身子便要重几分。小娟心里更沉重。在暮色的广场上,她看不到小易,她只看到堵住爷爷鼻子的纸团逐渐变得殷红色。铁锈的颜色。还有人,许许多多陌生的人,都在殷红里跳跃。

时间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但小娟却知道夜就要来了。这是城市的夜,黑暗里一定不会飘荡她所熟悉的松针的香气。在小娟的家乡,满山的松树都有坚硬的松针,刺在手上,疼疼的,痒痒的。家家晚饭时都用带松针的树枝烧饭,松针燃烧的香气很特别,有些辛辣,余香却久。经年累月,那香气便留在了村庄的每个角落。

小娟又开始恐惧。城市的夜必然是白昼的一种延续。

小娟抬眼看四周隐现的高楼大厦,想这些建筑就要隐没在黑暗里了,那么,黑暗所带来的一定会是另外一些陌生的东西。陌生对于一个山村姑娘来说,自然代表着恐惧。

爷爷的身子终于完全抵在了小娟的背上,小娟转头看爷爷紧闭的双眼,恐惧让她整个心都变得虚空起来。

“爷爷爷爷。”小娟低低地叫,并用力摇着爷爷的肩膀。

“爷爷爷爷——”小娟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绵长颤抖的尾音。

爷爷睁开眼,眉上的皱纹更深了些。小娟知道那缘于疼痛。爷爷的眼里,有些恍惚。他扯掉了堵在鼻子上的一团纸,那纸已经变得黑红。然后又有血开始流出来,然后爷爷的眼睛再次闭上。小娟哭了。抱着爷爷,小娟的哭声在广场上绵长而凄惶,像是夜的背景。

爷爷显然被揍得不轻,老年人的身体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小娟在替爷爷擦拭鼻间流出来的血时,感觉爷爷的脸颊很烫。

于是小娟便想着什么时候能够离开这陌生的地方,回家乡,回飘荡松针香气的村庄。这时的小娟心里有些绝望,她连幻想都不再存在。

小娟的哭泣这时已变得麻木而机械。

眼前的阴影似乎浓了几分。哭泣声里,小娟抬头,看到身前站着一个穿黑夹克的中年人。中年人的面孔在阴影里,极不真实。

中年人说:“老人病了。老人需要到医院里去。我是个医生。”小娟扶着爷爷离开广场的时候回过头,广场上的灯已经亮起来。小娟心里忽然有些怪怪的感觉。她在想小易。让她如此痛恨,并且带来这场灾难的小易,这时候在哪里?

还是死了的好。小娟嘴里嘟囔了一句,就掉过头来扶着爷爷,跟那黑夹克中年人向西下去了。

黑夹克的诊所在一条幽深的小巷里,小娟看到小巷两所有的房间里都亮着橘黄色的灯光,心里便有些温暖。城市里低矮的小巷让她觉得亲切,让她觉得好象离飘满松针香气村庄近了几分。

黑夹克走在前面,背影坚实而厚重。小娟扶着爷爷快走几步,只想离他近一些。黑夹克两只手里拎着她的行李,不多话,不回头,却步履轻松。

暮冬的夜里寒气仍然逼人,走进一所亮着灯光的小屋,成了小娟此时最大的心愿。黑夹克的诊所只有一间房,中间用帘子隔开。小娟扶着爷爷在一张长木椅上坐下,绻缩起身子,温暖的感觉便弥漫在身体的每一处了。

黑夹克中年人的动作沉稳而干练,他甚至没有多看面前这个美丽的乡村姑娘一眼,便拿出一根温度计塞进爷爷的蓝布棉袄里。

诊所是干净而寂静的。小娟期望能遇上黑夹克的目光,这样,她就能让他感觉到她的感激和近乎陷媚的心理。黑夹克没有让她如愿。黑夹克平静地会在桌子后面看一张报纸。那报纸很大,遮住他整个面颊。

爷爷发烧了,烧得厉害。黑夹克熟练地甩着手中的温度计说:“要给你爷爷挂瓶吊针了。”爷爷手背上的血涌出来,随即便消失了。小娟看到滴管里的药水流得很慢。

小娟说:“谢谢你大叔,我们身上已经没有钱了。”中年人仍然坐在桌子后面看报纸,仍然用报纸遮住整个脸颊。他说我知道,他仍然不看小娟感激的目光。后来,他终于放下报纸,把一个有四根退红管子的取暖器推到小娟面前,说:“天冷,别冻着。”小娟的温暖更浓了些,在温暖里,一些幻想重新回到她的脑子里。

爷爷这时睡着了,小娟想肯定是因为这房里的温暖。爷爷睡着后仍然皱着眉头,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但他终究是睡着了,梦里是不知道的疼痛的。

小娟的心思开始变得绵长。不可避免地,她又开始想到小易。

想到小易时她居然没有以往的恨意,这让他疑惑。小易是个流氓胚子。小易在村里时经常帮着几个无赖调戏她。眼前的灾难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但是,小娟忽然感觉自己这时并不恨他。

小易在哪里呢?小娟想,不管他怎么样,他还是我弟弟。爷爷挂完吊针后,我一定要再回那广场上去等他回来。

黑夹克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面前,她费力睁开双眼,看到中年人一脸关切地注视着她。这是黑夹克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一种她看得懂的神情,所以,她笑笑。她想不出其它表达自己感激的方式。

黑夹克说:“你是不是感到很累?”小娟点头。再笑笑。

黑夹克说:“你还感到脑袋里有点重,眼睛看东西的时候有些晕。”小娟想一下,还是笑笑,点点头。其实她也并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像黑夹克说的那样,但是,他的话,有种力量,让她无法否定。

黑夹克便离开她走向一个放药品的架子。他说:“你也受凉了,如果不赶快吃点药的话,你也会发烧。发烧是很头疼的事,吊针很贵。”小娟这时只记住了黑夹克最后的一句话。吊针很贵。爷爷已经用去了黑夹克一瓶很贵的吊针,那么,她没有理由再用去另外一瓶。

黑夹克手心里捧着两片薄薄的药片,他说:“那边有水。”小娟听话地接过药,自己到房间的另外一边倒了杯水。她盯着手上的药片,真的感觉到自己很累,脑袋很重,眼睛看东西的时候有些晕。

小娟不安地回头望一眼黑夹克,发现他手上拿着报纸,眼睛却在盯着她。

小娟先喝一口水,然后就把药片丢进了嘴里。

城市的夜晚没有松针的香气。

小娟不知道已经在城市的夜里跑了多久,她找不到一个可以让她停下的地方。城市的夜里到处都是黑暗,黑暗背后一定有着另外一些陌生的东西,这让小娟恐惧。而如炽的灯光也灿烂着城市的许多地方,小娟却走不到任何一盏灯光下。

小娟白皙的肌肤在夜里像一道灼眼的闪电,划开黑暗的表层。

小娟不着寸缕奔跑在深夜的街道上,像一匹离开山林的小兽,咆哮,却不具任何杀伤力。

那个夜晚很多人都看到了裸露着整个身子的小娟,有一些街头少年还尾在她后面跟了好几条街。唿哨声与放肆的尖叫让小娟弃满恐惧。

小娟离开那所亮着灯光温暖的房间,却找不到她的衣服。

一件黑夹克那时山一样沉重。

小娟奔出来,便一直这样不停地奔跑。奔跑的速度让她有飞翔的感觉。小娟没有翅膀,飞翔的感觉便极不真实,有些虚幻的味道。

后来当她真的飞了起来,身体里立刻便弃盈着暖暖的感觉。僵硬的肌肤重新有了知觉,甚至,她那时还扶摸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肌肤如绸样流淌过她的掌心。她想到原来自己并没有失去什么。

从一座桥上飞跃而下的小娟消失在黑夜里。她的闪电于黑夜并无意义。

很多人围在桥上向黑暗的河心里看,向后来的人诉说着城市里的奇观:一个不穿衣服的女孩如何在夜里飞翔,还有人说,女孩奔到桥上没有丝毫停留,好象这个桥便是她狂奔的最终去处。

从桥上走过的小易听到了这些话,但他不感兴趣。他的手上还握着一只六角形的粽子。他现在已经知道了这粽子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吃。被他吃了的一只粽子里不仅有沙,而且好象因为时间过久还有种陈年腐配的味道。

小易在想,就这破粽子还敢叫江南粽子大王?

因为是江南粽子大王,所以,他手上的另一只粽子至今还没舍得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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